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十三時,一個身着白襯衫、西裝褲的男子,站在深港國際機場的B21号入口。看看“國際出發”的标志,他踱着步子,直趨上去。走了不遠,四下看看,又折向電子售票處。摁着證件号,機器吐出了一張電子客票。
航班号BH0323,飛往法蘭克福。
姓名:王海軍。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名字。
離登機時間隻有二十分鍾了,在最後一刻他奔向安檢,從容地拿着登機牌、護照,步步走過。安檢是個女人,機械地掃描過,一個請勢,放進去了。
他沒有什麽行李,一個公文包、一部手機而已。頭發是花白的,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鏡。連鬓的短胡子,怎麽看也像一個長年出差的公司職員。這樣的人,不管走在世界的哪一個角落,都屬于被忽視的對象。
看看時間,還有十五分鍾。他挑了離登機口最近的座位坐下,籲了口氣。沒人注意,這角度,恰恰是幾個監控探頭的死角,頂多能拍到他一個後腦勺。他望着這個國際出發區如織的旅客,懸着的心慢慢放下了,然後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爬上了他未老先衰的面龐。
每一場豪賭,笑在最後的人,往往就是收獲最豐的人。無疑他就是,那種在金錢和智商上的雙重滿足,足以讓任何小人物以慰平生。
他俯下身,在思忖着,不知道想到了什麽,讓他唏噓了一聲。他知道做了很多違心背願的事,那些事不知道會不會成爲他未來生活中的噩夢。不過他清楚自己需要什麽,隻是在得到之後,又爲自己付出了代價稍稍惋惜而已。
蓦地,一雙腳出現在他的視線中,就站在他的面前。
運動鞋,很不和諧地出現在這裏。
他心裏“咯噔”一下,下意識地讓開這個座位。不對,他眼睛的餘光看到那張臉時,眼皮跳了跳。拳頭一下子捏緊了,可面對着這個特殊的環境,他又慢慢地放開了。然後瞪着對方,頹廢的眼神,一下子變得犀利無比,像要生死對決一般。
“你露餡兒了。”餘罪痞痞地站在他面前,同樣是一種志得意滿。
對方很愕然,似乎想不通這個人怎麽會出現在自己面前。
“我認識你,盡管我不知道你現在叫什麽名字。”餘罪笑着道。
“一樣,我也認識你,你肯定不叫餘小二。”對方也笑了。
“我們是同行,應該有共同語言吧。”餘罪道。
“既然是同行,就一定會有共同語言的。”對方笑道。
餘罪坐下了。于是兩個人,像朋友一樣,正襟坐着,誰也沒有看誰。誰也知道,對方是誰。彼此都有忌憚,都不敢妄動。
連陽,深港市經濟偵查局商業犯罪調查科的科長,面部隻留下依稀可辨的輪廓。這樣的裝扮,比真實的年齡要老不止十歲。餘罪慢條斯理地摸摸下巴,有想抽煙的沖動。在這裏,終于和罪犯的思維接軌了。
“你是怎麽認出我的?”連陽淡淡道。
“本來不認識,但你身上的警察味道太濃了。眼光,在陌生的地方總是四下打量;還有後背,總是挺得筆直;還有你選位置,總會有意識地避開監控的方向,在這個地方,死角沒那麽多,你好像就占了一個。”餘罪笑道。連陽似有不信,回問着:“就這些嗎?似乎有點簡單了。”
“本來就不難。如果要問細節,我可以告訴你,我是水果攤邊長大的,對人的面部表情很有研究。什麽人在挑剔,什麽樣的人有購買的欲望,什麽樣的人在走馬觀花,什麽樣的人心懷不軌……我一眼就能看出來。而且,我想你隻能從這兒走。”餘罪道,免不了有嘚瑟的成分。
“那我是什麽樣的人?”連陽問。
“你不算人,盡管我很佩服你,可仍然覺得你不算人。”餘罪冷靜地說。
“呵呵……去掉衣冠,隻有禽獸。人不都是這樣嗎?你很了不起,居然能在這兒堵住我。不過好像很可惜,似乎隻有你一個人。”連陽道。愕然之後,開始漸漸地冷靜了。看了看表,無疑是在思忖脫身之策。
“有一個就夠了,我有一百種辦法,留下你。”餘罪不屑地說。
“我也有一百種辦法,逃出去。需要我提醒你,我在深港全警搏擊比賽獲得過第三名的事迹嗎?你好像受了傷,好像不是我的對手。我可以瞬間放倒你,然後從機場任何一個候機口出去。出去就是海闊天空,機場外圍,恐怕現在連一個警察也沒有。”連陽道。這些曾經設計的應急方案,他直接講出來了。
“如果那樣的話,你就死定了。出不了深港,說不定也拿不到錢。”餘罪笑道。他知道,這個時候,對方已經不敢輕易涉險了。
“還有十分鍾登機,你爲什麽不動手呢?是不是因爲沒有任何證據?”連陽笑着道。作爲警察,大部分時候都被條件束縛,特别是這種地方。
是的,沒有任何證據。這個人低調得默默無聞,一直以來,專案組都以爲是個傳話的小角色而沒有納入到重點監控的範圍。即便現在就抓人,仍然是沒有證據,何況在這種區域,連證件都沒有的警察,怎麽抓住他?餘罪看看自己寒酸的樣子,恐怕先被抓的會是自己。
“……老子嚷一句飛機上有炸彈,就把你坑死了。或者追着你死纏爛打,你照樣沒治。還得過名次,那你動手啊。”餘罪嘴角溢着笑,刺激着對方。
那無賴的表情把連陽氣到了。不過他涵養相當好,欠了欠身子道:“對,暴力不是解決問題的方式,那我們就有時間好好談談了,相互來說服一下對方怎麽樣?說不定我會成全你當個英雄,說不定……你會成全我,當個富翁。當然,報酬是相當豐厚的,可能比你想象的豐厚得多。”
連陽微笑着瞥向餘罪。他知道,死不了的,應該是個人物了。這樣的人物,豈會甘于那身不值多少錢的制服。誘惑很多,他有這個能力給。
不過他想錯了,餘罪搖搖頭道:“給錢不早給我,現在你就把身上的全給我,老子敢拿嗎?”
