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外面,何志軍把蒙古刀塞給陳勇:“讓老兵再對新兵進行一次點驗,全面的、徹底的點驗。不允許再出現這樣重大的事故隐患!”
5
“你是不是共産黨員?”耿輝的聲音有點兒顫抖。韓連長說:“是。”“你是什麽共産黨員?!”耿輝怒吼,“你立即停職!準備接受處理!”韓連長敬禮,還是沒覺得有多大事情。慣性,很多東西都是慣性。在當時的很多野戰部隊,整新兵都是半公開甚至公開的,嚴格來說,林銳挨得整還算不上是最厲害的。比這更惡劣的情況有的是,在那個時候,還沒聽說過什麽“六不準”。粗暴野蠻的帶兵方式真的不算稀奇。
但是随後的大隊常委會議,耿輝來真格的了。何志軍一直都比較沉默,看着大家談論關于整新兵這件事情。都是老兵,都當過新兵,所以大部分都挨整過,所以大多數也沒把這個太當回事兒。對于處理意見,都認爲對韓連長來個禁閉,再加個警告處分就可以了;林銳沒處分,但也确實不适合在部隊服役,退回去算了,這樣大家也都省心。退兵的事情每年都有,一種是當兵的時候弄虛作假被查出來的,另外一種是由于身體或者心理原因确實不行的,林銳顯然屬于後面一種。1991年的年底,“文明帶兵”是個什麽概念還沒完全普及開來,甚至很多野戰部隊都沒有這個概念。整個國家的法制建設還不是很健全,部隊自然也不是鐵闆一塊。最後應該是大隊長和政委的總結發言,既然大家都是這個意見,那麽差不多也就是這個意見了。常委們的意見一緻,兩個頭兒沒必要太較真兒,何況本身也确實不是什麽大事。
耿輝咳嗽了兩聲,他知道自己的發言可能會引起一點兒風波。慣性的力量他當然是知道的,但他是要開創一個嶄新的部隊的精神風貌。這樣一個機會,在A集團軍偵察大隊的時候不可能有,資格越老的部隊傳統或者說慣性的力量越強,他知道憑借個人的力量是無濟于事的;但是在新組建的狼牙大隊,這些卻是可能的——因爲這裏是全新的,一切都是全新的。來自不同部隊的官兵帶來了不同的慣性力量,在互相沖撞之中,各自不同的慣性反而被淡化了,他也就有了做文章的餘地了。“韓刃和參與毆打林銳事件的老兵全部開回原來部隊,林銳記過處分一次。”耿輝很平靜卻語出驚人。爲什麽?!大家的臉上都寫着這三個字,何志軍的黑臉也抽動了一下。小韓要是被開回去的話,可能仕途就有危機了,這個不言而喻;而林銳這個還沒宣誓的準新兵蛋子,直接開回去不是太容易的事情嗎,何必還來一個記過處分呢?一個是在前線拿過戰功的中尉正連幹部,一個是到處惹事的新兵蛋子,哪個更重要?這還不是一目了然的嗎?耿輝還沒有更多的解釋,何志軍已經發話了:“我同意政委的意見。”還能說啥?底下的幹部們還能說啥?既然大隊長和政委都同意了,還能說啥?雖然反過來想,政委是對的;但是在情理上,大家都還是同情小韓的,這畢竟是戰場上一刀一槍殺出來的啊!
耿輝緩緩地開始講述自己的看法,他把看法剖析得很透徹。發言的核心是強調官兵平等,要形成特種偵察大隊自己的帶兵風習,要與不好的習慣割裂。部隊整新兵,在當時已經成爲一種惡性循環。尤其在遠離市區的野戰部隊和工程部隊,這種惡性循環是很嚴重的。耿輝剛剛當指導員的時候,他所在的連隊就出現過這種事情,連長強迫一個新兵跪在石頭上,膝蓋都跪出血來,原因隻是懷疑他偷了戰友的東西。這件事情一直壓在耿輝心底,當時他是不可能直接和連長發生沖突的,這裏面有個策略問題;但他還是想辦法讓那個眼淚汪汪的小兵解脫了出來,那雙可憐巴巴的淚眼一直留在他的記憶深處,成爲他多年的隐痛。
“維系軍隊戰鬥力的,絕不是那些江湖習氣!一支真正有戰鬥力的特種部隊,是要靠鐵的紀律來維系運轉的!”胃部隐隐作痛的耿輝語氣嚴厲且不容置疑,他當然還不能提出“依法治軍”這個概念,因爲當時還沒有這個口号。但是毫無疑問,他已經在貫徹這個概念的實質了。
6
