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怎麽了?”郭少華淡淡道。此時餘罪注意到不同之處了,自己是象征性地給打了個紮帶,而郭少華是用細漁網繩子勒的,胳膊腿已經腫了,就不往海裏扔,多勒幾小時,這四肢都得壞死。
“不怎麽,我從小的理想就是當個警察。”餘罪道。
“你還是當混混吧,當警察死得快。”郭少華有氣無力道。
“他們不會連我也做了吧?”餘罪不确定地問了句。
“不會。”郭少華勉強地笑了笑,又補充一句,“不過會讓你做了我。”
“咝……”餘罪吓得全身抖如篩糠,就膽大包天,也不敢殺人哪。看餘罪吓成這樣,郭少華卻是哈哈大笑,像是在嘲諷餘罪是個囊草包。
笑聲間,有個披深色風衣的人踱步而來,劉玉明一旁護着,衆保镖背後跟着,看身形就是藍湛一。餘罪癡癡地盯着。藍湛一一臉凝重,踱步去了船身的中央,看也沒看餘罪一眼,直上前,腳尖掂掂郭少華的臉。郭少華擡眼看看,不屑地“呸”了口。
“很好,鐵骨铮铮的條子,令人欽佩……你就叫郭少華嗎?”藍湛一問。
“你不配問老子姓名。”郭少華輕聲道。
對他的回答是幾個保镖的施虐,他被人拖起來,用戴着鋼手套的拳頭,在臉上、頭上,“噼噼啪啪”一陣痛毆。臉霎時成了一片鮮紅的顔色。
這場面似乎連藍湛一也看不下去了,他示意停時,那人一放手,郭少華又癱倒在地。藍湛一遠遠地站着,他似乎看不明白支撐着這種人的精神支柱是什麽,他輕蔑道:“你們可真不怎麽高明啊,這段時間一直有人追查賬戶,我怎麽可能沒有防備,剛試了下水,你們自己就跳進來了……呵呵。”
聞聽此言,餘罪激靈靈打了個寒戰。那賬戶的信息,明明是他傳出去的,肯定是行動組網上追蹤和試圖攻擊網賭站點引起人家警覺,然後郭少華又把“窩點”的消息報回去了……這要深究一下,老子也是這個待遇了,餘罪心裏惶恐地看着血泊中的郭少華,隻盼着這家夥牙關緊點,别他媽最後一刻也了。
這個時候,郭少華蓦地眼睛一亮,他似乎有意地朝餘罪的方向看了一眼。那命懸一線的時刻,思維總是如此清晰,能接觸到賬戶,隻有存款的人,而那個人不是他。
想到此處他突然間笑了,笑着對着藍湛一說着:“對你的追查從來就沒停過,四年前,台灣籍商人林耀榮,你們也是這麽做了的,是嗎?”
