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黃的老照片、八九式的舊警服、遍地挽紗和白花的追悼會,還有重現的那一年案發現場:支離破碎的一面樓窗、窗戶的碎片和肢體的碎塊攪和在一起,屏幕上一片血迹斑斑。
案情就像駱家龍曾經講過的那段故事一樣,某年1月,本市冷軋廠出了一樁惡性案件,嫌疑人抱着一包炸藥,闖進了正在開會的冷軋廠的領導班子會議室,威脅要引爆炸藥……接警後時任刑偵二隊副大隊長的邵兵山出場,在嫌疑人的情緒快失控的緊急情況下,他脫得隻剩下一身内衣,好不容易說服嫌疑人同意他進去勸服……在勸服的過程中,有在場被挾持的人質趁着嫌疑人分神的間隙爬着往外逃……一下子讓嫌疑人崩潰了,拉響了炸藥包。在拉響的一刹那,邵兵山撲上去和他一起摔出窗外。
然後,“嘭……”爆炸!
這是一個很多人都知道的英雄故事,即便在今天看來,仍然有動人心魄的震撼力。他的追悼會有數千警察挽送,最後的歸宿就在今天要去的地方:天龍坡烈士陵園。
“這個故事對于現在的人可能已經過時了。”
任紅城輕輕點擊了關閉,把一段不長的紀錄片關掉,回頭看車廂裏坐着的下一輩,有點哀傷地說:
“可對于我們警察這個團體,永遠不會過時。他的舍身不但保住了冷軋廠那幢樓和被劫持的五名人質,而且保護了同去一組十幾名隊友的安全,隊友一部分埋伏在一牆之隔的地方,一部分已經從樓頂放吊繩下來準備強攻了,再有哪怕幾秒鍾的時間,應該又是另一個樣子吧。”
說者哀痛,聞者心酸,一直以來,任紅城這位處長給大家留下的都是一個不苟言笑、沉默寡言的形象,不過也許是有原因的。餘罪看着任紅城的表情,一股莫名的傷感慢慢地爬上了心頭。
而這種傷感,似乎并不僅僅是因爲一位同行中的逝者。
“從警不到十年,邵兵山同志共參與各類抓捕行動二百餘次,破獲各類刑事案件一百餘起,抓獲各類違法犯罪嫌疑人三百餘名,以高度的責任感和嚴謹的工作作風出色完成了各項繁重的工作任務。我不知道該給一個什麽樣的評價才夠得上他身上閃光的品質,不過我想,那是一種對事業的無限熱愛,對黨和人民的無限忠誠,才讓他有了這樣……英雄的壯舉。”
任紅城輕聲說着,或許是同時代人的緣故,他更理解那種感覺,默默地拭了兩處眼角的濕迹。
英雄的事迹總是容易激勵着後來者。唏噓的聲音,抹眼的動作,鼻子發酸的表情,兩位第一次接觸這個故事的實習生抹着紅紅的眼睛,像悄悄地已經流了不知道多少淚了。
當然也有意外,鼠标就沒感覺,李玫偶然發現時,狠狠地剜了他一眼,這個沒心沒肺的貨。
哦,還有一個意外,任紅城發現了,餘罪好像渾身不自在地挪着屁股,像身上長刺了一樣。他有點怒意了,直問:“怎麽了,你對我有意見,還是對這個故事有懷疑?”
“沒有沒有,你煽你的情,管我幹嗎?”餘罪脫口而出,真有意見。
“煽情?”任紅城聲音提高,一下火了,一指餘罪,“你說清楚,說不清楚現在就給我滾下車去。”
觸到老頭的逆鱗了,餘罪一結巴,衆人都怒目而視,鼠标這時候可不跟他站一塊了,縮回去了。
“我知道你對我有意見,可我不是伸手摘桃子的人,而且你不應該把情緒帶到這種環境裏。”肖夢琪輕聲道,這時候,她都感覺餘罪有點小家子氣了,肯定是因爲調走的事。
“我……這什麽跟什麽呀……不是我小看你,我要摘的桃子,你看都看不見。”餘罪翻了個白眼,直接忽視肖夢琪了,任紅城卻是挖苦道:“你是覺得自己也是個英雄了是吧,抓賭也抓到個B級逃犯?”
