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什麽什麽學曆?”嫌疑人愣了下。
“問你什麽地方畢業的?”鼠标加重語氣訓了句。
“上過技校。”嫌疑人似乎有點緊張,看警察不太滿意,趕緊又補充着,“後來沒念完,就出去打工了。”
鼠标憋着笑,曹亞傑卻不知道該問什麽了,他這工科大畢業的,明顯比人家差一截嘛……
另一撥提審,也慢慢進入了關鍵之處。
在這個罪惡的集中地,任何挑戰你忍耐和思維的東西都有,就是不會有正常的東西,普通人要理解,會很有難度的。
張四海有一個母親,嫁過四次,所以他從小有四個“父親”,兩個勞改、一個酒鬼、一個賭棍。他的少年生活,除了打架、偷東西外已經沒有什麽記憶,十四歲離家打工,幹的是汽修學徒工的活,一幹就是六年,毫無疑問,這爲他日後成爲偷車賊打下了“堅實”基礎。
至于走上犯罪道路的起因,是因爲已經有了偷雞摸狗的習慣,還是無法忍受打工的底層生活,抑或是經不住社會上紙醉金迷的誘惑,這個已經說不清了。反正他在二十多歲的時候就開始溜門撬鎖、偷車賣零件了,其間被抓過兩次,共服刑四年零六個月。但他不但沒有收手,而且在獄中遇到同行後,又加入了以王向東爲首的機動車盜竊團夥。這個屢受警方打擊、反偵查意識越來越強的偷車賊,終于找到了施展自己才華的沃土,于是火并了老大,自己坐到了第一人的位置。
“你爲什麽要殺他?”俞峰問,感覺那個團夥的原老大王向東死得有點冤,案卷顯示,兩人争吵以至互毆,張四海失手殺人。
“我早就想滅他了。”嫌疑人不屑道。
“沒有更好的解決方式嗎?”俞峰問。
“呵呵……”嫌疑人笑了,沒理會俞峰這一句。
“分贓不均是吧。”餘罪插了句,無動于衷地看着嫌疑人,又道,“是不是還有他姘頭的原因,王向東四十一歲,小姘頭才二十幾歲……你們,應該早有一腿了吧?”
這是個簡單而直觀的判斷,卻聽得張四海撇嘴罵了句:“别提那個女人,他媽的……”
“那王向東就非殺不可了,你不滅他,他也會尋機滅你的。”餘罪道。這殺人的故事,他說得像過家家一樣平淡。
李玫和俞峰耷拉着眼,瞥着餘罪,怎麽感覺這家夥也像是監獄裏剛提出來的。
還有更震驚的,嫌疑人一聽此言點點頭,不無得意道:“對,這他媽就是你死我活的事,他把人召起來想滅我……也不想想,他女人都給老子搶來了,他那點小貓膩,差到姥姥家了。”
啧,李玫聽得直吸涼氣,太刺激了,這麽隐私的事都說出來了。
“在殺他的時候,你考慮過後果沒有?”餘罪問,兩眼若有所思地看着對方。
“在非幹不可的時候,你有時間考慮後果嗎?再說了,偷這麽多車,就他媽沒殺人這一項,也夠得着崩了。”嫌疑人無所謂道,又伸着手。
餘罪起身,又一次送上一支煙。抽上時,嫌疑人噓了口氣,用懷疑的眼光看着餘罪,突然來了句:“你不像警察,到底是來幹什麽來的?”
李玫和俞峰暗笑着,餘罪知道怕是對方嗅到了自己身上殘留的匪氣,笑了笑問着:“你覺得呢?”