“你會見到他的,自己去問他吧。”藍湛一不置可否道,此時站到了絕對控制的位置,他戲谑道,“其實我從開始就懷疑你,半年前在健身房,一場莫名其妙的打架,那是故意讓我看到你的身手吧……公司招聘司機你正好應聘去了,這個巧合你不覺得有點弱智了嗎?你露的馬腳太多了,我還以爲你是崩牙佬的人,不過後來發現,你比崩牙佬還壞。”
“壞人總覺得别人比他都壞……藍湛一,你真敢殺一個警察嗎?”牽動傷口的郭少華艱難地說,似乎不爲所動。
“呵呵,我真不相信有人不怕死。”藍湛一獰笑道。
“你不相信的事多了,你也快死了。”郭少華道。
“詛咒我的人多了,大部分都變成鬼了。作爲對警察的尊重,我會留給你個全屍,到了下面别恨我,是你自己走錯了路啊。”藍湛一惋惜道。
“哈哈……懶得恨你,老子在下面等着你來做伴,哈哈……哈哈……”
郭少華笑着,他放聲地大笑着,用盡全身的力氣笑着,此時全身的血色讓他的笑有着一種動人心魄的豪氣,讓一切宵小在這血色中顯得無所适從。他這個樣子,令其他人都看着老闆,似乎對于殺一個警察,不敢下手。
“你們辦吧。”藍湛一道了句,轉身而走,他似乎不願看到那個場面。
劉玉明一招手,幾個保镖虎視眈眈地圍着餘罪上來了,有人把他扯了起來,有人把腕上的帶子劃了,然後劉通威脅着道:“去,把他扔海裏。”
“啊?”餘罪吓得失聲了,從來沒想到自己也有要交投名狀的一刻,而且交的是自己人。
“啊什麽啊?要麽你把他扔下去……要麽我們把你倆扔下去。”吳勇來催着,這茫茫海面上,被縛着手腳扔進海裏,那簡直就是十死無生。
“吳哥,好歹他也是咱們兄弟,這……這怎麽下得了手啊。”餘罪難受道。
“廢你媽什麽話,快點。你和警察是兄弟啊?”一個保镖回答,一腳把餘罪踹到了郭少華身邊。
餘罪踉跄着,半蹲在郭少華的身邊。昏黃的桅燈下,他身側躺着的地方,全是血色,看着他的嘴唇似乎還在翕合着。餘罪側了側身子靠前,他聽到了喃喃的聲音。他仔細辨認着,那聲音是如此熟悉,就像是天籁,在吸引着他。
……輕哼的聲音,從喉嚨裏哼出來,斷續的曲調……是那曲……是:“在歡騰的海岸,在邊疆的水路,人民警察的身影,披着星光,浴着晨露……”
是校歌,是警察之歌,是那首熟悉的旋律,是一首鮮血淋漓的旋律,餘罪辨清的那一刻,突然間淚如泉湧。而哼哼着的郭少華,在這一刻,卻綻放出幸福的笑容,他在餘罪的淚光中證實了自己的判斷,看到了最後的希望,盡管那不是救命的稻草。
“我……我不來……我來不了……我來不了……”
餘罪一刹那無法抑制,痛哭着,從來沒有想到過,會有如此錐心之痛,痛得像要把整個人撕裂一般。
“真你媽。”吳勇來上來就踹了一腳。
此時委頓在地上的郭少華用盡着全身的力氣吼着:“吳勇來,你個王八蛋……有種你親手滅了我。”
“去你媽的。”吳勇來踹了一腳,拎着餘罪。剛拎起來,餘罪又趴下了,害怕似的鑽到了另一保镖王紹陽的背後。三個人拽他時,他摟着王紹陽哀求着:“大哥,我不敢殺人啊。”王紹陽剛掙脫,他又抱着劉通,又是一把鼻涕一把淚求着:“大哥,我真下不了手哪。”
“算了,把這狗東西扔下去。”吳勇來提議着。三個大漢拎着餘罪,要來個抛物線動作,這時候餘罪才急了:“别殺我,别殺我,我幹……我幹。”
其實這個事必須有人來幹,但那三個混成精的保镖不逼到萬不得已,絕對不會親手去幹。劉玉明送走了藍老闆,他沒有上前,隻是看戲一般,觀看着這出悲劇,假如将來有人知道是個不知名的小混混殺了個警察,該多麽有戲劇性啊。
“老郭,别恨我,我也是沒辦法。”
餘罪又被扔到了郭少華面前時,他難受道。伸手想撫撫那滿是血污的臉,手顫着,僵在空中。
“來吧,給個痛快。”郭少華虛弱地眨眨眼,像是在傳遞着什麽。
餘罪把他扶起來,拖着,拖到了船舷邊上,靠着船舷站定時,郭少華冷笑着斥罵那幾個人:“就這麽大膽子,親自動手都不敢,逼個新人?”
