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隊長,咱們還往前走嗎?”巴勇問,有點期待回頭了。
“再走走,咱們也走五個小時……不,六個小時。”餘罪道。
巴勇心裏有點不爽,可嘴上沒敢說。餘罪捕捉到那表情了,直道:“大嘴巴,你要不想走了,路上攔個車回去吧。”
“那……那哪能呢?不說了,隊長,你就挖坑讓我跳,我都不含糊。”巴勇拍着胸脯道。
餘罪笑了笑,又皺了皺眉頭,似乎想到了什麽,一下子站起身來了。他回頭看着走過的地方,橫穿的一條公路把龍脊灘分成兩半,那些經年的荒草、偶爾可見的小果園、廢棄的大棚以及不知名的土垛山凸……現在全部掩蓋在厚厚的雪層下,即便是前隊散兵線已經拉過,留下的空隙也足夠大了。
他又頹然坐下了,肖夢琪呷了最後一口飲料,緩過氣來了,直道:“你确定是這一條二級路?”
“直覺,這路連着武林鎮,最近……可以不拐彎地跑,如果是本能驅使的話,他肯定選擇盡量離開現場的路……這條就是最合适的。你看過之後有什麽感覺?”餘罪道。
“我的感覺是……别說三千人,三萬人都夠嗆。”肖夢琪道,所過之處,看到的太多了。一條散兵線,隻不過沿路留下了更多的腳印而已,她又想了想道,“不過,如果他藏在哪個建築裏,今天就應該有消息,搜救的裝備覆蓋能到三百米,穿透六堵牆沒問題。”
“如果在地下呢?”餘罪突然問。
肖夢琪愣了,苟盛陽和巴勇癡了,都奇怪地看着餘罪。苟盛陽是個老刑警了,直道:“隊長,您這前後矛盾啊,既然跑得慌不擇路,難道還有時間挖個洞藏起來?再說都是凍土,也得挖得動啊?”
“天上覆蓋,地上搜索,就剩地下了啊……不會是鑽菜窖、地窖或者井裏了吧?也不可能啊,黑咕隆咚的,路都找不着,難道能找到口子?”餘罪郁悶地說,出給自己的題面,越來越難了。
一件事總得合乎情理、合乎邏輯,才能用在推測的條件裏。但這個案子不合情理的地方太多,按已知條件推測,走不了那麽遠;可偏偏在推測的區域裏,就是找不到目标。
“家裏情況怎麽樣?”餘罪問。
“還在找,散兵線已經收縮到了二十公裏以内,區域内涉及的四十多個行政村,已經全部開始排查了。”肖夢琪道,看着餘罪起身,她一骨碌起來追問,“要不咱們再等等?”
“不用等,要是敢進村入戶,早該被查到了。地方警力和治保加上村裏人,不可能對本村的情況不了解,而且這種嫌疑人,不會有人包庇他的。”餘罪道。
“會不會上山?”巴勇問。
“就你現在這德性,你上山試試,凍不死你。”餘罪道,直接否決上山的可能。
“那咱們就這麽走下去?”肖夢琪有點拿不定主意了。
“再走走,撞撞運氣去……你查下,有資料能找出這片區域的井、窖、地道之類的地方嗎?”餘罪道。
他可是給了衆人一個哭笑不得的任務啊,就這鄉下,恐怕人口都沒查清楚,别說哪個地方藏的窟窿眼了。
半晌無人回答,餘罪回頭看看,肖夢琪越來越落後了,巴勇和苟盛陽好像理解錯了,兩人一使眼色往前走着,不當燈泡了。餘罪把手裏的棍子遞給肖夢琪,肖夢琪笑了笑,受之有愧,不好意思道:“對不起,我拖後腿了。”
“都已經拖了,對不起說不說都無所謂吧。”餘罪笑道。
這話聽得肖夢琪可沒有歉意了,直說着:“你能不能有點紳士風度,我就客氣一句,你倒順杆兒爬了。”
“所以你就别客氣啊。”餘罪道。走不遠又撿一根,稍粗了點,不過比沒有強。拄着棍子,他總是心不在焉的樣子,這兒捅一下,那兒杵一下,就像下一刻就能找到潛逃的嫌疑人一樣。肖夢琪笑着問道:“我覺得不能有這麽好的運氣吧?捅一下就能找到藏身之地……前面可已經過去幾百人的搜索隊伍了。”