如果不是警察,就進不了這兒;可如果是警察,又偏偏不像任何一位曾經接觸過的。張四海想了好久,被這個問題難得目光迷離。餘罪卻是狀如開玩笑似的問着:“别想了,我們就爲聊天來的……張四海,問你個簡單的問題。”
“什麽?”嫌疑人側過頭來了,還是那麽狐疑地盯着餘罪。
“我想問啊,你不缺錢了,事實上你應該很有錢……有錢就不會缺女人,爲什麽你要收了老大的女人?”餘罪道,兩眼透出來的,似乎是一種邪光。
這個邪光同樣存在于嫌疑人的眼光裏,他笑了笑反問:“你真不知道?”
“我在想,應該是成就感的原因吧?就像你一直不停地偷車,并不是因爲生活拮據,需要錢。”餘罪道。
“對,是成就感。”嫌疑人好不得意地抹了把嘴。
餘罪和嫌疑人相視而笑了,那笑聽得李玫和俞峰毛骨悚然……
時間過得很快,兩個小時的審訊結束了。F4被法警提走時,在出門的一刹那回頭嚷着:“多來幾回啊,兄弟,這兒除了提審都沒人和我說話,快他媽憋死了。”
法警呵斥了句,那嫌疑人也不在乎,提着鐐子,一步一挪地走了。三人出了審訊室,下樓和曹亞傑、鼠标會合,等出了看守所上車時,衆人終于松了一口氣。曹亞傑完全被震驚了,一個技校沒畢業的,硬是鼓搗出了解碼器,還有那些層出不窮的作案上的小手段,哪一樣可都是閃着“智慧”的光芒哪。
鼠标直斥他沒見過世面,直道犯罪分子裏頭“神人”多了,隻有你想不到的,沒有人家做不到的。
這時,曹亞傑和鼠标突然發現那一組很沉悶,面面相觑一下,鼠标問道:“咦,胖姐,咋啦,被嫌疑人刺激啦?”
“嫌疑人不刺激……”俞峰弱弱道。
“那是怎麽回事?”曹亞傑關心地問。
“被他刺激了。”俞峰指指餘罪。李玫卻是咧着嘴道:“唉,不說了。”
凡是越不說的事,自然是越讓人好奇。兩人追問,俞峰說了個大概,聽得曹亞傑和鼠标直噴笑,走了很遠餘罪才開口道:“犯罪本身就是反人類、反社會的,陰暗、龌龊和肮髒才是它的本色,你們要連這個都接受不了,我勸你們早點另作打算。”
沒人接茬兒,這确實是一個值得商榷的事。這一道坎在心上,恐怕也不是那麽好過的……
知我心憂
嘗試性地讓他們接觸嫌疑人一周後,又一個坎兒擺在了史清淮面前。事實上接觸的效果很大程度上超過了史清淮的預期,他一直覺得這些菜鳥在面對那些窮兇極惡的罪犯時,沒吓得忘詞就不錯了,可事實恰恰與想象相反。自己在看雙方接觸的現場錄像時,經常覺得無語。
張四海,那位綽号F4的故意殺人、盜竊機動車嫌疑人,第二次提審時,他大談殺人後和被殺老大姘頭的性事,而做這事的地方離殺人現場僅一牆之隔,那時候屍體尚未處理。
王少棠,省城“八二六”洗錢案被捕的地下錢莊主要嫌疑人,在提審時也像着魔一樣,和隊員大談他的癖好,例如喜歡收集各式各樣的高跟鞋,而且是帶着體味的那種。對他來說最享受的事,是關上門,細細嗅聞每一雙鞋子不同的味道。
戀足癖也罷了,還有更惡心的一位叫孫飛,是省城銀行貪污案主要嫌疑人。這位轉移了本行兩千多萬資金的高智商罪犯,在看守所的待遇并不怎麽樣,到訪隊員成功問出了他的心事,他哭哭啼啼講着,在裏面他是如何被人欺負的,已經不堪淩辱。
當然,也不缺變态的。李子濤,省城打黑除惡行動中被捕的一個涉黑團夥二号人物,有自殘自虐的愛好,露着胸前和兩臂布滿的疤痕,整個人像一個猙獰的怪物。據說審訊他的警察最後都需要心理治療,可奇怪的是,他和餘罪也談得來,餘罪講這是——痛,也他媽的是一種存在的快感。
那兄弟深以爲然,和餘罪相見恨晚,兩人交流了N種整人的方式……每一種都讓這個涉黑分子兩眼放光,直歎自己孤陋寡聞。