那倒是。連陽笑了笑,向着他豎了個大拇指。很快水落石出,連陽恐怕就沒機會了。再往下查,那些黑事、地下錢莊說不定都要遭殃,這個人不一定是潔身自好,但絕對是見事分明的人。
“那随便聊聊吧,留給我的時間不多了。我想我最大的破綻一定出在,不該查你的底細……你在内部一定不是普通人,對嗎?”連陽道。有一絲後悔,可誰又能想到,問題會出在那麽簡單的一件小事上呢?
“對,你忽視了,應該好好進監獄檢讨一下,好好自我批評。”餘罪笑着道,帶着勝利者的笑容。隻有一條路,他走不了了。而且他現在身上帶傷,還真怕這貨狗急跳牆幹起來,那自己恐怕抵擋不住。
穩住他,隻要上不了飛機,他插翅也難逃了。
連陽很穩,似乎根本不準備跳。
“可這也不至于,讓你想到這兒啊?”連陽不解道。
“我知道的比你想象的多。最早看到你是在溫泉會所,那時候我就懷疑你和溫瀾有一腿。而且在仙湖别墅,她親自下廚給你做飯,那時候我就覺得,這個幕後,很可能是你。”餘罪道。
“難道不能是巧合?她的裙下之臣可不少。似乎也包括你。”連陽笑着道,笑着有點不自然。
“你别自鳴得意,破綻太多了,想聽聽嗎?”餘罪問。
“當然想了,我确實應該好好自我批評一下了,你不介意滿足我最後這個願望吧?”連陽笑道。一副誠心求教的樣子,他似乎同樣在拖延時間,生怕這個小警胡來。
“當我接手這個案子的時候,我很驚奇,最初驚奇于他們巧妙的犯罪手法,簡單有效而且直接;之後驚奇于他們嚴密的組織,居然能長達兩年沒有犯案……當時我就想,這應該是一個相當精通犯罪的人設計的,不但精通犯罪,而且精通警務内的流程,因爲他們成功地躲過了所有警務的通常排查。特别是五原,居然還營造了一個安全屋的方式躲開偵查視線……方式高明得我都懷疑不是劫匪,整個是專業犯罪組織啊。”
“呵呵,評價這麽高啊,謝謝了。”
“我們追了幾個地方,追到深港,即便是所有嫌疑人都露面了,我仍然找不出這個可能設計出這樣犯罪手法的人來。直到你出現,讓我眼前一亮……你雖然在經偵局,可在刑事偵查學院上學,學的是刑警專業,在基層當過四年刑警,對嗎?”
“看來,還是同行了解同行啊。”
“我在這個領域不如你。你設計得很巧妙,借這些匪夷所思的搶劫案,通過賭池洗錢,然後把警方的視線逐步轉移到網絡賭博上。又蓄意制造地下世界的團夥内讧,用了兩年的時間,積蓄勢力最終對藍湛一緻命一擊……溫瀾挨的那一刀,也是個苦肉計吧。應該是她和崩牙佬之間有點密謀,崩牙佬出面砍人,目的是爲了斷掉藍湛一的兩個手足。溫瀾怕引起懷疑,故意挨了一刀……我遇到她是個巧合,而那件事,絕對不是巧合。我在溫泉會所,找到她和崩牙佬事前見面的監控。很不幸,那天你也在其中,精妙地化過裝,和這張臉差不多啊。”
“好像隻能證明溫瀾參與。我化裝不算違法吧?”
“你這人真沒意思。溫瀾說過,有人比藍爺強一千倍、一萬倍。說這句話的時候,她像個小女孩那麽崇拜。我想,她心裏一定有真愛,否則不會活得那麽朝氣蓬勃……我想,你們一定已經在一起描繪了一個美好的未來,你們一起預謀,借崩牙佬斷了藍湛一的手足,又借藍湛一的手,滅了崩牙佬。然後趁着青黃不接的混亂,再挑起劉玉明反水,反水的消息估計溫瀾提前通知了藍湛一,然後再坐視他們倆鬥……最終的目的是,你們借着這次混亂對參加車展的經銷商動手,搶一筆遠走高飛,對嗎?”