站在隊列當中的林銳聽到政委宣布處理決定的時候,渾身一震,整個隊伍都是一震。無論是官還是兵,無論是老兵還是新兵,都被這個決定一震。耿輝對這個并不意外,他要的就是這一震。此時此刻,何志軍沒有什麽表情。林銳擡起眼,看見政委合上處理決定。然後看見韓連長的身軀微微有些晃動,他的心裏卻突然開始内疚。他并不是覺得韓連長整他就正确,而是心中自然的恻隐之心——他再小也是在政府大院長大的,宦海沉浮的見識遠遠超過身邊的普通士兵。他沒有想到處理會是這樣,他已經做好滾蛋回家的準備。他看着新兵隊列裏面那些熟悉的面孔,尤其看見老兵們臉上的表情,惋惜、痛心、不理解甚至還有對他的憎恨。他低下來頭,覺得自己好像成了一個罪人。
韓連長沒說一句話,大會結束以後,跟全連的告别都沒有做。一輛北京吉普拉走了他和他簡單的軍隊行李,然後就消失了。作爲軍人,這樣的恥辱是不會坦然處之的,尤其是作爲他這樣頭腦簡單的軍人。
何志軍看着車走,心事重重。隻要能夠抽調上來成爲特戰連長的,肯定不會是簡單人物,每一個人的閱曆都足夠寫成一本厚厚的書。但是他也隻能做出這樣的選擇,蒙古人可以馬上打天下,但是不能馬上治天下;有的人在戰争中是把好手,但是在和平年代的軍隊則是不相容的。他自己也是從這個階段走過來的。正因爲他自己是這樣走過來的,所以他更明白這樣的處理是爲什麽——表面上看,似乎不值得,一個連級幹部和一個還沒宣誓的新兵蛋子,哪個更重要?但是深層次地看,不得不爲,說是殺雞給猴看也是對的,狼牙大隊不是野狗大隊,狼群也有狼群的規矩。所以,這也是一種犧牲。爲了一支部隊正規化建設的犧牲。
耿輝走進來,何志軍緩緩地說:“他身上還有彈片沒取出來……”耿輝沒說話。何志軍戴上軍帽:“這就是代價,軍隊在和平年代正規化建設的代價。走,我們去新兵連看看。”
新兵連還在正常訓練,林銳已經回到了自己的班裏面。他的腳步發虛,雖然趕得上節奏,但很明顯心裏有事,好幾次從闆橋上摔下來。何志軍和耿輝出現在訓練場的時候,他的目光就追過去了。田大牛吼他:“林銳!你幹什麽?”
“報告!”林銳立正敬禮,“班長,我想去和政委說句話。”田大牛想了一下,這個刺兒頭不知道又有什麽幺蛾子。他還沒說話,耿輝在那邊一揮手,田大牛急忙下令跑步過去。林銳跑步過去,耿輝看着他,半天沒說話。林銳敬禮以後就不知道說什麽了,嘴唇一直在哆嗦。耿輝說:“講。你不是找我嗎?”
“報告!大隊長,政委,我……”林銳的眼淚都要急出來了,“我,我一定努力訓練!我一定要成爲一個合格的特種兵!”
耿輝冷冷地看他:“我說過了,給你三天時間!現在期限還沒到,你還有選擇的餘地,大話不要那麽着急說出口。”
林銳:“政委!我……”耿輝冷冷地說:“歸隊,繼續訓練。”林銳把眼淚擦擦,敬禮,轉身回去了。呐喊聲再次響起,林銳的聲音嘶啞,清晰可辨。
他拼命跑着,拼命跳着,如同一個瘋子一樣。第三天如期到來,他沒有出現在政委辦公室,相反唯一可以找到林銳的地方就是訓練場。從此,每天在休息的時間,特種偵察大隊的官兵都會在訓練場看見林銳的身影。開始覺得奇怪,後來變成了習慣。所以,林銳後來是新兵連結訓的第一名也被大家接受了。
7
唰——一面鮮紅的八一軍旗在林銳眼前展開。“我宣誓!”新兵連代理連長陳勇少尉舉起右拳。“我宣誓!”林銳和40多個新兵舉起右拳。
“我是中國人民解放軍軍人,我宣誓——服從中國共産黨的領導,全心全意爲人民服務!服從命令,嚴守紀律!英勇戰鬥,不怕犧牲!忠于職守,努力工作!苦練殺敵本領,堅決完成任務!在任何情況下,絕不背叛祖國,絕不叛離軍隊!”
年輕的生命吼出的嘶啞的誓言在操場上回蕩。
耿輝冷冷地看着林銳的眼睛,把帽徽領花軍銜都給他親手戴上:“列兵林銳!”
林銳莊嚴敬禮。耿輝還禮,轉向眼睛冒光的烏雲。中午的時候,新兵連準備聚餐。下午就要去各自的連隊,大家都很興奮。林銳和烏雲都被分到了陳勇所在的特戰一連一排,還是在田大牛當班長的一班,兩個兄弟又在一起,當然高興。大家正在食堂外面準備集合的時候說着話,陳勇喊:“林銳,到門口去一下!哨兵說有人找你!”林銳被叫到門口還滿腦子在想爲什麽呢,遠遠看見譚敏的白色羽絨服立即摔了個屁股蹲兒。警衛班長還在門口樂:“看把你小子美的!對象來了,路都不會走了!”