“我在看這裏的環境……就是草垛裏也沒法藏啊。你看,下面又潮又冷,根本藏不住啊……而且快兩天了,他吃什麽?如果能找到吃的,他難道不拉不排洩?難道不想辦法取取暖?還就邪了,怎麽可能一點線索都沒有。”餘罪的思維打結了,站定了想了想,對着疑惑地看着他的肖夢琪突來一句,“你說,不會凍死了吧?三九四九,凍死豬狗。”
肖夢琪“撲哧”一笑,沒治了。人要是急毛了,什麽樣稀奇古怪的想法都能冒出來,她笑道:“那倒省事了,不過你覺得應該凍死在路上,還是凍死在哪個角落……凍死之前也應該有一個本能,沿途這麽多村莊,如果實在撐不住,那時的需求,會超過他對法律的恐懼,你說呢?”
“有道理,應該不是,如果真死在路上,那麽大個人,應該能看到,就算下雪,也應該鼓一堆了。”餘罪道,他又冒了句,“那會不會有什麽意外呢?”
“你指什麽?”肖夢琪問。
“就是意外,可什麽樣的意外,才能讓他脫離出我們所有人視線呢?會不會跑在公路上,被車撞死,又被埋屍滅迹了吧?長途車司機可這樣幹過。”餘罪翻着眼,天馬行空地想着,看看路面,似乎還真有可能。
肖夢琪哭笑不得地看着他,不和他說話了,再說她覺得自己都要神經質了。
就這麽神神叨叨地走着,餘罪想了很多種可以毀屍滅迹、可以隐藏的方式,每想出一種方式,總追着肖夢琪問可能性,從希望到失望,直到絕望,肖夢琪快被問得抓狂了。
十四時的時候,相向而行的隊伍相遇了。餘罪帶着三個人往前走,這條路上熊劍飛帶隊,有四百多人往回返,從彼此的眼神中都知道答案:沒有找到。
十七時五十分,第二天全面搜捕宣告失敗。一天的高強度雪地行進,把整個隊伍都拖疲了;有參加過兩天的,基本就拖垮了,許平秋不得不下令駐守各路口要道,把大部分警力拉回市區休息。足足兩個小時,數十輛警車載着這支失望的隊伍,暫時離開了這片雪域。
二十時,省台的新聞播報,放出了這個通緝令,規格是五原建市以來的最高懸賞:十五萬元。
當夜,省廳召開的緊急會議裏,與會的各警種大員根據案情提供了數種方案:或是申請地方部隊支援,加大當地的排查;或是與鄰省鄰市的警方通力協作。市區和郊區一無所獲,現在逃往鄰省鄰市的可能性已經被無限擴大。
不管哪一種建議,許平秋都覺得非常刺耳,那是對排查工作的全面否定,之所以還沒有臨陣換将,那估計僅僅是爲了照顧一下老同志的面子而已。這個案子已經驚動了部裏,部督給了一個嚴苛的限期:一周。
大雪、低溫、霧鎖,再加上全市三分之一的警力都沒有拿下的案子,讓與會人員個個都是愁容滿面,商讨着次日的搜捕方案,處處斟酌,直到午夜都沒有做出一個很滿意的方案……
晚八時,徒步穿越十個小時的四人隊伍,終于在蘭崗村找到了住處。向村裏借住了一個剛去世的五保戶的房子,大過年的,村幹部帶他們來,安排下就走了,進門之後才發現,屋裏和外面一樣冷。不得已,餘罪隻得央求兩位刑警,出門找點柴火去。
整二十四公裏的最後一個檢查站回返,從白天到雪夜,肖夢琪幾乎累得虛脫了,想躺下又膈應這兒剛死過人,可待在外頭又實在太冷,褲腿全都凍住了,她走路的時候,都感覺不到腳是自己的。
還好,老狗和大嘴巴頗有點本事,在蘭崗村轉悠了一會兒,棍子、木柴、爛門闆找回來了一堆。旺旺的火焰生起來的時候,好歹有了點溫暖。
“來來來……兄弟們坐,還有美女也坐。”餘罪邀着衆人,圍着屋中央的火堆坐着。幹糧不多了,幾聽飲料放在火邊熱,找了幾根筷子用雪撮了撮,插着火腿烤。烤火間三個漢子已經把鞋脫了,裏面差不多濕透了。餘罪催着肖夢琪道:“領導啊,凍成這樣,您還準備扮淑女?”
