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赤着的腳亂踹着,力道奇大,把隊員踹得蹬蹬連退數步。
一個瘋子尚不好制服,何況是一個拼了命的瘋子,餘罪奔上來,持着啤酒瓶子朝着這家夥的腰上一通亂砸,可不但沒有讓他放棄,反而激起了武小磊更大的兇性,他嗷叫着,亂蹬着,手死死地抓着車窗外的一個鉚件,用勁全身的力氣往外爬。
袁亮看得兩眼冒火,守得這麽緊,還是讓他鑽了空子。此時甬道這麽窄,他卻是不敢鳴槍了,插回腰裏,奔到了鄰窗邊上,兩手一按合頁,刷一聲掀起了窗,然後他吼了句:“一起使勁往回拉……準備!”
此時才見這位隊長的水平,他倒着身體出了窗,手抓着窗沿,兩條長腿在列車窗外一擺,直踹到了武小磊的肩上,拉武小磊的人陡然一輕,拽進來了多半個身子。袁亮大吼着,借着列車的速度把身體擺起來,“咚咚咚”連踹試圖跳窗的嫌疑人幾腳。
武小磊終于不支,慘叫着,被裏面的押解人員拉回了車裏。然後幾個人摁腿壓胳膊,把他制服起來。饒是如此,他還是身體亂扭着,用僅剩下的嘴當武器,把一名隊員狠狠咬了一口。
餘罪驚得心狂跳不止,好不容易喘過這口氣來了,拉着袁亮從車窗外進來。袁亮此時顧不上形象了,拔着槍,上前惡狠狠地說着:“王八蛋,敢襲擊押解人員逃跑,老子可以當場擊斃你……”
“來啊,來啊……老子早活膩歪了……”武小磊瘋也似的,像故意激怒袁亮一般,龇着帶血的嘴,唾了袁亮一臉。
那一幹刑警趕緊抱腿拐胳膊,往車廂裏拽人,生怕隊長火了真胡來一家夥。武小磊亂踢亂打着,瘋狂地、興奮地、拼命地恥笑着袁亮:
“來啊,不敢開槍了?放開我單挑,老子弄死你……他媽的仗着人多欺負人是不是?你們最好别讓老子喘過這口氣來……喘過來,我他媽挨個弄死你們全家……”
各車廂裏都探出來不少腦袋,詫異地看着,竊竊私語讨論着,剛才驚心動魄的一幕看得不少人已經開始收拾行李,找乘務員換車廂去了。車上的乘警來了,和袁亮交涉着。
袁亮也火大,嚷着那位剛剛被打暈的隊員,連铐着的嫌疑人也看不住?等着回去挨處分吧。訓了幾句,袁亮重重地鎖上了廂門。乘警們可有事做了,挨着包廂,給乘客們說着安慰的話——沒事,就是個小偷!
這邊安慰着,那邊可就開始訓話了。事情的經過原是這樣:老實了一天一夜的嫌疑人叫着要上廁所,誰也沒當回事,胳膊上戴着兩條铐子,還能翻了天不成?李逸風和一名隊員一前一後跟着,卻不料剛進甬道不久,路過一個窗戶時,武小磊猝然發難,一回頭肘拳敲悶了後面的隊員,跟着一腳把李逸風踹了老遠,然後他猛地掀着列車上的車窗要往外鑽,要不是手铐着需要兩頭分别用力,他估計已經跳窗了。延誤的這一點時間,讓李逸風反應來了,奔上來拽着他的一條腿大喊救命……
就這樣,李逸風被蹬得半邊臉都腫了,還不知道疼,吓得直喘粗氣。而被打昏的那位,現在頭還蒙着。這時嫌疑人的手被鎖在床杆上,席地坐着,口裏兀自不清不白地罵着。這時候,誰要敢朝他瞪眼,他敢叫嚣着殺你全家,那滿臉血迹、衣褲殘破不全的兇相,讓李逸風激靈靈打了個寒戰,放下準備揍他一頭出氣的念頭了。
得悉實情,袁亮氣得那叫一個五髒翻騰,他上前一捋袖子,冷冷地道了句:“身上的铐子都拿出來,從現在開始,手腳全鎖住……老子就不信,你還反了天了。”
大家都憋着一股氣呢,一聽這話,當啷啷亮着铐子,咔嚓咔嚓鎖了五六副铐子。武小磊瘋也似的掙紮着,大吼着,叫罵着。再然後像四肢拴上鐵鏈的兇犬,窩在角落裏,看着一屋子押解警察,那眼光兇巴巴地瘆人。
行伍出身的袁亮此時才展現出他剛毅和冷血的一面,對着兇光外露的嫌疑人,睥睨一眼,在氣勢上,幾乎是個旗鼓相當。
可這不是解決辦法呀。李呆和拴羊可沒見過這陣勢,隐隐地覺得喉頭裏有點堵。李逸風還在揉着臉,不過他目光遊離着,看着各位縣隊刑警,心裏發寒。
大家都沉默着,如果他父母還值得給點同情的話,那麽在武小磊這裏,成功地把那點僅剩的同情給消耗了。
拒捕,試圖逃逸,這要是寫進檔案,隻會罪加一等。
李逸風看這家夥叫嚣聲漸稀,幾乎是絕望地喘着氣,他有點恻然,無法理解那種絕望之極的心态。他又看了所長一眼,才看到餘罪在翻着他的舊行李,似乎在找着什麽東西。好大一會兒,餘罪都沒有吭聲,在這個亂局中他似乎根本不存在一樣。
蓦地,餘罪起身了,朝袁亮要着鑰匙,袁亮許是緩過那點怒意,需要個唱紅臉的下台階,便随手扔給了餘罪。
餘罪彎腰,拿着鑰匙看了武小磊一眼,三十多歲的人,頭發已經白了一半,那張兇惡的、變形的臉,此時有點疲态了,不過還是那麽兇光逼人地盯着餘罪。
餘罪伸着鑰匙,解了他腳踝上的一個铐子,扔過一邊,對着兇光外露的眼睛漠然說着:“别瞪我,比你狠、比你兇的我也跟他玩過,真以爲說兩句狠話就能吓住别人?”
