“那,反正……你自己得好好合計合計,事情已經過去好幾年了,就算你不和張雷在一起,你也不能一直這樣下去啊。”何小雨想了半天說。方子君拉開窗簾,陽光灑進來:“天亮了。”方子君臉上綻出一絲笑容,“可是,已經沒有飛鷹了。”她的笑容凝固了,哭了一夜的紅腫眼睛又流出眼淚。何小雨從背後抱住她:“姐姐,你太苦了……”
8
黃昏的餘晖中,張雷坐在學院的攀登樓上吹着口琴,吹的曲子是弘一大師李叔同填詞的《送别》。劉曉飛和何小雨坐在他的身後。何小雨輕聲合着口琴的旋律唱起來:“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扶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天之涯,海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壺濁酒盡餘歡,今宵别夢寒……”
空靈的歌聲敲擊着天堂之門。張雷的口琴聲漸漸低沉下來,他看着遠處蒼莽的群山,眼淚慢慢流出他深陷的眼窩。一周的時間,讓他消瘦了一圈兒。原本就棱角分明的臉龐,更加顯得如同岩石一樣堅硬。口琴是方子君托何小雨送來的,還有她的一張紙條:“這是你哥哥留下的,應該你收藏。”沒有落款。
張雷太熟悉這個口琴了,當時他跟哥哥學口琴就是用這個開始的。從小他們弟兄便多才多藝,無論在大院裏面,還是在學校,都是女孩兒們眼中的明星。張雷很崇拜自己的哥哥,他的哥哥是那麽出色,出色到了他在少年時代都不能容忍哥哥和女生談戀愛的事實,甚至想出各種辦法去破壞。因爲他覺得那樣的女孩兒配不上哥哥,哥哥是屬于那種小說裏面才會出現的完美女孩兒的……是的,方子君是這樣的女孩兒,隻有她配得上哥哥。但是哥哥犧牲了,犧牲在那片熱帶叢林深處。留下她那顆破碎的心在世間遊蕩。
哥哥走了,真的走了。張雷閉上眼睛,任憑淚水流淌下來。劉曉飛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張雷沒有回過頭,隻是擡手握住他的手:“我沒事。”
“我們還在一起。”劉曉飛聲音嘶啞,“我們是兄弟。”
張雷點點頭。何小雨也伸出手放在他們的手上:“我們也是兄弟。”張雷笑笑,淚水又流出來。劉曉飛說:“給哥哥磕個頭吧。”三人起身,張雷把口琴放在南邊的樓檐上。何小雨拿出一包軟中華:“子君姐告訴我,你哥哥最喜歡抽這個煙。”張雷點點頭,打開煙,抽出一根點着了,插在口琴前面的磚縫裏。劉曉飛也點着一支,插在張雷的煙旁邊。甚至從不抽煙的何小雨也點着一支,插在張雷的煙的另一邊。三根煙袅袅散着青霧,在餘晖當中升騰,和背景的青山渾然化爲一體。軍帽都摘下來,三個人将軍帽放在身邊,慢慢跪下了。張雷說:“哥哥,我們給你磕頭了。”
“哥哥,從此以後我和張雷就是兄弟,無論生死,永不分離!”劉曉飛莊重地說。“哥哥,我替子君姐,給你磕頭了……”何小雨咬着嘴唇,努力不哭出聲。三個年輕軍人,對着南方,對着那看不見的熱帶叢林,對着那埋着忠魂的蒼莽熱土,用中華民族最古老最莊重的儀式來紀念他們的兄長、這個民族最勇敢的勇士群落當中的一員——那消失在黑夜中再也沒有飛回來的飛鷹。
張雷伏在樓頂,手指摳着磚縫,額頭貼着冰冷的磚頭,脊背抽搐着。哭聲傳出來,他再也無法控制自己對兄長的思念之情,放聲大哭。撕心裂肺的哭聲回蕩在攀登樓上空。隻是不知道,天堂的哥哥能不能聽見?