“甭廢話,小二,快點。”後面有人斥着。
餘罪像是在蓄着力氣,面對面看着郭少華一眼,他哭着道:“老郭,兄弟對不起了。”
“來吧,兄弟,我勒你一次,你扔我一次,咱們扯平了,我做鬼也怨不着你。”郭少華吼了聲。
餘罪一咬牙,一矮身,抱着郭少華的腿,一使勁,郭少華像抛出去的石塊,翻過了船舷,“撲通”一聲掉進了海裏,濺起了一陣浪花。黑漆漆的海面,瞬間又恢複了平靜。吳勇來奔到船舷邊看了看,深暗色的海面上,隻能看到漁船劃出的兩道波浪。
“我操,這家夥上道了。”劉通小聲嘀咕了句。還是新人愣,真把警察給做了。
“又多了一個亡命徒啊。”王紹陽道,有點兔死狐悲,畢竟半年多的兄弟了。
而坐在船舷邊上的“餘小二”,像被吓走了三魂六魄,在大口大口地喘着氣。沒有人看見,那被抹去的淚已經濕了衣襟,剛抹去,又盈滿了眼睛。
“打掃一下船面……天亮回航,藍爺要在港市待上幾天,這段時間你們哪兒也不要去,鄉下待着吧……”劉玉明慢吞吞上來了,安排着保镖們的活兒。他踱步到餘罪面前時,凝視了良久。半晌,餘罪回頭看他,他突然發現這個膽子向來不大的小賊,眼睛裏多了一樣東西,好像是憤怒,好像是狠厲,又好像是他說不清的什麽東西。
不過他不在意,幹這事總要有一段心理适應的過程,他笑了笑,拍拍餘罪的肩膀道:“小子,你走狗屎運了,彩票收籌的生意,盈利你拿三成……以後歸你負責了,不用偷零花錢了。”
幽幽地說了句,他搖曳着進倉裏了,餘罪籲了一口氣,回望着那黑漆漆的海面,他似乎還在追尋着,那哼着校歌的聲音,似乎在風中,似乎在夜空中,似乎在某個他看不到的地方,輕吟着,在向他召喚。
那一刻,餘罪看着自己滿手的鮮血,心如刀絞,淚如泉湧。
那一刻,他眼眸中是無盡的黑暗,隻餘下風聲如吼,濤聲如怒。
一時煊赫
叮當的響聲間,一堆東西擺在證物盤上,手機、鑰匙、錢包、首飾,放在許平秋和肖夢琪的面前,李綽和一名深港刑事偵查局的同行相視了一眼,他道了句:“就是這些。”
“當場緻命?”許平秋面無表情地問。
“對。”李綽點頭道。
許平秋像是仍有懷疑一般,踱步到了法醫台前,輕輕地揭開了白布。白布後掩着的一具屍體,寬臉、闊額,有一道從臉頰直達額際的疤痕。
這曾經是一個聲名赫赫的黑道大佬,監獄幾進幾出,火拼九死一生,風光了十幾年,很多後來者已經把他傳爲了神話,到末了仍然沒有逃出橫屍街頭的命運。這種人許平秋見過的多了,可仍然忍不住有那麽多的感慨。
李綽和那位同行沒吭聲,靜靜地伫立着,新的命令已經下來了,直接是省廳下的命令,龐局長被調到省廳接受質詢以及誡勉談話。奇怪的是,命令把西山來的這位許處長推上了風口浪尖,後續的行動,他是總指揮。
等了半晌,李綽示意了法醫一眼,那位法醫撚着證物盤的彈頭道:
“一共從他身上提取到了兩枚彈頭,第三枚洞穿了肺葉,是在車上提取的,三槍全部擊中要害,而且這種彈頭是一種鎢鋼彈頭,特制的。彈道檢驗嫌疑人使用的P228手槍,雙動型、牢固、短槍管、擊發速度快、精準度高,是國外不少現役部隊的制式用槍。”
檢驗傳達出了一個信息,這種造價昂貴的槍械,絕對不會是普通的黑幫分子能夠擁有的,如果在深港還有擁有這種能力的涉黑人物,那隻會讓在場的警察後脊一陣發麻。
“黑金、殺手,典型的黑社會啊。”許平秋感歎了句,沒有多說,輕輕蓋上了白單,又一個枭雄的時代結束了。他踱着步,李綽跟在背後輕聲問着:“許處長,我們已經接到了通知,下一步,該怎麽辦?”
