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爸,這能賴我嗎?”餘罪讨饒了。
“賴我是吧?又沒把你養好。”老餘憤然道。
“還真賴你。”餘罪道,老爸臉一拉,他補充着,“你娶這麽好個媽,店裏你都打理了,家裏媽都收拾了,我幹什麽呀?哎,爸呀,你說你當初眼光怎麽就這麽好呢。”
老餘的怒火一下子抛到九霄雲外去了,一下子看着好吃懶做的兒子,咋就這麽親切呢?他得意地拿着膠水一封道:“眼光不好能當你爸啊?不過主要還是你爸人品好,你賀阿姨這些年就不缺人上門提親,她一概看不上,就等着你爸我呢。”
餘罪“撲哧”一聲笑了,老爸一瞪眼,他趕緊圓着:“不對,爸,還叫賀阿姨呀?”
“哎,對對對,還是我兒子懂事,你媽啊,你媽……哎呀,總算給我兒子找了個滿意的媽。”
老餘歎着。“那爸您滿意嗎?”餘罪問。“嘿嘿嘿……開玩笑,滿意怎麽能形容。”老餘奸笑着,低頭時發現不對了,兒子也奸笑着看着他,他“吧唧”又是一巴掌道,“大人的事,你小孩亂打聽什麽……橫批給我。”
“嘎嘎……給您,爸!阖家團圓,就缺丫丫啊。”餘罪遞上去了。
老爸貼好,歪着腦袋瞧瞧,邊瞧邊道:“丫丫現在不錯啊,離家擔心總比窩家裏鬧心好,這小雀翅膀一硬,都得飛哪……不過,餘兒,我咋覺得你不如以前了呢?老遠回來吧,咋看你一點都不親,就想揍你。”
餘罪扶着老爸下來,龇牙笑了,話說表現還真不算太好,不過那是因爲他有意識地給父母創造空間,餘罪小聲附耳道:“這問題在您身上啊。”
“胡扯。”老餘火大了。
“絕對在你身上,以前你三天一個電話,現在一個月不夠三個電話,别人說娶了媳婦忘了娘,您是娶了媳婦,忘了娃呀。”餘罪開着玩笑。不料這個玩笑觸到老爸的心事,他有點尴尬,有點難以啓齒地拉着兒子道:“這個……這個這個……”
“我理解,爸,您新婚燕爾,如漆似膠嘛。我一點都不嫉妒。”餘兒拍着馬屁。
老餘眼一凸,火了,“吧唧”給了兒子一巴掌罵着:“滾,老子娶媳婦,你還想嫉妒呀?東西收拾回來。”
也許隻有在兒子身上能找到點成就感來,老餘背着手,腆着肚子回家了。餘罪笑了笑,端着凳子跟着進門,轉眼又出來,掃淨了門口,擡眼看了看大紅的春聯,還有字迹未褪的大喜字,又聽着院子裏的剁餡聲,這年啊,總算到頭了。
本來想着放松放松,可沒想到放松比工作還累哪。回家雖然沒啥家務,可老爸這幾十年聚了一幫子販水果的叔叔、大爺,一般都在年前走動一趟,禮雖不重,重在人情,可累哪,連着走二十來家,那可都是餘罪光着屁股起就看着他長大的叔伯、大爺。當年老爸一出去進貨,兒子就是在這些窮哥們兒家裏吃百家飯過來的。
現在出息了,誰見着不親哪。這個見了拉你喝兩口,那個見了端碗大肉讓你吃,光二十九那天就吃了八頓飯,連吃帶喝,胃裏早消化不良了。
煎熬哪,誰說幸福不是一種負擔呢?餘罪就覺得快不堪重負了。
回了樓上,翻着帶回來的東西,幾身衣服捧着,喜滋滋下樓,站在廚房門口。老爸和賀阿姨一個擀皮,一個包餃子,不知道在說什麽悄悄話,連兒子站門口都沒瞧見,餘罪故作姿态地“咳咳”兩聲。
賀阿姨不好意思了,身子稍挪了挪,離得丈夫遠了點。當人的後媽難,不過還好,老餘這個兒子懂事,又不在身邊,她笑了笑,繼續捏着餃子。餘罪對賀阿姨的印象也是相當好,标準的賢妻良母型,他還沒喚一聲,老餘剜了一眼着道:“嘴裏塞驢糞蛋了?咳個屁呀,自個玩去吧,等着吃就行了。”
明顯嫌兒子礙事,可這兒子和爸是一個德性,同樣一翻眼問:“大過年的,不給壓歲錢啊?”
