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警官,給個面子,不喜歡等我走了再扔好嗎?”栗雅芳道。
“那謝謝……這是什麽?”餘罪拿到手裏,有點沉甸甸的。
“小禮物啊。”栗雅芳笑着面對餘罪疑惑的眼神,那媚眼如灼如電,餘罪不好意思地閃避着。
她看得出來,餘罪絕對不是個懂得情調和調情的人。栗雅芳微微有點失落,慢踏着油門,瞥了眼道:“再見喽,看你這麽忙,我就不打擾你了啊。”
“那路上慢點。”餘罪招着手,慢慢地,車窗合上了,他招着手,那笑容漸漸僵在臉上,掩飾不住地有幾分失落。
栗雅芳看着倒視鏡裏的餘罪,肅穆的警服,标準的站姿,不知道什麽地方透着可愛一般,讓她也有點心動。蓦地,她一挂倒擋,車“嗖”地回來,吓了餘罪一跳,車窗裏,她眨着長長的睫毛笑着問:“我今天這身衣服你覺得怎麽樣?”
哎呀,忘了贊人一句了,餘罪趕緊點頭:“很好啊,挺漂亮。”
“哦,那我就放心了,要見的是一個帥哥,我生怕讓他很失望啊。”栗雅芳一撫小心肝,那動作絕對是撩漢的标準範本,看得餘罪妒意大盛,一皺眉頭。栗雅芳瞬間捕捉到了這個細微的變化,她得意地一攏額頭的秀發問着:“怎麽了?”
“不怎麽,我覺得帥哥一定會失望的,你穿這麽妖娆,對你印象能好嗎?”餘罪噴了句,醋意很盛。
“呵呵……沒關系啦。”栗雅芳露齒一笑直道,“那帥哥是位小警察,品位本就不怎麽高了……拜拜,有時間聯系我啊。”
伴着笑聲,伴着引擎聲,伴着車窗裏搖搖招着的手,那車這次才真的走了。餘罪恍然間明白了栗雅芳的話意,卻是有點讪然了,他笑了笑,沒錯,他好像覺得自己挺喜歡這樣的交往。輕松,沒有壓力,隐隐間,倒覺得是自己有點裝了。
揣回了禮物,沒看,回身走時,卻看到了二樓窗戶上,排了一溜腦袋。他笑了笑沒當回事,不過馬上一想,又壞了,靓車美女就在刑警隊門口,那不是拉仇恨嘛。
一念至此,他加快了腳步,快步向樓上走去。
“哇,奧迪TT啊,進口的得一百萬啊。”
“那妞絕對也夠靓啊。”
“老狗你别動心思啊,新隊長是個人物,你翻翻内網,人家放市裏也是偵破高手。”
“拉倒吧,還不定怎麽折騰出來的,神探多了,哪個不是刑訊出來的。”
“也不能一概而論,這個人好像确實有兩下子。”
“不管有幾下,先把我那開支報了,好幾千塊呢,我跟媳婦都交代不了,天天在家被刑訊呢。”
一幹糙爺們兒,間或一陣哄笑。指導員郭延喜幾次想制止這不和諧的談話内容,可他又覺得心裏有點虧欠似的,默默地閉上嘴了。而且這新隊長也太不注意影響,大白天在隊門口和一個富家女勾勾搭搭,這明顯是自降威信嘛。
“郭指導員,咱們過年福利發啥呢?别的隊都發啦。”有位剃着光頭、嘴唇往下耷拉、嘴巴奇大的小隊員問着。
“還沒定,正在研究。”郭延喜搪塞着。
“嗨,我說指導員,咱們不能這樣啊,外勤補助仨月沒發啦……我身上煙錢都沒啦……我那……”大嘴巴剛要質問兩句,門“嘭”地開了,一室皆靜,餘罪心情頗好,笑着說:“咦,挺熱鬧啊……繼續……”
彼此都不太了解,大嘴巴坐下,不吭聲了。餘罪打量一下全場,二十七人,除了一個接線員接警,都到場了。這可是純爺們兒的環境,煙霧騰騰、體味重重,二十幾張糙爺們兒的臉,濃眉的、橫肉的、一臉疙瘩的,個個眼露兇光。絲毫不用懷疑,要是統一剃個大秃瓢,那就是一屋悍匪的氣勢。