林銳忍着屁股疼,跑到門口:“你,你怎麽來了?”譚敏看他:“怎麽,我不能來啊?”林銳的臉都綠了:“能,能……你爸知道嗎?”譚敏說:“你管他幹什麽?我來看看你,給你送點兒吃的。你真瘦了!”林銳苦笑:“是,瘦了。”
對于這種事情,各個部隊幹部都是睜隻眼閉隻眼,所以也沒人難爲林銳。他高中的那點兒破事兒當然也沒人知道,如果知道可不得了,又是問題。作爲著名的刺兒頭,他可不想再有作風方面的問題了——作風這個詞,還是在部隊學的。于是,他帶譚敏進去了。
“瞧見沒有,老何。”耿輝拿着望遠鏡仰起下巴,“咱的愣頭兒青,對象來了。”何志軍從窗戶往下看,樂了:“喲,很有我當年的風格啊!”“現在的兵跟從前不一樣了,城市的孩子更不一樣。”耿輝苦笑。林銳把譚敏帶到新兵連的食堂,馬上引起一陣轟動。譚敏出落的也确實水靈,爲人也得體大方,立刻把新兵們全都震了,争着和譚敏握手是肯定的,然後某些同志幾天不洗手也是肯定的。林銳汗流浃背,但也是嘿嘿直樂。中午聚餐的時候,陳勇和田大牛安排譚敏坐在幹部桌上,林銳也沾光坐在幹部桌上。當然不敢放開吃,譚敏也是很小心,畢竟18歲生日還沒過,從沒見過這麽大場面。
下午就要到各班報到,林銳沒時間陪譚敏了。陳勇特意批準午休時間給林銳30分鍾,讓他們可以說說話。這個時候,林銳才平靜下來,原來的傲氣也顯現了出來。攀登樓樓頂,北風呼呼吹着。林銳一把将譚敏拉在懷裏吻着。譚敏哭了:“我想你。”
“我也是。”這是心裏話,林銳說得心裏酸酸的。譚敏說:“我姑姑家在省城,我知道你在這兒當兵,我就說來看看姑姑,放下東西就趕緊來找你了。”林銳點點頭:“你複習的怎麽樣了?”譚敏直哭:“不好,我可能考不上大學了。”林銳急了:“别瞎說!”譚敏哭得泣不成聲:“真的!他們都說我的壞話,我受不了……”林銳一怔:“誰?”譚敏哭着說:“同學們,還有社會上的流氓,他們也在路上劫我。就是以前老和你打架的那幫人,嶽龍他們,還跟我說難聽話。”林銳急了:“三狗子他們呢?他們沒幫你嗎?”譚敏低聲說:“你走了,他們都不敢出聲。”林銳的臉上怒火中燒。譚敏依偎在林銳懷裏:“隻要你好,我就安心了。”
林銳撫摩着譚敏的頭發,牙齒咬得咯咯響。下午到班裏報到,烏雲還是他的下鋪,林銳有些走神兒。代理特戰一連長陳勇和田大牛都很熱情,就是林銳裝出來的笑臉那麽生硬。晚上,林銳跑了。
8
縣城車站,夜色籠罩,特快在這裏根本不停,呼嘯而過。穿着棉襖和軍褲的林銳背着軍挎包,上衣和帽子都塞在包裏,滿手血淋淋地跳過車站的鋼柱牆。手是在爬大隊外圍的鐵絲網時弄傷的,他沒有東西包紮,也顧不上包紮,隻能沒命地跑。翻過車站的牆之後,他找到一個水管沖幹淨了手上的血,這時才察覺疼得要命。沒有什麽可以用來包紮的,他就把自己的貼身背心撕了,包好自己的手,光着膀子穿上了棉襖。
林銳吸着冷氣,他本來想從候車室混過去,去了才發現不可能。這個縣城車站本來就沒幾個人搭夜車,他這個打扮就更顯眼了。于是他隻能翻過來,想趁列車員不注意混上車。但是進來才發現不可能,因爲除了列車員和乘警,他居然還看見了武裝士兵——一看就知道是大隊警通連的,常服上的臂章不會是别人。現在怎麽辦呢?他看着整個車站感到很傷腦筋。又一列特快呼嘯而過,林銳的眼睛一亮。在下一列特快經過的時候,一個敏捷的黑影突然跑出來,拼命一跳就攀在了車門上。林銳咬牙忍着疼緊緊抓着車門把手,腿還在拖着。他用盡全身的力氣蜷縮小腹和腿,三個月的艱難訓練給了他強健的體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