被刺激了,餘罪一梗脖子,針鋒相對地說:“對呀,就我這德性和逃犯火拼,要是躺那兒了,将來不也是英雄,還不也是一句這樣的措辭……對事業的無限熱愛,對黨和人民的無限忠誠,才讓他有了這樣……英雄的壯舉。”
“噗……”鼠标沒憋住,笑噴了,然後他發現沒人笑,又使勁憋住,憋得人很難受。
任紅城一指車門:“滾出去,司機,停車。”
“你吓唬誰呀?你有什麽權力讓我滾下去?”餘罪二杆子勁上來了,捋着袖子要和任紅城講道理了,幾人攔着餘罪,老任氣得想揍人了,不料餘罪的氣似乎比他還大一般叫嚷着,“你這是愛國主義教育?根本就是誤導大家,你怎麽不把故事說完呢?這個案子的動機是什麽,案發經過是什麽,案情的後續處理是什麽?你說完,不是我說清楚,你要說清楚,我自己滾下去。”
嗯?被曹亞傑攔着的任紅城一滞,仿佛被擊中要害,不動了,陰森森地盯着餘罪。
餘罪甩了拉自己的沈澤和俞峰,他義憤填膺地說着:“那個爆炸嫌疑人根本不是悍匪,我親自了解過,他叫馬學峰,就是冷軋廠的工人。事發前他和他老婆同時都在第一屆下崗名單上,而且他有兩兒一女,一下子兩人同時下崗對這個家庭意味着什麽,那就是天塌了……下崗也就罷了,可冷軋廠拖欠工人的下崗安置費用也遲遲未發……這就是作案動機,就爲了要安置費,幾乎是跪下了都沒要回來,所以才有了抱着炸藥包去要,釀成了這次慘劇……”
沒音了,大夥兒都愕然看着聲音铿锵的餘罪,似乎他才是這次教育的主講一般,任紅城唉聲歎氣,不作解釋了。
餘罪一看這樣子就來氣,他數落着:“你怎麽不把英雄身後事也說說,老婆跑了,兒子沒人管,那麽點可憐的撫恤金,換走了一條命。救的是什麽人,一幫子滿腦肥腸的國企小官僚。”
“你……你還是不是黨員?”肖夢琪氣得吼了他一句。
“正因我是黨員,我才恥于與他們爲伍。”餘罪一翻眼,頂回去了。
僵了,沒想到在這一個細枝末節的事情上,會有這麽大的分歧。餘罪連罵帶唾沫噴,轉眼他身邊已經沒人了,有人躲着他坐,有人扶着被氣壞的任紅城。此時任紅城卻也不敢再叫餘罪滾下車了,看着坐在車角落裏一副天不怕地不怕樣子的餘罪,他還真是沒治了。
“算了,看來給你的思想政治課,我是上不了。”任紅城黯然道。
“那是因爲你在回避事實。”餘罪叫嚣着,幾乎是批評口吻。
鼠标向他使使眼色,餘罪沒理會,老任氣得渾身哆嗦道:“難道我說錯了嗎?難道你覺得這樣的人,不是英雄?”
“你錯了就是錯了,還不認錯,我告訴你錯在哪兒。第一,英雄是後來的人給他加的稱号,你不能用後來人給的評價去教育再後來的人,那不是教育,那是誤導。我相信邵兵山在撲上去的一刹那,他不是想當英雄,也許僅僅是爲了保護人質,爲了保護他身後的隊友……有這一點就足夠了,何必再畫蛇添足描那麽多?”餘罪道。
也許他是對的,任紅城眼色一凜,突然明悟一般怔了。
餘罪像是要一吐而快似的道:“第二,緬懷沒錯,但要抹殺事實那就不對了。這個紀錄片抹去了案發的動機,抹去了英雄身後的故事,甚至抹去了邵兵山曾經很多次違紀受處分的事,處處添枝加葉制造出這麽一個高大全的形象,你覺得可信嗎?就用這個,告訴掙兩三千工資的刑警們,都當英雄去?”