“這是她告訴你的?”
說到此處時,連陽微微動容。因爲這事,隻有他和溫瀾知道,他似乎不相信,似乎在懷疑,是溫瀾吐露了消息。
“你這樣問,我就确定了。密謀應該是,不斷制造緊張事件,制造亂局,逼藍湛一不得不走撤莊這條路。然後在撤莊的時候,把藍湛一捅給警察……撤莊肯定引起混亂,撤莊和車賽的同時,兩場混亂足以牽制到大部分警力。然後你們就悄無聲息下手,得手後迅速撤離,對嗎?”餘罪道。原劇本應該是這樣設計的。
“對。不過不全對。”連陽驚訝地看着餘罪,吐了個字。
“不全對的在于,你在算計藍湛一的同時,把溫瀾也算計進去了……她僅僅想讓藍湛一身敗名裂,坐一輩子監獄。而你,不但想要他的命,還想要他的錢。我想在原來的預謀中,你應該是負責讓警察找到網賭窩點,進而釘死藍湛一。但你沒有,你滅了網賭窩點的古少棠。滅他之前,逼他轉走了賭池的所有資金。這樣做,你知道後果很嚴重,丢了賭池的非法資金,而且在警察的眼皮子下殺人,馬上會引起軒然大波,肯定會對所有的涉案人進行深挖。而且那個時候,會控制所有交通要道和出口,恐怕就連你也插翅難逃。”
餘罪說着,說着他剛剛想通了的事。這些匪夷所思的事,設計者就坐在他身邊,居然平靜到不動聲色,讓他心裏覺得很是怪異。似乎這家夥,有所恃仗!
此時,出口門開,排隊的旅客已經準備登機了。連陽似乎沒有準備走,他笑着道:“繼續啊,猜得很準。不愧是刑警,我在你這麽大的時候,眼界沒有這麽高。”
“接下來就簡單了。溫瀾、尹天寶這夥子搶劫,根本不知道這些事已經捅到了多大。你做完這些事,還準備組織他們搶劫,對嗎?溫瀾在車展接到的那個電話就是你的……我相信你在警察的隊伍裏一定有眼睛,能看到一舉一動,于是你選擇在搶劫結束的時候,把他們扔出去替罪。當警察咬上他們時,按照正常的追捕方式,一定會動用大部分警力,特别是在這個車展警力捉襟見肘的時候。這樣一個連環的案子,警方一定會傾盡全力,把他們緝捕歸案……而在調配的時候,所有眼光都盯着這起搶劫案。港口,碼頭,機場,大部分駐守的警力就放開了,也就給你提供了一個最好的出走機會。等警察發現方向不對,你已經站在境外了,是嗎?”餘罪道。他在想,此案所有的人都夠可憐,藍湛一衆叛親離,溫瀾掉進了陷阱,那些作案的恐怕都已經被抓捕了。唯一不可憐的,是這個幕後操縱的黑手。
“精彩,非常精彩。”連陽面無表情地笑了笑,又惋惜地說,“你好像漏了件事。”
“什麽事?”餘罪問。
“你的事。”連陽道。
“追殺我?可惜,那倆不夠看,估計現在倉皇逃命了。”餘罪不屑道。看看連陽平靜的表情實在讓他不爽,他刺激道:“連科長,你夠跩啊,做的這些事,夠得着槍斃幾回了。真難得,一點緊張的情緒都沒有。”
“緊張?呵呵……咱們當過刑警的,心理素質都比較好。”連陽淡淡道了句,看着排隊登機的隊伍已經過了一半。他抿抿嘴,像在思索着脫身之策。
“那内疚感總有點吧?我相信溫瀾心裏還有着一塊聖地,可能是她從來沒有得到的愛情。因爲愛,她把一切都毫無保留地給你了……那樣的人,能躬身給一個男人下廚做飯,真是無法想象啊。她不缺錢,你利用了她對藍湛一的恨和對你的愛,操縱着他們這些人爲你拼命,唉……”餘罪道。眼前掠過一個倩影,有點爲她不值了。
“她……是藍湛一包養的情婦,也是藍湛一打通一些關系的性賄賂品。我和她,一直就是交易……不過她仍然是個好女人,如果沒有這些事的話。”連陽道。臉上顯得僵硬,目光稍稍呆滞了一下。
“我怎麽沒看出來,你有點後悔?”餘罪挖苦道。
“這條不歸路,有後怕,沒後悔。”連陽道,眼睛裏閃過一絲不屑。
“好,那就爲做過的事負責吧。”餘罪防備着,隊伍已經走完了,廣播裏開始叫着沒到場的旅客。有王海軍的名字,他看了看連陽,谑笑着問:“機關算盡,把自己算住了吧?這個誰也沒武器的地方,成了你的絕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