“你們監測到什麽情況?”許平秋問。
“藍湛一未歸,他的幾名保镖暫時去向不明,我們隊在社會上有些線人,現在傳得很兇,都傳說是藍爺把崩牙佬滅了,和藍湛一有關聯的勢力,正抓緊時間搶占崩牙佬的地盤……這兩天,110和各分局接到的毆鬥、傷害案子,足有二十幾例。”李綽道,一個枭雄人物的沒落,身後隻會是一場亂戰,搶到手的利益才是最重要的。
“那就讓他們把格局劃清點,看看這個藍爺究竟還有多大神通。”許平秋道。
“可我們的案子全部僵住了,還有3号……我們……”另一同行,說着有點哽咽,省得有人在場,又緊急刹住車了。
許平秋停下來了,回頭時,看到了深港這兩位同行血紅的眼睛、仇視的眼光,他輕輕地給兩人整了整衣領道:“仇恨隻會蒙蔽你的眼睛,誤導你的判斷。他們越是喪心病狂,越顯得他們異常恐懼,相信我,這将是他們最後的瘋狂了……一定要約束下面的兄弟,誰也不準妄動,我們身上的警服已經蒙塵,不能讓我們頭上的警徽,因爲我們的愚蠢盲動而再次蒙羞。”
他輕輕地說着,這話仿佛有千鈞之力,讓兩位血氣方剛的屬下,有點羞愧地低下了頭。
他轉身走了,帶着自己的隊伍。兩位領隊此時也是心潮起伏,從來沒有想過,一個劫車案會發展到今天,會有如此深的涉黑背景,每每看到線索已經浮出水面,轉眼間又雲裏霧裏。這些也許可以不擔心,可在那危險的境地,畢竟還有着自己的同志哪。
下樓時,許平秋無意間往後瞥時,他看到了史清淮的眼神,有點暗淡,看到了肖夢琪的表情,有點難堪。那兩位同行先走了,他才出聲道:“你們得打起精神來,否則怎麽鼓勵下面?”
“是。”史清淮道。肖夢琪連應聲的力氣似乎也沒有了,許平秋問着她:“你還在擔心他?”
“嗯。”肖夢琪點點頭,鼻子一酸,差點流淚。她調整着情緒道:“許處長,應該把他盡快召回來,再有什麽意外,我們可承受不起了,萬一他……我……”
幾滴淚還是忍不住溢出眼眶了,許平秋接着道:“你是指犧牲?”
肖夢琪重重點點頭,不知道想起了什麽讓她恐懼的事,一下子失聲了,她掩着嘴,抹着淚。
“你雖然是學警察心理學的,可你還沒有讀懂警察這個職業,這個職業本身就意味着犧牲,一個警察的青春年華、家庭幸福、歡樂休閑,甚至他最寶貴的生命,都可能成爲犧牲的内容。沒有犧牲,哪來的平安天下。”許平秋面無表情地說着,仿佛根本沒有感情、沒有惋惜,轉身上車。兩人随後上車的時候,心潮難平的老許又補充道,“而且,這種犧牲,從來就沒有停止過。”
車平穩地駛出簽證中心時,靜默的車裏,許平秋悄無聲息地抹去了在眼角蓄着的一滴老淚……
“就是他!”
餘罪在車窗後,一指一個從遊戲廳裏出來的人,瘦個、光頭、眼睛特别小,眯成了一條線,那天揍這貨的時候,他記得格外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