啊?這都是成年人了還要?賀敏芝愕然了,不知道這爺倆怎麽過的,老餘一個餃子皮扔過來:“滾,看着老子過得舒坦,你就想找點不自在是不是?”
“嘿嘿……”餘罪一躲,腦袋又進來了,禮物一放,嚴肅地說,“再罵不認你啊,那,給媽的禮物,沒你的,看吧。”
啊?老餘心裏一陣感激,愕然地看着兒子,這當會才發現,不知不覺中兒子已經長大了,很大了,大到懂得體諒别人了。他一喜,身子靠着賀敏芝得意地說:“快,敏芝……兒子給你買的新衣服,試試。”
賀敏芝這才反應過來,不料鼻子一抽,一捂臉,趕緊着起身,抽泣着進屋了。
“這……這咋啦?”老餘粗線條,不懂女人心了。
“我替您感動了媽一回。”餘罪笑着,攬上老爸了,手裏變戲法似的,兩個紅包一撚,遞給愕然一臉的老爸道,“爸,以前都是你給我發壓歲錢,發了多少年還記得嗎?”
“那誰記得,發的還沒你偷家裏的錢多。”老餘道。
“我現在是警察,不要提以前的爛事好不好?”餘罪一糗,生氣道。不過今天話題不在此處,他遞給老爸拿着道,“這風俗改改,今年起,我給你發啊,壓歲壓歲,給你壓住,别那麽快就老了啊。”
“我很老了嗎?瞎說。”老餘摸摸臉蛋,不經意蹭了一臉面粉。餘罪笑道:“不老……嘎嘎,千萬别老得太快啊,好日子才開頭呢。”
兒子奸笑着走了,一會兒賀敏芝擦着臉進來了,也許是已經習慣了生活的磨難,一刹那幸福的感覺讓她不可自制。她看着兒子帶回來的禮物,癡癡地看着餘滿塘手裏的紅包,溫言細語地說:“滿塘,别讓兒子破費了,他在城裏一個人也不容易。”
“呵呵,你不了解咱兒子,三歲就知道偷我的錢買零食,五歲上街就能看得了攤,再難,難道還會比那時候難?嗯,拿着,兒子給咱的。”餘滿塘得意地把兩個紅包遞給了新婚妻子,賀敏芝接着,總覺得有點燙手,她輕輕地放在衣服上。這禮物啊,總也看不夠,看着就小聲地叮囑丈夫:“滿塘,你别老對兒子說話粗聲大氣的,還老上手扇兒子,都多大了,人家都是警察裏當領導的了。”
“我還是警察他爹呢,你不了解咱兒子的德性,不敲打他就翹尾巴。剛才還說了,嗯,别讓我老得太快,好日子才開頭呢。”餘滿塘道。
“那是心疼你啊,這也生氣?”賀敏芝不解了,纖手捶了老餘一把,老餘“嘿嘿”笑得直颠。
熱氣騰騰的餃子上桌了,五葷六素的菜肴下鍋了,大杯的汾酒斟上了,電視裏的晚會開鑼了。賀敏芝給遠在部隊的丫丫去了個電話,電話裏娘倆說笑着又多了一掬淚。爺倆吃吃喝喝,說說笑笑,今天興奮得都快喝多了,熬到零點的鍾聲敲響,這爺倆一激靈,一個拿着鞭炮,一個點着煙花,像兩個頑童一樣奔出院子放炮去了。
好冷的年夜啊,空中紛紛揚揚飄起了雪花,耳際全是“噼噼啪啪”的爆竹炸響聲,還有間或飛向空中的煙花,一爆開,就是一片絢爛的五顔六色。老爸真不行了,點滾地雷找不着撚,放二踢腳差點炸了手,隔壁一群壞小子在放蹿地鼠,“嗖嗖”往醉态可掬的老餘這兒扔,好在有兒子看着。還是警察厲害,扔了幾個雷炮,“通通通”幾聲巨響,把小屁孩吓得跑遠了。
