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看到的一切又吓了他一跳,那個女人居然和王少峰攬在了一起,輕挽着他的胳膊,老校長已然和一位年齡相仿的老頭,牽着手說得好不熱乎。
喲?這情況就很奇怪了,他看看身邊,插了一個位置,站到了馬秋林身邊,小聲問:“馬老,這個女人是誰?”
“蠢貨,局長夫人你居然不認識?王校長的女兒,王芙,沒從警,從政了。”馬秋林笑道。
“那她和許處……好像……”餘罪揶揄地說着,看着馬秋林難得瞪眼了,快翻臉了,他趕緊改口,“好像什麽也沒有。”
“滾遠點。”馬秋林直接道。
“是!馬老您說了算。”餘罪一扭身,又回到原位置了,馬秋林瞪了若幹眼,這才笑吟吟迎着王岚校長。
情況可真是複雜,餘罪還是不去想了,等着王岚校長走到身側,他挺着胸敬禮,好崇拜地說了句:“校長好!”
“我認識你。”王岚略一思索,便想起了這個另類的學員。他推測在對方的身上,肯定發生過很多故事,因爲此時的這位學員,身上已經看不到青澀,看不到稚嫩,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子内斂的淩厲。
“謝謝王校長還記得我。”餘罪有點誠惶誠恐,第一次覺得被這樣的人記住,是一種榮幸。
“你的名字很好記,叫餘罪。校裏校外,你幹的事我想不記住你也難啊。”王岚校長道。
這話說得讓餘罪覺得好一陣難堪,就像小時候犯了錯站在老師面前一樣,他有點手足無措了。不料老校長卻是親熱地攬着他,來了一個同志的擁抱,像知道這些年所有的事一樣,他慈祥地說着:“你受苦了,每屆學員裏都有很多人沖到第一線,能走出來的,都是好樣的。”
拍拍餘罪的肩膀,這卻比什麽鼓勵也管用似的,餘罪挺胸又敬一禮道:“謝謝校長,不辛苦。”
“好,好樣的,警察都是這樣,身有餘罪,終不覺悔……你這個名字好啊。”王岚校長笑着鼓勵着。
簡簡單單的幾句,餘罪像注入了一劑強心針一樣,他不是容易感動的人,不過可敬的是,這位老校長卻是感動過所有人的人。即便鼠标這樣的劣生老校長居然還記得他,因爲賭博被學校記過兩次,差點被開除了,敬禮的鼠标面紅耳赤,估計強悍的神經要受到一次洗禮了。
在學校就傳說着,很多劣生劣到了開除的水平,老校長總是盡一切可能去挽救他們,很多劣生就這樣在他高擡貴手下僥幸地溜走了,即便必須開除的學生,很多年後也有回到學校的,爲的就是專程去拜訪一次這位開除了他的師長。
“大家還記得我在你們畢業典禮上說過的話嗎?我不期待在你們中間,在我的學生中間出現英雄,英雄這個字眼對于我們這個職業太過沉重,它意味着割舍親情,意味着忍辱負重,意味着流血犧牲,意味着要經曆普通人無法想象的痛苦,而這個充滿痛苦的經曆,又往往是以悲歌落幕的……”
慢步走着,一行人漸漸走近了,走到了邵兵山的墳前,老校長忍不住悲恸地撫着碑身,痛苦地閉着眼睛,喃喃說着:“可總有一些這樣的人,他們生來疾惡如仇,他們敢于挺身而出,直到有一天慷慨赴死,變成一座讓生者緬懷的豐碑……他們是英雄,我爲我的學生是英雄自豪了二十年,可我同樣爲我的學生是英雄,難過了二十年……兵山,老師又來看你來了,大家都來看你來了,二十年了,你不會還記恨着我吧……”
此刻,那位讓全警景仰的校長,涕淚縱橫。默哀的一衆警察,慢慢地,齊齊地向着墓碑敬禮,不知道是敬向這位警中之師,還是敬向,那已經長眠在地下的英雄……
吾道不孤
昔日的老師來過了,青絲已成華發;昔日的戰友來過了,青壯已成暮年;昔日的隊伍也來了,重案二隊的整編方陣,在蒼莽的青山松柏之間,留下了對前輩最誠摯的禮敬。
馬秋林眯着眼,看着邵萬戈帶着的二隊,不知道想起了什麽,輕聲唏噓哀歎,餘罪和鼠标一左一右跟着他。老馬舊地重來,感慨一路不斷:“邵兵山是二隊犧牲在任上的第一位副大隊長,前後一共有五位同志殉職,不管誰看也是一支光榮的隊伍啊,不過事實卻和想象要差很多。長年在高強度、高壓力下工作,真不知道是對事業的忠誠,還是對人性的摧殘。可對付那些惡性犯罪,又逼迫我們警察不得不這麽做,啧……”
老馬感慨着,也許隻有跳出這個圈子之外,有一天才會看得更清楚,鼠标笑了笑道:“咱們警察從來就不受勞動法保護。”
“一邊去,不包括你這個懶漢。”馬秋林手一撥拉,鼠标捂着腦袋,嘿嘿傻笑。
餘罪也笑了,看着衆人簇擁着送走老校長時,他奇怪地問:“邵兵山犧牲,老校長怎麽歸咎在自己身上,難道……這中間也有什麽故事?”