指導員年屆五十,微微發福,坐那兒像尊彌勒佛。也就指導員還長了臉好人相,他附耳道了句,指導員開場了:“兄弟們……這是新隊長上任,咱們第一次全體會議,會議的主要内容呢,就是兩節的安保。下面,請咱們隊長安排年前的工作。”
“啪……啪……啪……”鼓掌,郭延喜帶頭鼓,鼓了兩聲他發現冷場了,就他一個人鼓。這下把老頭氣着了,他敲敲桌子有點生氣道:“你們這什麽态度嘛,情緒歸情緒,工作是工作,不要把情緒帶到工作中來。你們的問題,隊裏不正在考慮嗎,上級也很重視,否則就不會把一位年輕有爲的幹部派到咱們這兒來了……”
哎呀,這指導員滑得,把問題全扣新隊長腦袋上了。餘罪哭笑不得了,趕緊地制止,第一次準備公開發言時,結巴了。
因爲滿場都盯着他,幾十雙眼睛,虎視眈眈,那眼光中流露出來的懷疑、輕蔑,有點刺痛餘罪了。
不過他抱之以理解和同情的态度,體制内的機構到了最底層,種種不如意,缺錢、缺人、缺設備,什麽都缺,缺成這樣還要求你保持高尚情操,講團結、講奉獻……是人都會有怨念啊。何況每天又站到打擊違法犯罪的第一線,這些人,不違法犯罪就已經很不錯了。
“咳……咳……”餘罪咳了兩聲,作爲這裏的最高領導,第一次發言,他選擇簡單而直接地說:“工作安排就不用講了,有事辦事,有案破案,和往年沒什麽區别……下面,大家心裏有什麽想法,有什麽要求,直接提出來,費用報銷的事暫且就不要說了,涉及十九位同志,你們單據都在我手裏……從誰開始?”
這麽簡練倒沒有想到,不像上級來安撫的領導,吹一通牛,吃一頓飯,然後拍屁股走人,再也不見人了。衆隊員相互看看,終于還是有人站出來了:“報告隊長,我有話說。”
“不用報告,直接說。”餘罪态度很嚴肅。站起來的一個大個子,姓苟名盛陽,隊裏人都叫他老狗,是個老刑警了,一打上這個标簽,基本是老刺頭了。
“我的要求很簡單,咱們外勤補助漲不漲吧,一天不到十塊錢,可也不能幾個月不發呀,以後讓兄弟們怎麽幹活啊?還有啊,别的隊年終都有獎金,派出所那幫孫子,協警都有兩三千,不能我們這正式刑警,反倒一毛錢見不着了吧?”苟盛陽咧着嘴發了一堆牢騷,示威似的坐下了。
警匪是冤家,幹群也不是親家,之間的矛盾從來就沒有停止過,挑戰領導的權威,對于底層群衆,那是很露臉的。聽完了,衆刑警像發洩了一股怨氣,似乎很爽,看餘隊長不悅的面孔,似乎更爽。
餘罪沒吭聲,直道:“還有誰?”
“我。”剛才質問指導員的站起了,幹巴個子,長了一張痞混的臉,有點屌,叫巴勇,隊裏人都叫他大嘴巴。這哥們兒一站起來就數落上來了:“報銷的不說了,補助狗哥說了,我要說的啊,就是咱們兄弟們這個年可怎麽過呀?去年啊,好歹還有一百塊錢購物卡……今年元旦隻剩五十了,五十塊錢,能幹什麽嗎?連桶地溝油也買不回來啊。”
“不是發了兩箱方便面嗎?”指導員插嘴道,臉色開始不好看了。
“那方便面是鎮裏超市積壓的貨,有的都長毛了。”大嘴巴火大道。台下哄笑一片,大嘴巴越說越有勁了,“我一哥們兒人家在法院,米面油加上橘子、蘋果、梨,一個人的福利拉了半車;人派出所,這兩天上班,每天都往回領東西……平時吧,咱們苦點累點就不說了,不能過年也這樣吧,窮人都不過窮年呢……”
“大嘴巴,哪有這樣朝組織伸手的?按月領工資,你是人民警察,國家還欠你的了?你還想要什麽?”指導員勃然大怒,拍着桌子訓巴勇了。
一訓,巴勇嬉皮笑臉,一鞠躬道:“郭叔,您别生氣啊,我要求不高,大過年的給兄弟們實惠點,一人發半爿豬肉得了,是不是啊,兄弟們?”