這回沒人笑了,不得不說絕大多數人對于這種教育都有着一種逆反的心态,但像餘罪這樣噴出來的也少見,一車人鴉雀無聲,好久任紅城才頹然道:“都坐下吧。”
此時的尴尬從餘罪的處境上,已經轉移到任紅城的表情上,他看看兩位實習生,看看這一隊業務出色的支援組,卻覺得有點詞窮,無以教導這些後來人了。看過一遍,又看到了餘罪,他面無表情地問:“看來你知道實情,那你說,作爲警察,他選擇錯了嗎?”
餘罪怔了怔,猶豫良久才吐了兩個字:“沒錯。”
“那作爲他的同志,你說我們做錯了嗎?假如是你的兄弟有一天倒在你的面前,你願意在他的事迹裏,加上那些曾經不光彩的事嗎?”任紅城問。
真正到這種時候,卻讓餘罪氣餒了。因爲他面對的,是一雙清澈的眼睛,那眼神裏是一種問心無愧,對于朝夕相處的兄弟都會無原則地維護,何況已經作古的同事。
“沒錯。”餘罪喃喃道。
“都沒有錯,所以仍然是你的錯,如果你質疑我的話,那就讓時間來驗證一下,如果有一天你遇到同樣的事,你的選擇如果和我不一樣,再來質問我,可以嗎?”任紅城道,一副商量的口吻,卻是不容置疑的語氣。
“我希望那種事,我遇不到。”餘罪讪讪道。
“可惜很多警察會遇到,每時每刻都有着違法犯罪的發生,爲了阻止他們,犧牲從來就沒停止過。”任紅城道。
此言之後,餘罪再沒有和老任争辯。直到下車,他帶着一行支援組的人大步進了陵園,餘罪和鼠标又像兩個另類,遠遠跟在後面。肖夢琪卻是擔心此間的誤會,小聲和任紅城道:“任處,那倆都有點二,你别和他們計較。”
“錯,我很喜歡他們,理智點的人能當得了好警察,一般有點二的,才當英雄。”
老任笑了笑,看了賊頭賊腦的餘罪和鼠标一眼,裝作未見的樣子,背着手,帶着隊伍,慢步向碑林山間踱去,和已經到這裏的一隊會合在了一起。
好大的一座碑山哪,沿坡而建,碑林随着山勢而上,一眼望去,盡是林立的矮碑和蒼勁的松柏。這好像是一個特殊的時間,到場的足有二三十人,都是清一色的警服。
“這地方不錯啊,山清水秀的。”鼠标四下看看,耷着厚嘴唇不合時宜地贊了個。
餘罪癟着嘴看了他一眼道:“想躺這兒也不難啊,下回因公殉個職就行了。”
“真烏鴉嘴。”鼠标豎着中指回敬了個,不過還是覺得這地方不錯,他堅持着自己的觀點道,“其實躺這兒還真不錯,知道現在墓地價格多少?一平方米好幾萬,比房價漲得都快。”
餘罪真被刺激到了,恥于與鼠标這類貨色爲伍了,加快了腳步,他看到了一位熟人,鼠标追着道:“哎,等等我……我說餘兒,你千萬别争啊,這不讓咱們回總隊正好,刑警隊多好,經濟實惠,還不算累……要不咱們再合計合計,我跟你說啊,那幫子參賭的,再詐詐,你吓唬一回,他們回頭就得走動走動,特别是單位公務員,最怕這個……真的,你别走啊,這事你比我在行……”
越說餘罪跑得還越快,這事可是餘罪的強項啊,鼠标納悶了,怎麽看這貨還有點不好意思呢?