“其實你把人折騰狠了,知道疼了,号起來比殺豬還難聽……真的,我就試過,砸了他幾根指頭,喊得幾條街都能聽到……”
史清淮摁了停止,不同的畫面定格着相貌各異的嫌疑人,或猙獰、或興奮、或兇惡。即便對于研究犯罪心理學的他,從這些表象上也看不出那些罪犯究竟是怎樣一種變态心理,理論和實踐終究是兩層皮。而這些實踐的直接負面效應是:李玫、俞峰嚴重不适應,最初參加計劃的熱情正在迅速消退,取而代之的是病恹恹的樣子,怎麽也提不起精神來。
沉默好久,敲門聲起的時候,史清淮收起了DV,喊了聲“請進”。應聲而進的餘罪立正、敬禮,中規中矩站在史清淮面前道:“史科長,您找我?”
餘罪剛從操場下來,滿頭大汗的,這些天的訓練又把餘罪曬黑了幾分。話說這五名隊員裏,餘罪倒算得上最敬業的一位。史清淮斟酌着,點點頭,問着餘罪:“沒其他事,就想私下問你一句,你對這幾天的接觸性提審有什麽想法?”
“沒想法,按計劃來。”餘罪道。
“我是說……你對于接觸的罪犯。”史清淮問,找不到更确切的表達方式。
“還行,咱們省的惡性犯罪不算很多,如果在其他發達城市的話,試驗目标的可選範圍就更大了。”餘罪道。
史清淮重重噎了下,就這還嫌罪犯不夠格?他斟酌了好久,終于憋出來了,直道:“餘罪啊,我沒其他意思,就是想提醒一句……對于這些嫌疑人的詢問方式,你就不能保留點?我是說,其他隊員的承受能力可沒你這麽高,沒必要老是從那些方面下手吧?”
“有嗎?”餘罪有點兒無辜地問道。
“你說呢?”史清淮反問。
肯定有,餘罪回憶了幾秒鍾,不吭聲了。
“好了,就這些,這不是批評啊,你要正确對待。”史清淮道,說出來,又有點不忍了。
“是,我知道。”餘罪道,挺着胸,一點辯駁的意思也沒有。
“繼續訓練。”史清淮道。
“是!”餘罪敬禮,邁着标準的正步,出了辦公室。
好像哪裏不對?史清淮又斟酌了好久,好大一會兒才想起來了,自己已經習慣看到餘罪那種奸詐一臉的表象,對他這樣嚴肅認真的樣子,似乎已經很不适應了。
“這……究竟是一種什麽心理狀态?”
史清淮暗暗念叨着,他想不清楚時,幹脆把這些攝制的材料全部帶上,準備回省廳向許處請教一番,最好再和廳裏特警支隊心理疏導上的那些專家談談,那些人經常做開槍執法人員以及惡性犯罪審訊人員的心理疏導,他們對這方面應該很了解……
隊員們看到史科長的車匆匆走了,鼠标又開始偷懶了,一屁股坐草坪上喘氣,估計短時間起不來。
他本來想問餘罪一句的,可餘罪勻速地奔跑着,根本沒搭理他。他跑得很專心,快兩個月的集訓把以前欠下的鍛煉補了個差不多,這段時間又戒煙、又戒酒,說起來算是畢業後過得最規律的一段日子了。他邊跑邊看着操場上的幾位:李玫還在揮汗如雨,這姑娘很有點兒毅力;俞峰呢,已經進入狀态了,這點兒訓練對他來說不算什麽;老曹更不用說,集訓對他來講,差不多等同于療養。
一周的接觸性試驗後,負面作用看得很清楚,本來大家對他就有點膈應,這麽沒底線地試驗一下,餘罪更感覺到了,李玫和俞峰對他有那麽點兒敬而遠之了,吃飯的時候都刻意地不往一塊兒坐,剛剛緩和的關系,又有點兒僵了。
這些餘罪都沒有在乎過,隻不過他沒想到,史清淮居然會在乎。
跑了不遠,他追上了李玫,邊跑邊搭讪道:“李姐,有句話想對你說。”
“說什麽?”李玫氣喘籲籲道。
“這些天的提審,你覺得是不是有點過了?”餘罪笑着問。
“是有點兒嗎?是很過了。”李玫跑得慢了,好不容易喘過了一口氣說,“你怎麽就喜歡問那些惡心細節……”
餘罪讪笑着解釋道:“知道爲什麽老有人喜歡窺探别人的隐私嗎?”