“呵呵,有。邵兵山是出了名的脾氣暴躁,上學的時候就愛打架鬧事,快畢業的時候闖了個大禍,一幫警校生和太鋼工人打群架,把對方一位打成傷殘了,夠得上刑事案件了,校方的處理意見,開除肇事的邵兵山。”馬秋林道,臉上滿是怪異的表情。
“哇哇,看來警校幹仗是傳統啊。”鼠标愕然道。
“那後來呢?”餘罪好奇了。
“老校長一直覺得他是好苗子,而且出事他是一個人攬到自己頭上的,保全了其他同學……老校長抹着臉出面,給了受害方一大筆賠償,把這事按下去了。”馬秋林道。
“沒有開除,徇私了?”餘罪問。
“嗯,那時候正組建重案隊,組建一年減員了一半,廳裏每年都朝學校要學員,老校長就把背着處分肄業一年的邵兵山扔到重案隊了,讓他幹出個樣子來再回學校拿畢業證……他也很争氣,不到五年就到了副大隊長的位置,可在位置上不到五個月,就出了那事……”馬秋林說道,一股莫名的哀思襲來,即便他從警幾十年,仍然忍不住老淚縱橫,唏噓地抹了抹眼角,回頭望了一眼,聲音顫抖地說,“可憐哪,炸得沒留下個全屍,都說惡貫滿盈才有橫屍街頭的報應……可他是個警察啊,難道還做過什麽該遭天譴的事?”
馬秋林狀極悲怆,不時地抹着老淚,濕了手心,濕了袖角,好一會兒才緩過來。跟着馬老拾階而下的餘罪,心裏越來越多地充塞着一種感動,最初他知道這個故事時是感動,之後是憤怒,今天知道一個高大全的形象背後是這樣一個渺小而真實的人物時,那股感動卻有增無減。
他一點也不高大,他隻是在盡一個警察的職責。也許他并不知道,那一次盡職需要以生命爲代價來完成,可他完成了,哪怕就因爲一時的熱血沖動,他畢竟完成了,成了樹在所有警察心裏的豐碑。
“後來哪,老校長就把兵山的殉職一直歸咎在自己身上,這就是他一直在向你們強調的,他希望他的學生裏不要有英雄,一個英雄給他周圍帶來的除了榮譽,還有不堪重負的悲痛。可他又不希望自己的學生都成了蠅營狗苟、貪生怕死、不敢挺身而出的懦夫……這個矛盾讓老校長糾結了幾十年,恐怕沒有能解開的一天了,黑白之間,怎麽可能有溫柔和妥協?”馬秋林道。看着被衆人攙進車裏的老人,他如是評價這位從沒有抓過壞蛋,卻聞名全警的師長。
從松柏成列的台階下了園門口,許平秋在招呼着司機,把幾位外地來的同行,包括馬秋林請上車。那一輛即将出發的支援車裏的人嚷着餘罪和鼠标,看到許處長走向兩人時,大嘴巴的李玫一緊張,不敢喊了。
“你們倆,過來。”許平秋一招手,很不客氣地嚷着。
鼠标颠兒颠兒跟上來了,卑躬屈膝地谄笑着:“叔,什麽指示?”餘罪一看老許這黑臉就來氣,很不情願地走上來,站在他面前。
“嚴肅點。”許平秋訓了鼠标一句,手指點點,問餘罪,“告訴我,今天有什麽收獲?”
“收獲?”餘罪怔了下,然後怒了。大過年的,把老子支援組的名頭給捋了,再拉這兒來教育教育,這算什麽事。即便他心裏有所觸動,臉上也是絲毫無所見,搖搖頭,“沒有。”
“你呢?”許平秋問鼠标。
“我有。”鼠标巴不得這個表現機會了,嚴肅道,“我的身心經曆了一次洗禮,我覺得先烈們太不容易了,有一天我也會像他們一樣,做一名忠誠的戰士。”
這話聽得許平秋有點牙疼,就鼠标這警姿站得,肚子往前凸了一大塊,他手拿着手包,拍拍鼠标的肚子道:“先減了肥再吹牛啊,你到全警看看,你這麽胖的警察,有幾個?”
“也有吧,市局、省廳裏,比我胖的領導多了。”鼠标嘚瑟地說。餘罪“撲哧”一笑,許平秋的手包“啪”地直接掃鼠标腦袋上了,鼠标弱弱地扶正警帽,不敢犟嘴了。
不過鼠标說的也是實情,許平秋想發火也發不出來了,反而被逗笑了,又回頭和餘罪說着:“你要正确對待總隊的這次安排,在支援組,等于你永遠在後台,後台可是很小的舞台啊……我看啊,那麽小的台子,容不下你這麽大個名角啊,你該有個更大的舞台。”
餘罪笑了笑,甯願以笑敷衍,因爲真不知道這許老黑葫蘆裏賣的什麽藥,沒吭聲。許平秋回頭看了眼整隊而下的二隊刑警,他又笑着問:“你真沒有一點收獲?難道今天沒有一點觸動你的東西?”
