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夢琪臉上掠過了不自然的表情,真正的現場比所有的教科書都有沖擊力,即便她心理強悍,也無法揣度,多大的仇恨才能讓丈夫對妻子下如此狠手,哪怕是紅杏出牆。她偷瞅餘罪的時候,餘罪像不忍目睹一樣,閉着眼睛。
“爲什麽照片上刁娅麗的遺容很安詳?”餘罪問。
問到點子上了,肖夢琪暗暗贊了個,不是心思特别敏銳的恐怕注意不到這個,她說:“是嫌疑人替妻子攏了攏頭發,擦淨了臉上的血迹。”
“根據這兒的痕迹,他應該跪在這兒哭過……我想應該是失手,他很悔恨。”周文涓說道,突然皺了皺眉,覺得自己很矛盾。
“事後痛悔是真的,但事前痛恨也不假,不是失手,他應該恨不得把老婆親手掐死,可真正砸死了,他又心疼了。”餘罪道。
“這是一種什麽樣的矛盾心态?”肖夢琪問。“罵老婆,打老婆,恨老婆,可又沒本事換老婆,那種沒能耐的男人心态。”餘罪道。肖夢琪哭笑不得地看着他,這貨的理論能編成教科書了,餘罪卻示意周文涓,“繼續。”
“殺第二個人,也就是他的嶽父刁福貴就不是失手,幾乎是洩憤,是順手從帶的廚刀裏抽了一把,直接從腰部捅了進去,然後連刺帶剁,一共十六刀……”周文涓道。
“他應該很憤恨,把仇恨全部發洩到這個家其他人的身上……他連外套都沒有穿,怒火滔天地去殺人,卻還沒忘記給老婆攏順亂發……這說明他對老婆還是有感情的。”餘罪打斷插了句。
“有感情,然後殺了她全家?”肖夢琪聽不懂了。
“在很多兇殺嫌疑人的眼中,殺戮等同于拯救,或者也是一種複仇……刁娅麗生前行爲就不檢點,婚後這一家過于強勢,處處欺負窩囊女婿,不把過錯歸咎到他們身上都不可能。”餘罪道。
他小心翼翼地走了幾步,看了看零亂的床鋪。扔在椅背上的外套,過年的新衣,并不昂貴的一件男羽絨服,口袋裏隻有幾百塊錢,和一部用了幾年貼了幾處透明膠帶的手機。這個葛寶龍,是隻穿着件線衣跑的,上千警力二十四個小時都沒找到人,想想都讓餘罪佩服了,人在絕境中迸發出來的力量還真不可小觑啊。
慢慢地下樓,周文涓解釋了幾處地方。嶽母披着衣服死在床上,小外孫被攮了兩刀,聽到聲音奔進來的二女婿,被一刀劃開了頸動脈,往院門外奔着的小姨子慌亂中根本沒有打開門,被他追上去從頸後也是一刀斃命。因爲這幾刀相當利索,專案組甚至懷疑他有過解剖類的知識背景。
“不是解剖,這是小刀手的動作。”餘罪直接反駁了肖夢琪的解釋。
“小刀手?他的履曆裏沒有啊。”肖夢琪沒懂這個新名詞。
“不是所有的東西都能在履曆中查到,他在後廚幹了快十年了,根本就是從學徒工開始的,洗碗、配菜、紅案,最後到能湊合掌勺……其中紅案就有一項是把塊肉分開,肥、精、瘦、排骨、五花要分清,幹這活利索的就叫小刀手,握刀的姿勢都是這樣……類似于警校的匕首攻防,這樣,方便攮、削、剁……”餘罪比畫着一個奇怪的姿勢。
這個雖然無從證明,但依然讓肖夢琪暗暗心驚,餘罪卻仍漫不經心似的說着,他不時地看看院子裏、屋檐下那六具裹着被子的屍身,似乎想試着看一眼,卻仍然越不過自己的心理障礙。
周文涓笑了,說道:“我覺得你不應該害怕啊。”
“就像你暈槍,有心理障礙……你當時是怎麽樣跨過這個障礙的?”餘罪問。
“這個世界上隻有一件事是平等的,那就是我們都會死,用一種平等的心态和眼光去看,就沒有那麽恐懼了……我們當警察的不相信鬼魂,就算有鬼魂,他們也應該會保佑爲他們申冤的警察……跟我來。”周文涓道,伸着手,拉着餘罪。
昏黃的院燈下,周文涓平靜的表情,像透着一種聖潔的力量,讓餘罪不由自主地跟着她,輕輕地站到了檐前。她選了那具最小的屍身,俯下身,輕輕地揭開了白布。
孩子,像睡熟了一樣,隻不過面色已經鐵青,身體已經僵硬。他身邊扔着幾枚花炮,周文涓撿起了一個,慢慢地放在餘罪的手心,她靈動的大眼看着餘罪,輕聲道:“過了這個年剛五歲,死的時候手裏還攢着花炮,口袋裏也有,他一定等着第二天一起和小夥伴玩……這一刀攮得很準,直接捅在心髒上,一點施救的機會都沒留下……才五歲,不管有多大仇恨,也不能殺這麽大的孩子啊……”
那是一種悲怆而無奈的表情,那是一種欲哭無淚的感覺。六個冰冷的、沒有生命迹象的人,就這樣靜靜地躺着,等着進火化爐灰飛煙滅,他們靜靜地等待,那尚能伸張的、在灰飛煙滅之前的最後正義!