9
“劉曉飛!”“到!”“張雷!”
“到!”……随着隊長利落的口令,8名學員邁出隊列。劉曉飛有點兒摸不着頭腦,看着面前站着的隊長和副院長,還有一個不認識的中校。經過心靈煉獄的張雷已經沒有當初的那種初生牛犢的感覺,變得沉默老練,隻有眼中還是那種不變的傲氣。隊長合上名單:“其餘的人,帶回!”
副院長是少将,但是對身邊的那個中校很客氣:“小雷,怎麽樣,這幾個就是我們偵察指揮專業最好的學生了。人,我交給你了,但是你得給我注意安全。”姓雷的那個中校點點頭,居然沒說話。
等學院領導和隊長都走了,操場的角落隻剩下雷中校,還有學院警通連的連長。警通連長大家都熟悉,偵察專業的沒少鬧事,所以彼此都是熟人。隻是這次祖籍山東的警通連長沒有了往日那種鳥味道,變得非常嚴肅。戴着金絲邊眼鏡跟學者一樣斯文的雷中校沒有那麽嚴肅,随便招招手:“都坐下吧。”大家都席地而坐。
“自我介紹一下,我叫雷克明,是總參B部的。”雷中校淡淡地說,“你們現在由我指揮,一直到任務完成。”大家都打量他,也在納悶兒是什麽任務。
“兩個月前,我把一個人藏在了陸院警通連的禁閉室。”雷中校摘下軍帽,有條不紊地梳理自己頭上已經顯出秃頂的頭發,“現在我接到命令,要把這個人帶回北京。”
“這個人的背景我也簡單介紹一下,你們也應該知道紀律。”雷中校看着他們的眼睛,大家心中不由得都是一寒,如同看見了眼鏡蛇的信子。“他也當過兵,後來經商,再後來涉足走私。本來這種案子不是軍隊管的,但是他的關系網和利益集團涉及某些部隊的高層領導,地方警方和海關都處理不了,所以案子就轉到我這裏來了。爲了保密起見,對他進行密捕以後就秘密關押在陸院,這是個誰也想不到的地方。我不用擔心他服毒自盡,或者哪天突然上吊,我想表達的意思你們都清楚了。你們雖然是學員,但也是軍人,養兵千日用兵一時。你們要跟我一起秘密押解他回北京,移交給地方有關部門,你們将持有槍械,但是不到萬不得已不能開一槍。”大家都聽得如同天書。
“軍區特種偵察大隊将抽調一個排擔任外圍警衛和開道,你們是貼身看守,跟我在一起。”雷中校戴上軍帽,“你們學的是偵察兵,就應該知道偵察兵的規矩。從現在開始,你們斷絕和任何人的聯系,由警通連長帶你們去準備。一個小時的時間,領取武器和通訊器材。去吧!”
“起立!”警通連長起身喊,8名還沒反應過來的學員起身。雷中校正要轉身,突然想起來,轉身對警通連長吩咐:“對了,給他們準備紙筆和信封。”
大家更納悶兒,要這個幹什麽?雷中校沒有表情:“留下遺書,有備無患。”毛還沒長全的軍校學員們腦子都蒙了一下。雷中校轉身走了,學員們漸漸回過味兒來。
警通連長一揮手:“便步走,警通連連部。記住啊,你們上廁所都必須是兩人以上。不是不信任你們,這是規矩。”
在連部的會議室,警通連長把信封和紙筆交給每一個學員,看看表:“20分鍾時間,寫吧。桌子上的煙,你們可以随便抽。”他轉身走到門口坐下。屋子裏面的氣氛是凝重的。張雷第一個拿過紙筆,想想:“報告!”