算了,不扮了,肖夢琪脫了皮鞋,襪子早濕透了,木棍搭了晾架晾着。草草吃了東西,被折騰了一天的幾位都是怨念不淺。餘罪忙前忙後,燒開了兩壺熱水,請大夥泡了泡腳,又出門串了幾家,還好,買了不少過年過節蒸的馍、炒的肉。大快朵頤了一番,褲襪烤得快幹了,這口氣才算舒緩過來了。
“對不起啊,各位,大家見諒,回去我請各位大吃三天啊。”餘罪安撫着軍心。
“算了吧隊長,你給的半爿豬肉,好吃難消化啊。我當警察有些年頭了,就沒受過這麽大的罪。”大嘴巴苦着臉道。肖夢琪聽不明白爲什麽巴勇老把半爿豬肉挂在嘴上,問苟盛陽,他一說,笑得肖夢琪感慨道:“哦,以前是狗頭軍師,現在敢情成豬肉隊長了啊?”
“歇過這口氣,明兒咱們就回去……領導,家裏怎麽樣?”餘罪看肖夢琪正翻着手機,那是直聯專案組的。肖夢琪邊看邊道:“懸賞通告出去了,看來,專案組力使盡了……還沒有新的命令下來。”
“那這樣的情況,理論上接下來應該怎麽辦?”餘罪問,特别強調,“就正常程序。”
“還能怎麽樣,想盡一切辦法往下查啊。命案必破是部裏的鐵律,現在兇手抓不到,兇器找不着,相當于一個懸案……六條人命的案子,誰敢怠慢?”肖夢琪道,看看餘罪,她問,“你呢?”
“要不。”餘罪征詢地看着衆人道,“明天咱們再來一次,走回去一遍。”
“哎喲……要了哥這小命了。”巴勇仰頭栽倒,痛不欲生。
“有用麽,隊長?”苟盛陽不解地問。對于這位膽大義氣的隊長,他敬重有之,可不理解的地方更多。
“明天我也召一支上千的隊伍,沿這條路踏過去,無差别地踏過去……走了這麽長,考慮了這麽多種可能,我覺得隻剩一種可能了。”餘罪道。
“是什麽?”衆人問。
“意外。”餘罪道。
巴勇剛起來,又倒下了。苟盛陽笑了,拿着小瓶的酒敬了杯道:“好,聽隊長你的……不過您說這隊伍,從那兒召啊?咱們隊裏一共不到三十人。”
“我還沒想好,讓我再想想。”餘罪道。
“别聽他瞎扯,謝謝二位啊。”肖夢琪也學着苟盛陽的樣子,敬了大家一杯,一路上多虧他們照顧了。
餘罪不知道是酒意襲來,還是興趣使然,問衆人:“我覺得導緻我們束手無策的意外,一定是一個很簡單的事,我們又不可避免地犯了燈下黑的毛病,應該就在我們眼皮底下發生的……要不咱們再讨論讨論?”