餘罪沒有說話,他心裏泛着一種無可名狀的悲恸,一家三代六口慘死刀下,還有什麽比這個更令人發指?
他擡手看看撚着的這個花炮,慢慢地俯下身,伸手輕輕觸了下那個小孩冰涼的額頭……又掀開了第二具屍身的覆被,應該是他媽媽,姣好的面容,已經慘白得沒有血色……掀開了父親的覆被,割開了喉嚨,半睜的眼睛,是一種死不瞑目的表情。兩位老人,死前的驚懼還凝結着,像試圖告訴後來者什麽。
餘罪凝視着,意外沒有惡心和想要嘔吐的感覺,盡管慘狀很令人作嘔;更意外的是,他也沒有很恐懼的感覺,盡管很讓人覺得恐懼。他靜靜地看着,像在思考着什麽,像在冥冥中尋找着什麽。
周文涓要說話時,被肖夢琪攔住了,輕輕地退後了幾步,她知道很多頓悟總會出現在不經意的時候,比如,此時。
蓦地,餘罪觸電似的站起來,他喃喃着,不知在說什麽,奔上了樓。兩人還沒明白的時候,他又奔下來了,奔進了堂屋,似乎做了幾個劇烈的動作……旋即又奔了出來,直奔向大門口,做了一個背後襲擊刺人的動作……一下子仿佛他是在作案似的,在大口喘着氣,急促地說着:“……揮這幾刀,隻需要三分鍾……他是在酒後極度亢奮的狀态下完成的……昨晚鄰居聽到了大聲号叫……他殺了人之後,第一時間應該是……對,很瘋狂,又是痛快又是後悔……很恨老丈人一家,殺老兩口很痛快,連捅十幾刀;他自己沒小孩,所以殺小孩也不手軟;二女婿過得比他好,他也很嫉妒,所以下手很重,一刀豁開了喉……可他舍不得殺老婆,那是失手;他又不得不殺小姨子,他其實并不想殺她,所以那一刀隻刺向她的頸部,而沒有更暴虐的手段……”
餘罪兩眼炯炯有神,面目可怖,手裏緊緊握着刀,驚得周文涓和肖夢琪不敢上前。
“該殺的,不該殺的,都他媽殺了……他瘋狂了,又痛快淋漓,又極度痛悔,那些心理矛盾讓他瘋狂了,所以他拼命地吼着、喊着……然後……跑!”
說做就做,餘罪仰頭吼了聲,邁開大步就跑,頃刻就不見人影了。
“餘罪,餘罪……你怎麽了?”周文涓吓了一跳。
“沒事,你看着這兒……他在模拟當時的兇案現場,肯定是跑到第二個發現點了,我去吧,這兒得看着。”肖夢琪說着,顧不上周文涓的反對,朝着餘罪跑去的方向,飛快地追上去了。
雪地、暗巷、昏黃的燈光,仿佛都帶着血腥的氣息從身側掠過。跑了幾百米後,餘罪開始大口大口地喘氣,凝視過幾具屍身帶來的心理陰影似乎開始發作了,他像作了案一樣,拼命地在加快步伐……快跑,跑得更快,根本沒有聽到背後肖夢琪的喊聲。
這個怪異的行徑把村口駐守的警力都驚動了,肖夢琪趕緊聯系專案組,讓那些警力别去露面,等她氣喘籲籲追上餘罪時,果真證實了她的想法。餘罪正扶着電杆,蹲在那兒喘息,這個發現嫌疑人血迹的地方,還拉着警戒線。
這樣做有用嗎?
肖夢琪看着喘息的餘罪,很多時候她都沒法理解,這個從基層來的小警究竟心裏在想什麽、到底想幹什麽,這一次也是。現在是在找兇手的下落,而不是找兇手是誰,否則早有更多的偵破高手要通過生活背景和成長經曆描摹兇手了。
“你找到了什麽?”肖夢琪問。
“我在找他逃跑的方向。”餘罪起身,喘過這口氣了。幾個方向都是黑的,遠處一片通明的地方,那是五原市,他跑了幾步,停住了,自言自語道,“不應該是市區,他已經透支了膽量,最害怕的就是見到人……”
回頭卻茫然了,黑漆漆的北方,正是上千警力撒網的地方,這個方向,應該不會錯。
“你找到方向了。”肖夢琪問。
“找到了,本能。”餘罪道。
“本能?”肖夢琪沒聽懂。
“對,本能。沒有預謀,沒有直接動機,甚至連侵害對象都沒有選擇,這是種種仇怨積郁引發的血案,很簡單的一樁案。”餘罪道。
“你還是沒有說逃走的方向。”肖夢琪問。她覺得餘罪似乎知道方向,那是一種盲從。
“本能就是方向……也可以說沒有方向,一個年三十忙了一天,晚上吃飯又喝了酒,殺了人……跑的時候連外套都沒有帶,就憑着一口氣跑……你覺得他能跑多遠?我認爲啊,二十公裏範圍之内,他仍然龜縮在哪個角落裏。”餘罪判斷道。
“這個就有待外勤證實了,我是奇怪……”肖夢琪欲言又止。
“奇怪什麽?”餘罪回頭時,看到了夜色中若隐若現的白皙的臉,不過這個時候實在起不了調戲的心情。
“你這麽做,好像沒有什麽意義。”肖夢琪道。
“就像坐在專案組裏,連一線都沒到過,一樣沒什麽意義。”餘罪頭也不回地說,向前走着,走了幾步蓦地車燈閃耀過來,他捂着眼睛,一下子想到了另一種可能。
有可能爬貨車走嗎?