“講。”警通連長說。張雷說:“我還要一個信封。”“給誰寫?”“對象。”張雷斬釘截鐵地回答。警通連長想想:“還有誰需要信封,舉手。”劉曉飛舉手,還有三個學員舉手。警通連長對外面的文書說一聲,又拿來了5個信封。
劉曉飛低聲問張雷:“你談對象了?”“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張雷難得開了一句玩笑,“寫你的吧,等任務結束我再跟你說。”劉曉飛還是爲兄弟高興的,但是時間有限,而且場合不對,他還是趕緊寫信。一封給爸媽,一封給小雨。張雷寫完給爸媽的簡短遺書,拿過信紙,想了想,用鋼筆在上面寫下:方子君同志……他想了想,撕掉,又直接在紙上寫着什麽。張雷匆匆寫完,直接裝入信封,在信封上寫上“軍區總醫院方子君同志”,塞在自己寫給父母的遺書下面,交給了警通連長。警通連長也不看,直接裝入一個盒子裏上了封條。張雷點着一支煙,劉曉飛剛剛寫完。劉曉飛好奇地問:“你對象到底誰啊?”張雷奇怪地笑:“我犧牲了,你就知道了。”
武器拿進會議室。每人領到一把54手槍和一支85微型沖鋒槍,還有一把俗稱“攮子”
的偵察兵專用匕首,接着開始領取子彈和壓彈匣。畢竟是學員,有的學員壓子彈的時候手都在顫抖。張雷叼着煙,仔細檢查着自己的武器。他嘩啦一聲拉開槍膛,檢查保養情況。接着熟練地往彈匣裏面壓子彈,手一點兒都不哆嗦——他等待真正的戰鬥,已經等待了很長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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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閉室的門嘩啦一聲打開。“出來吧。”雷中校的聲音嚴肅,但是不嚴厲。站在他身體兩側的劉曉飛和張雷就看見一張慘白的臉。這張臉上浮出笑容:“老雷,能不能别這麽一驚一乍的?”“今天你已經被正式批捕了,這是逮捕證。”雷中校拿出逮捕證,“高檢委托我們把你帶到北京,簽字。”他看看逮捕證,苦笑:“不是不報,時候未到。我想好了,我坦白,反正我也活不了了。既然沒人救我,我何必保他們?”“這是司法程序的事情,你可以和中紀委、高檢還有海關總署的同志們談。”雷中校接過他簽字的逮捕證,“老趙,委屈你一下。”張雷走過去,給他戴上手铐。老趙看着張雷的眼睛。張雷不說話,和劉曉飛一邊一個夾住他往外走。雷中校和他們三人被其餘的學員圍在中間,徑直從警通連的連部走廊穿過去。走到樓下,看見陽光,老趙貪婪地擡起頭,呼吸。一輛帶警報器的豐田大面包等在那裏,車上的牌照已經摘下來,車窗前面放着一個“警備”紅牌。司機不是陸院的,是雷中校的人,一看也是那種精明幹練的,迷彩服上沒戴軍銜,腰部鼓鼓囊囊的,也是揣着家夥。
“老趙,配合點兒。”雷中校說,“我不想你自己給自己找麻煩。”“有人比你更看重我這顆腦袋。我的腦袋現在值錢了,不知道他們出多少錢買。”老趙笑了笑。雷中校指指四周的學員:“這個不用你操心了,我不會讓他們得手的。這些都是你的晚輩,你的小師弟,你别讓這幫小弟兄作難。”
老趙點點頭:“我知道,你肯定研究透我了——走吧,我還是個漢子。陸院養了我四年,我不會對他們下手的。”
上車後,張雷坐在老趙旁邊,劉曉飛坐在他後面。老趙把手放在腿上,雷中校坐在對着他隔着通道的座位上:“你們别小看這個老趙,你們還和尿泥的時候,他就是陸院偵察系的高才生。他和我還曾經是一個單位的,執行過不少任務,是真開槍殺過人的主兒。對他尊重點兒,但前提是他不找麻煩。開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