“爸……高興不?”餘罪在鞭炮聲中,附着老爸耳朵吼着。
“高興。”老餘樂得合不攏嘴了,附着兒子耳朵吼,“明年給爸引回個兒媳婦來啊。”
“好啊,你要幾個?”餘罪哈哈笑道。
“你正經點,不管咋個瞎玩,結婚娶媳婦這事得當真……這個你得跟爸學學,找媳婦就你賀阿姨這水平,本本分分的,你都老大不小了,不能讓爸一直在你身上操心啊。”老餘說着,兒子卻是興高采烈地放着炮,一不小心,“咚!”一個二踢腳在他臉前飛上天了,驚得老餘一個趔趄,差點摔一跤。
沒摔着爹,可把兒子吓了一跳,趕緊來扶,可不料初雪路滑,餘罪腳底一溜,沒扶好爸,倒把爸拉得和他一起摔倒了。哎喲,大過年新衣新鞋的,把老餘心疼得直罵兒子毛躁,賀敏芝驚得奔出來,看着這沒大沒小的爺倆,有點哭笑不得了。
零點的喧鬧持續了很久,直到餘罪和賀阿姨把醉醺醺的老爸扶進房間,尚未盡興的老爸還喃喃着:“這臭小子真沒良心,兩年都沒回來過年了……”餘罪蓦地鼻子一酸,趕緊地應和着:“爸,我這不是回來了嗎?”老餘不知道聽見了沒有,還在喃喃着:“你不回來,爸一個人多沒意思,買一大堆炮仗放得都沒勁……”餘罪又趕緊勸着:“那爸你先睡吧,我明天陪你放還不成?”說着說着,餘罪卻發現沒音了,悄悄一瞄,老爸鼾聲已起,敢情是醉了的牢騷話。
他輕輕地退出了房間,這個房間是因爲結婚才粗粗裝修了一下,外屋還是放水果的倉庫。掩上門時,賀阿姨也跟着出來了,站在水果馨香的房間裏,賀阿姨小聲道:“趕緊睡吧……謝謝你啊,小餘。”
餘罪看了眼新媽,笑了,小聲地說:“是我該謝謝你,沒有你,我們爺倆老互相擔心,原來他擔心我在外面闖禍,我擔心他在家裏沒人照顧……你不知道我爸多小氣,水果隻吃爛了沒法賣的,飯做一頓吃三回。”
賀敏芝一笑,無語了,這爺倆相互了解确實挺深,她輕聲道:“他還不是想多省點,在城裏給你成家買房子用。”
“千萬别讓他省啊,我自己能顧得了自己……賀阿姨,您也休息吧。”餘罪道。賀敏芝應了聲,怔了下,餘罪旋即省悟了,馬上改口道,“喲喲,叫錯了……媽,快去陪我爸睡吧。”
賀阿姨臉一紅,糗了,餘罪掩鼻笑着走了。關上門時,賀敏芝還是有點怪異的感覺,不是親生的總不是那麽自然,叫阿姨吧覺得生分,可叫媽親切吧,她老是覺得臉紅。
又是一年過去了,他把喧鬧關在了門外。冷清的房間裏,餘罪把疲憊的身軀重重地扔在床上,累了數日卻是一點睡意也無,和老爸經常開玩笑說讓他給找個媽,可真有個媽了,真把這個字叫出來了,又讓他覺得百感交集。
他輕輕地拉開了抽屜,在最下面一層,輕輕地抽出了那張全家福。那是看了二十幾年都未曾見面的媽媽,泛黃的照片,一個恬靜的、美麗的女人。他看着,腦子裏渾渾噩噩地想着,曾經無數次地想着,有一天會有一個長得和她一樣的女人,突然間站在家門口,叫兒子……可二十多年都沒有等到,他在想,究竟發生了什麽,讓一個女人這麽狠心地,扔下丈夫和兒子,一走就二十多年。