“什麽意思?”李玫道。
“因爲隐私,是一個人最真實的一面,你要連這種最真實的一面也接受不了,我勸你還是早點退出得了。”餘罪道,腳步不停往前跑着。李玫奔着和他争辯着:“你少給自己的陰暗龌龊找借口,我看出來了,你和鼠标就喜歡這一套。”
“錯,不是我喜歡,而是犯罪本就如此,狂妄、偏執、狹隘、暴戾、陰暗、陰險、淫穢……這是你給罪犯們打的評估标簽,既然你也知道他們如此,難道還期待用文明的方式和他們對話交流?”餘罪反問了句,頭也不回。
李玫愣在原地,覺得自己似乎确實帶着感情色彩看人了,不過不是看嫌疑人,而是看自己人。
“俞峰……”餘罪追上了第二位。俞峰“嗯”了聲,餘罪問着他:“實驗了幾天,感覺如何?”
“太挑戰人的極限了,我甯願一槍崩了這些貨,也不願聽他們眉飛色舞地講犯罪細節。”俞峰搖頭道。
“我有個建議一直想對你說,我沒其他意思,說了你别誤會。”餘罪道。
“哪能呢。”俞峰道,瞥了餘罪一眼,以前他對這位學曆不高、經常粗口的小警有點輕視,不過在和那些罪犯直接對話以後,餘罪在某些方面已經成功赢得他的重視了。
“我建議……你好好考會計師,有機會一定離開這兒。”餘罪道。
俞峰愣了下,緊跟着追上餘罪,追問着:“哎,爲什麽呢?”
“你覺得我和那些嫌疑人的對話怎麽樣?說實話。”餘罪道。
“不怎麽樣,夠雷人的。要不是一個隊的,我都懷疑你是什麽出身。”俞峰直言道。
“這就是我勸你走的原因,等待的時間足夠久了,有一天你也會這樣的,現在可能僅僅是迷茫,将來可能連自己都嫌棄自己。”餘罪笑了笑,拍了拍聽愣了的俞峰,又慢步向前跑着。這話足夠咀嚼一陣子了,俞峰看着餘罪,有點兒說不清自己的感覺了。
“怎麽了?俞峰,他和你說什麽了?”李玫追上來了,小聲問着。
“沒什麽。李姐,也許是我們有點兒幼稚了。”俞峰道。
“好像有點兒,哎,我說這家夥什麽來路?我一直想不明白,怎麽這貨就和深牢大獄裏出來的一樣,連裏面怎麽整人都門兒清得很。”李玫小聲道,掩飾不住驚訝。
“别問我,我也想不明白。”俞峰笑了笑,無法解釋。
兩人正讨論着,場上又亂起來了。鼠标鬼嚷着,如離弦之箭般向操場門口奔出來,門口站着兩個女人,像專程來看鼠标一樣,高個子的亭亭玉立,小個子的嬌小玲珑,别說鼠标了,就連曹亞傑的眼光也被吸引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