還沒等思考,車戛然而止,車窗裏伸出來了許平秋的腦袋,看着餘罪笑了笑:“餘隊長,有酒沒有?給來一瓶。”
“切……”餘罪沒搭理他,扭頭就走,卻是往後勤保障院子的方向。
這麽跩,不理會總隊長的表情倒沒有讓肖夢琪驚訝。車泊在她身邊,肖夢琪上車随意說了句:“是在找那種感覺。”許平秋笑而不語,這時候前座的王局發言了,直問:“這就是那位奇人吧,可爲什麽不把他用上呢?”這恰恰也是肖夢琪的問題,許平秋卻道:“已經在用了。”
“已經在用了?發盒飯?”王少峰不解道。
“這家夥屬驢的,牽着不走,打着倒退,你讓他自己玩,蹦得歡實着呢。”許平秋笑道,已經深谙和餘罪打交道的方式了。
“他在自己摸索,缺乏必要的信息來源啊,應該給他安排點任務。”肖夢琪道,委婉地提着要求。她不知道爲什麽,很希望看到餘罪帶隊,那是個總能創造出奇迹的貨,現在又是期待奇迹的時候。
“你錯了,任務和命令隻會禁锢他天馬行空的思維,這是個亂拳打死老師傅的主,真讓他學學套路,恐怕就發揮不出水平了。”許平秋道,衆人笑時他又補充着,“哎……這次恐怕用不上他這亂招了,省廳崔廳長從太嶽軍區借來了兩個連的兵力,明天早上再來一次滾地毯,再過十個小時沒有消息,懸賞就要公開發布了,啧……”
懸賞,是警察最不願意做的事,那等于示弱,不過有時候,在無計可施的時候,又不得不做。
肖夢琪在車上翻看着天氣預報,預計明日午時到夜間仍然有中到大雪,她一下子明白兩位領導的苦衷了……
果真是個出亂拳的主,專案組不久就接到了市區蹲守警力的彙報,有刑警隊的上門查李誠心了,這是外勤查到和刁娅麗有不正當男女關系的主,屬于重點監控對象,來人被攔住了。
肖夢琪請示後,直接放行,許處長和王局長正比對着排查地點,已經顧不上那貨了。
市區、東華路、東映小區,接到回複的蹲守刑警總算松了一口氣,餘罪帶着苟盛陽和巴勇,拖着這位刑警去敲門。那刑警說了:“這都半夜三點了,敲人家門?”
“你放心,這貨絕對睡不着。”餘罪道。
試着一摁門鈴,哎呀,門開得可快了,上了樓,貓眼裏先瞧,然後門開了,門上挂了幾條鏈子。一進門那人比刑警還着急,瞪着大眼問:“警察同志,抓到了沒有?”
真沒睡,穿戴整齊着呢,警察同志一搖頭,他就苦臉了。餘罪問:“哎,家裏還有誰?”
“沒人了,我把老婆孩子都送去旅遊了……我說你們又不讓我走……我……我可怎麽辦呢?”李誠心苦着臉道,手拍得直響。
這個腦秃肚肥的中年男人明顯比刁娅麗大出許多,是開中介公司的,刁娅麗的保姆工作就是他介紹的。深入了解才發現,閑暇時刁娅麗還給李誠心公司當婚托,兩人的關系肯定是狼狽爲奸。
“說說,你和刁娅麗的事。”餘罪問。
“我都說了八回了。”這姘夫難堪地說。
“哦,那就開始第九回吧。我問得很簡單,你們發生過幾次關系?”餘罪問。
“啊?”李誠心傻眼了,這問題也太寒碜人了吧。
不說,不說好辦,餘罪一起身道:“不配合算了,李誠心,别說我沒提醒你啊,葛寶龍連五歲小孩都捅死了,下一個捅的除了你就沒别人。”
“别别别……”李誠心吓住了,攔着衆警,然後很難堪地說,“您這問題我沒法回答呀,我跟她好了幾年,誰還數幹那事的次數啊。”
“哦。”餘罪嚴肅地說,表示理解,其他幾位就吃不消了,噗噗直笑,就聽餘罪換着話題問,“那你們好了幾年,他老公能不知道?好像你還認識她老公對不對,沒有被捉奸在床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