應該有,許平秋知道,每個人心裏都有最軟的地方,警察也不會例外。每年這一次教育是很必要的,對于警察,這是一種使命的感召,是一種心靈的震撼。
“有。”餘罪睥睨地看着老許,突然泛起了一個收獲。
“是什麽?”許平秋好奇了。
“我發現,您和王少峰副廳長,不是政敵。”餘罪道。
“當然不是,工作方式的不同,治警意見的分歧,永遠到不了敵對的立場。”許平秋道,有點愕然了。這家夥看問題的角度和别人真的不同。
“我看到那位王芙女士見了你很不自然。”餘罪突然出口了,許平秋黑臉一糗,餘罪刺激着,“我的意思是,你們不是政敵,而是情敵……這就是我的收獲,你逼我說的啊。”
許平秋“唰”地一揮手,手包向餘罪扇來,早有防備的餘罪一後仰身,“吧唧!”正偷笑的鼠标遭了無妄之災,捂着腦袋,警帽飛了老遠。他愕然了,卻不敢罵人,不服氣地說:“爲什麽總針對我?太欺負人了。”
老許氣得凸眼豎眉,可偏偏二隊那些警員越來越近,這火是發不出來了。餘罪退了兩步,保持着嚴肅的态度,看着領導出糗,這不把鼠标當靶都不行了,許平秋一指地上:“撿起來。”
詐着鼠标撿起警帽,又訓着鼠标整理警容,然後又黑着臉斥了鼠标一句:“吃這麽胖,像什麽樣子?不把體重減下來,就到基層待着……你們倆都聽好了,再敢沒有命令擅自出警,有你們好看的,再敢帶隊抓賭,我先撤了你們,指導員、隊長當得不舒服是吧?郊區可是缺戶籍警啊,準備好,這邊下課,那邊就能上啊。”
訓了幾句,背着手,保持着領導的儀容,頭也不回地坐車上走了。
“哎呀媽呀,這也太黑了,抓賭的大頭還不是被總隊、支隊拿走了。”鼠标氣着了,深爲自己受的傷不值了,餘罪卻是拉拉他,示意着二隊那幹刑警正看笑話呢,鼠标一回頭,嗯,不少人看到他挨批的笑話了。他回頭憤憤地看着餘罪,惡狠狠道,“你怎麽越來越二了,領導那私事你也想嚼舌頭。”
“我就看不慣他那嘚瑟樣,老想揪着咱們幹這幹那。”餘罪道。
“得,以後少來找我,别真被你害得查戶口去。”鼠标翻臉了,要和餘罪決裂了。
那幫看笑話的做着鬼臉,換了鼠标一堆白眼,不得不承認二隊這個隊伍紀律還是相當有改觀的,他們悄然無聲地出了園門,各上了車,駛離了這裏。已經升任副大隊長的解冰帶着一隊人,邊商量着什麽,邊上了警車,一切紀律嚴明,各行其是,比莊子河刑警隊那一窩蜂抓賭的水平,可強上不止十倍百倍哪。
算了,老子還是回莊子河混吧,那兒自在,和上車的周文涓招了招手,那位不多話的姑娘每次見他總是這個樣子。餘罪看着她,如是想着。李玫在嚷着餘罪該走了,餘罪走到了通信車前,一看車裏坐着肖夢琪、老任,可有脾氣了,嘚瑟地說:“喲,這價值上百萬的車,我基層刑警隊的怎麽敢坐啊?”
喲,耍小性子了,李玫愕然看着餘罪嗤鼻走了,耷着嘴唇道:“這人怎麽這樣,一點兒度量也沒有?”
她問,卻沒人答話了,那倆确實有點不學無術,可在半年多的相處中,搞技術和不學無術的已經成功融合在一起了,真要分開,還真有點舍不得。這個時候,肖夢琪覺得一陣深深的難堪,在衆人有點惋惜的眼光中,在兩位實習生有點質疑的眼神裏,曾經這個隊伍凝成一團的那種感覺,似乎正在漸漸地散失。
“鼠标,快點。”李玫又喊胖弟了。
鼠标看看車上,又看看揚長而走的餘罪,得,他作了一個決定,扔下支援組,奔向損友了,啥也沒說。
“走吧,都這麽大人了,還安慰安慰他們呀。”任紅城下了命令。那車啓動着,轟然而走,駛過餘罪的身邊,停也沒停,隻是車窗裏,看到了那幾張熟悉的面孔。
餘罪笑了笑,招了招手,後面氣喘籲籲的鼠标追了上來,扶着餘罪的肩膀喘。餘罪笑了,欣慰道:“這才是兄弟,人家不待見,咱們招那煩幹什麽?還是跟我站在一起心裏安生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