哎喲,巴勇趕緊地打地鋪,苟盛陽借故去撿柴火,兩人都怕了。餘罪瞄上肖夢琪時,肖夢琪趕緊道:“我真困了,反正明天時間長着呢……路上慢慢說。對了,你的隊伍從哪兒來?又和上次一樣,抓賭調警力?”
“想知道嗎?陪我聊會兒我告訴你。”餘罪勾引着。
肖夢琪一翻眼躺下了,看也不看他,不屑道:“我還真不想知道,牛是怎麽吹的。”
勾引失敗,餘罪耷拉着嘴唇做了個鬼臉。不過今天确實太疲累了,幹草墊底打的地鋪,四個鋪圍着火邊,這麽極其艱苦的條件,幾人倒睡得相當舒服,躺下就眯上了眼,還真沒人陪餘罪聊了,餘罪憋着一肚子話,倒憋得自己睡不着了。
地圖、手機屏上的地圖:郭南、宋莊、龍脊灘、蘆葦河、趙家山、耙齒溝,直到現在身處的蘭崗……幾乎就是一條直線,直連着武林鎮。最直接的方向,應該是本能驅使的方向,應該沒有跑多遠,那個被淹沒的意外,應該就藏在這層積雪下面。其實同樣有一個很直接的方式,如果去掉這層雪,那找到真相的可能就無限擴大了。
而現在,他似乎已經想到解決問題的方式了。看着地圖,餘罪兩眼炯炯有神,賊亮賊亮,就像曾經玩過的惡作劇一樣:要是真折騰出來,他在想許老頭和王局那兩張臉,會是怎樣一個難堪的表情,絕對和家産被盜、老婆跟人跑是一個樣!
“讓你們看看老子的隊伍,不就找個大師傅麽?發動這麽多警力辦不了,一對笨蛋。”
餘罪翻了個身,收起了手機,随手揪了根幹草咬在嘴裏,得意洋洋地想着,不經意看到已經睡着的肖夢琪。紅紅的火焰映着她紅紅的臉蛋,不知道是火焰的顔色,還是臉蛋的紅色,很好看,隻是她在睡夢中依然愁眉不展。
男人在看到女人時,總是下意識地和自己的心上人作對比。餘罪端詳着肖夢琪,警中的高知女不多,因爲職業特殊,是海歸的更少,像肖夢琪這樣幾樣全占的,那幾乎就是鳳毛麟角了,說起來也算個才女了啊,而且是很有氣質的那種。
餘罪看着肖夢琪潮紅的臉蛋,不敢多想了,他壓抑着,翻了個身,然後就在女人和嫌疑人零亂的思維中,沉沉地睡着了……
突出奇兵
肖夢琪一覺醒來的時候已經天光大亮,她是被凍醒的,醒來時眼前的火堆已熄,隻剩下或紅或滅的炭塊。她一下子想起了身處何處,蓦地坐起,蓋在身上的外套跟着滑落,她拿起這身棉制的警服,認出來了,是餘罪的。
一定是睡着的時候,他悄悄給蓋上的,念及此處,她心裏油然而生一股暖意。撐着起身,一夜疲累歇過來了,洗了把臉,然後她又發現一個問題——這三位都不在了,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走的。
一定去張羅柴火和早飯去了,肖夢琪掏出手機看看時間,哎呀,已經早上七點多了。心裏一算,距離案發到現在已經有五十多個小時了,粗粗翻閱着專案組的動向,仍然隻有幾個調撥命令,從命令上看,專案組對五林鎮周邊的搜捕将趨向保守,這意味着,很可能要改變追捕方向了。
拿着手機,穿戴整齊,揀了揀身上沾着的幹草,攏了攏亂發,肖夢琪匆匆出門了。蘭崗村不大,年初三起早的不算多,她問了幾個村民,還真有人指給了她方向,村後坡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