下面鼓掌的、哄笑的,不少人附和。餘罪看得出來,指導員的威信也快降到冰點了,根本孚不住這幫刺兒頭。他看着混亂的現場,現在心裏有點明白了,八成是個沒人接的爛攤子,然後把他這個沒人管得了的爛人,扔這兒來了。他甚至相信,在這個地方他不會有被撤掉之虞,反正是死馬當活馬醫。
“好,想報銷的、想補助的、想獎金的,還有想半爿豬肉的……誰還有想法?”餘罪欠了欠身子,此時更加淡定了。這破罐子,摔得再破也破不到哪兒去了,一個隐隐的想法在腦子裏成形了。
不過他沒想到,居然還有,包天樂(隊裏綽号包皮的),武警退役出身的,提意見了,從退役到手續捋順正式上班那段時間的工資一直沒補發;師建成(隊裏綽号大濕的)也有想法,他是個外勤,每次領服裝都先傾向于内勤,有兩季沒給他發服裝,警帽丢了,還得自己上街買個仿制的。因爲這事在市裏差點被當假警察抓了,惹得台下一陣哄笑。
這問題越聚越多,指導員的臉色越來越難看,這麽丢面子的事,而且是在一個年紀不大的隊長面前。他幾次偷瞟,那小夥似乎沒什麽反應,反而津津有味地聽着。也确實如此,餘罪發現這個隊裏的事都透着邪性,一般到刑警隊都講案子什麽的,這個隊奇怪了,什麽問題都有,就是案子問題沒有。而且他粗略看了下,莊子河發案不多,不過案件偵破率更低,命案偵破率倒是百分之百,那是因爲沒有發生過命案。
那這樣的話,工作的開展,還是集中在一個字上了:錢!
格調雖然低了點,不過卻是實際情況。刑警工作本就特殊,加班費是不要想的,勞動法也不适合這些人,高危工作,有些險種就保險公司都不敢給你辦。瞅瞅吧,滿場的莊子河刑警,看五顔六色的穿着,就倆字:窮酸。再看臉上的表情,也是倆字:窮屌。
這樣的境遇不可能沒有怨氣,餘罪相比自己的經曆,幾乎是從天堂來的特派員。他聽着衆刑警的怨言,正揣度着怎麽平息一下、安撫一下。一直在團隊裏,他這點經驗還是有的,那就是人心千萬不能散,一散就亂,一亂就沒得可收拾了,可是這需要一個信任的基礎啊。他自問自己不管是年齡還是資曆,放在這群人裏,肯定是被小觑的料。
會開了半個小時,大部分時間都是隊員發牢騷了。偶爾餘罪詢問幾句,看樣子也沒記沒許諾,慢慢地讓隊員也興味索然了,那麽雲淡風輕的樣子,擺明了沒有把大夥當回事嘛。
正開着會,門“嘭”地響了,接線員奔進來了,這小姑娘是刑警隊唯一的女性,工作就是接警,指導員問着:“有什麽事,慌慌張張的?”
“有案子,急案。”方芳道。指導員一揮手:“直接說,又打架了?”
“不是……莊頭村昨晚發生一例惡性強奸案,女受害人剛被搶救過來,派出所轉到咱們這兒了。”方芳道。
哎喲,要了親命嘞,餘罪一咬下嘴唇,苦不堪言了。這就像事趕事一樣,怕出事就偏出事。
指導員一擺手,接線員退出去了。掩上門時,餘罪看着端坐着,都看着自己的刑警們。這時候,進退維谷,你避無可避了。
“好,會就開到這兒,作爲隊長,我說兩句話,”餘罪一伸手指,端坐着,神情凜然,揮手間道,“第一句,除夕夜之前,所有的有關錢的遺留問題,我給你們一刀切地解決。話我撂這兒了,年前我解決不了,我自己滾蛋;可在此期間誰要調皮搗蛋,不管你多大年齡、多長資曆,别怪我請你滾蛋……我的許諾就一句:面包會有的,錢會有的,半爿豬肉會有的!”
餘罪匪氣凜然地來了句,聲音铿锵,擲地有聲。
“好!痛快。”大嘴巴聽隊長引用自己的話,樂了,使勁地鼓掌,這一次可是實打實的,全場掌聲雷鳴。發言和掌聲,俱是痛快淋漓。比其他領導講什麽奉獻、旗幟、标杆要痛快多了。
“第二句話,作爲男人,怨言可以有,牢騷可以有,可作爲警察,有一種事不能有,那就是玩忽職守。”餘罪吼道,“現在,你們該幹什麽還不清楚?就這樣坐着嗎?”
“出警!”
有人喊了,全場起立,聲響人動。老苟帶着第一隊外勤,擠上了那輛唯一還能動的面包車,風馳電掣,駛往現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