到場的人不少,今年是二十周年祭,許平秋粗粗掃了眼,當年邵兵山的師傅馬秋林到了,當時那組突擊組的隊員大部分都到了。曾經的毛頭小夥,現在大部分都成了肩上警督銜的各級警官,最高的已經在部裏任職了,正和王少峰說着什麽。
都站在台階的口子上,還在等一個人,萬瑞升政委不知道什麽時候站到了許平秋的身邊,相視笑了笑,萬政委感慨着:“一轉眼就二十年了啊。”
“可不,咱們都老了,再過兩年,手裏的槍就該交到下一代手裏了。”許平秋同樣感觸地說,看了看市局來的苗奇副局長,看了看邵萬戈,看了看史清淮和肖夢琪,很多出類拔萃的新一代,很快就要取代他們曾經叱咤風雲的位置了。
“想好了?”萬政委笑着問。
“你指什麽?”許平秋道。
“青黃不接啊,你這寶刀快老了,傳承的刀還沒練出師啊。”萬政委笑道。
是啊,新一代裏,史清淮和肖夢琪都是文職,偏重于技術偵查;而一直摸爬滾打的邵萬戈,又文化偏低了點;市局那位苗奇副局長倒是刑事偵查出身,可在行政的位置待得又太久。總隊那些純業務的職位,已經成爲許平秋一塊心病了。
“我抓得太久了,該放手讓他們自己練練了。”許平秋感慨道。
“于是把這倆扔到一線了?他們可能是有意見啊,我剛問紅城了,路上還和紅城嚷了一通。”萬政委笑着打小報告了,這聽得許平秋有點哭笑不得了,恐怕這良苦用心,未必能讓身處其中的人認識到。他輕聲道:“當官誰也會,當警察誰也能當好,可要當個有全局觀的指揮員,就沒那麽容易了……你說這小子怎麽樣?不說别的,能跨區把人私自調出來,這就不是一般人能辦到的,就算能辦到,也不是誰都敢辦的。還有抓那逃犯,奪槍傷人,這狠勁可不是能訓練出來的。”
“所以,你想把他培養成第二個你?”萬政委笑道。
“看他的造化吧,如果窩在總隊,過兩年把棱角磨圓了,那就成第二個你了,有意思嗎?”許平秋反問。
兩個人都笑了,雖然各執己見,但始終保持着相互理解。正說着,又一輛車來了,一個溫婉的中年女人,攙着一個滿頭華發的老人從車上下來。這時候,滿場的警察都快步走着,在台階一側恭迎着,所過之處,立正,敬禮,有的叫王老師,有的喊校長,有的喊班主任,就連餘罪和鼠标這兩個賤人,也恭恭敬敬地等在路邊。
警校的老校長王岚來了,如果不是一身警服的話,如果不是一個肅穆的環境的話,恐怕不會有人把他當作一位什麽人物。不過他确實是一位人物,從警監、警督到肩上警員銜的餘罪,都默然向這位帶出了不知道多少屆警員的老校長,緻以最高的敬禮。
“高奉成……在學校時候,就長胡子了。”
“劉志江……呵呵,我記得你,和班主任大吵大鬧,被班主任揪我辦公室了。好啊,都成局長了。”
“許平秋,還是這麽黑。呵呵。”
“陳昊,部裏領導了,我得向你敬個禮啊……”
“………”
一路看過,或開個玩笑,或說件學校的糗事,或勉勵一句,即便是部裏來的領導,也慌亂地把校長的手攔住,先自敬一個禮。
這不是官大一級的氣勢,也不是銜高一級的威壓,而是德高望重的仰視。餘罪悄悄向身邊的鼠标道:“我發現,當警察當得最跩的,是咱們老校長,不管什麽銜的,站在他面前都是學生,都向他敬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