二十幾年啊,單親的家裏有多難,可能是正常人無法體會到的。他的記憶中沒有媽媽,從記事起就伏在老爸的背後流口水,經常流到老爸透着汗味的脖子裏;再大點,能記得的是老爸坐在攤前,手上招呼着生意,腿間夾着他怕他亂爬;餓了渴了,就削一個帶疤的蘋果,削成小小的塊放在他手裏,看着他吃;困了累了,把大衣服在攤位下一鋪,就是兒子遮陽的好睡處。
夏天藏在攤位下,冬天裹在大衣裏,直到會爬了,會走了,會從老爸髒兮兮的口袋裏偷零錢了,老爸就多了一項教育,摁在腿上,大巴掌扇兒子的屁股瓣,扇得哭一鼻子淚,直到有同是奸商的叔伯來勸才撒手。
扇屁股瓣、掃桃毛的笤帚疙瘩、秤杆兒,還有老粗的甘蔗棍子,随着年齡的增長,餘罪挨個嘗過了這些工具的教育,那時候挨揍恨得咬牙切齒。而現在,老爸眼看着揍不動了,怎麽就莫名地有點想呢?那時候老盼着有個媽,現在終于有媽,怎麽就莫名地覺得有點失落呢?
想着想着,眼角不知道什麽時候,慢慢地溢出了兩滴淚。不知道是爲曾經的艱辛,還是爲現在的幸福,抑或是,爲還在肩負着給兒子攢錢娶妻置房重任的老爸。
想着想着,手裏的照片滑落了,直落到了床下的角落,他懶得起身去撿。他在想,自己和老爸這一對像草芥一樣飄零的父子,這個世界上恐怕沒人會在意,哪怕是照片上那位媽媽。
想着想着,鼾聲漸起,抱着枕頭,和衣而睡在這個清冷的除夕之夜。夜雖冷,可夢卻是溫暖的,夢裏是吆五喝六的警校兄弟,是親親熱熱的奸商叔叔、大爺,是吓唬着要抽你小子的老爸,是腼腆還有些不好意思的新媽,夢裏餘罪臉上泛着幸福的笑容。
蓦地,急促的警報聲起了,兩聲過後,餘罪“唰”地驚醒坐起。剛剛夢到自己出事了:收黑錢,刑訊逼供嫌疑人,還有栽贓賈原青,數罪并罰,結果相同嚴重,是重案隊邵萬戈、解冰那夥人直接抓他來了。
吓了餘兄弟一身冷汗,醒來時他一下子舒了口氣,是電話鈴聲,不是警車抓我來了。
不對,這個時間來電話,不會出事了吧?他摸出手機一看是隊裏的,趕緊一接:“喂,出什麽事了?”
警察就是這樣,有急電恐怕就有急案。果不其然,電話裏值班的方芳急促地彙報着:“隊長,五原發生了一起滅門案,一家六口被人砍死在家裏,總隊已經發布了總動員令,要求各隊隊長、指導員務必堅守崗位,各大隊刑警全體取消假期,全體待命。”
“什麽時候的事?”餘罪急促地問。
“五分鍾前。”方芳彙報道。
“哪個責任區的?”餘罪心跳地問。
“九隊的,不在咱們區。”方芳道。
這還好,要在莊子河發案,隊長又不在場,估計得直接被撸了,他想了想道:
“方芳,這樣,你先通知指導員……現在是淩晨,我看下,四點鍾……總動員令的目的應該是準備搜捕了,九隊的轄區和咱們差不多,也在城邊上,案發地離咱們轄區遠,協查的命令下來得一到兩個小時……你延遲點通知大家集合,除夕夜啊,讓兄弟們好歹睡到天亮……嗯,我想辦法盡快趕回去,就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