聲音很輕,很平和,不過卻像有一種無形的威力似的,讓武小磊瞬間閉嘴了,他認出來,這就是那個跳進污水河和他拼命的人。對于同是不要命的人,他似乎有着一種下意識的、發自心底的敬畏,再怎麽樣也不敢像對其他人那樣污言穢語地罵了。
餘罪又伸着鑰匙,解下了第二副铐子。他扔過一邊,平靜地看着武小磊,近距離地對視着,鄭重地說:“你看清楚點,記清我這張臉,等你喘過這口氣來,就來找我報仇吧,不過我恐怕你能力不夠。”
武小磊臉上一抽,見到比他還狠的人了。他抿抿嘴,艱難地咽着口水,眼光躲閃着,似乎不敢正視這位小個子的警察。
“别擔心,你說的我沒當真。從時速八十邁以上的列車上戴着铐子跳車,你不是逃跑,是找死。既然已有死志,那不介意和我多說兩句話吧?說不定我能成全你。”餘罪道,回身拿着一直随身帶着的小包,看着隻剩下腕上铐子的武小磊,投以征詢的目光。
“你……你想幹什麽?”武小磊說着,身體下意識地挪了挪,他似乎有一種恐懼的感覺,有點恐懼别人這麽平靜對待他。
“成全你啊。别他媽死了當個糊塗鬼呀?”餘罪掏着口袋,往地上排着照片,縮在一角的武小磊蓦地眼睛睜大了一圈。
“記得他吧,張素文、孟慶超,兩位小夥伴,因爲你這狗日的,被警察查了十幾年,現在還在街頭混。”
“記得他吧?劉繼祖,當年拿了兩包糕點和幾十塊錢協助你逃跑,現在這事犯了,被刑警隊抓起來了,也是你害的。”
“還有她……你奶奶,去世你都沒回去看看,我聽說她最疼你啊,上初中都拉着你送你上學,說起來你真他媽不算人啊。”
“對了,還有這張,記得嗎?”
武小磊逐個掃過照片,臉上難堪之意越來越甚,冷不丁餘罪排出了陳建霆被殺那張,一下子驚得武小磊一陣哆嗦,牙關咬着,臉色發白。
有些人是因爲陰暗而兇狠,而另一些人卻是因爲恐懼而變得兇惡,武小磊無疑是後者。餘罪此時才看清了,這窮兇極惡的來源,或許确實是一種保護自己的本能。
他慢慢地說:“這個人于情于理,我不否認他該死。可于法,他的死總要有人負責的……他死後,他的老父親上訪告狀幾年,最後郁郁而終啊……也是你害的。”
餘罪歎着氣,看着兇相漸消的武小磊,他知道,那因爲恐懼而生的獸性正在漸漸地消失。餘罪接着又排出來一連串的照片,不說話,然後看着武小磊。
武小磊眼裏的兇光在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嘴角翹着,想伸手,卻又不敢伸手,不過臉上卻浮現一種期待的表情,像恨不得全部抓在手裏一樣。
此時的餘罪卻伸着手,把他手腕上最後一個铐子打開,扔在地上。武小磊迫不及待了,雙手捧着一張照片,眼光發亮地看着,然後緊緊地捂在胸口。
——是爸爸和媽媽在五金店裏的照片,他知道自己有個家,卻從沒有回去過,那才是他心裏最深的牽挂。
餘罪面無表情地刺激着:“你爸的頭發全白了,抽的是三塊五的煙,他以前可當過局長啊,退休後幹的卻是民工的活,都是你這個渾蛋害的……我們監控的時候排查發現,你爸和你媽每天六點準時起床,七點開門,然後老兩口開始收拾店裏,肩挑手扛的活都是他們自己幹,估計是爲了省倆錢……有生意需要上貨搬運,也是他們自己幹,估計也是爲省點錢……兩人可是一分一毛掰出來的錢,你知道全幹了什麽?”
餘罪問得武小磊全身哆嗦了一下,然後兩顆豆大的眼淚撲簌簌掉下來了。
全廂的同行起身了,側頭了,靜靜地看着已經去掉所有铐子的武小磊,誰也看得出,此時的武小磊比被五花大綁着更安全。
“我告訴你啊,全給你這個渾蛋贖罪去了。”餘罪道,那似乎也成了他心裏解不開的結了,“十八年啊,你沒想過他們是怎麽熬過來的嗎?前幾年陳建霆的父親處處告狀,警察是天天上門,搞得你們一個大家,親戚都不來往了,都是因爲你呀……親戚不來往也罷了,你作的孽,他們做父母的心裏有愧啊,不但給陳建霆撫養女兒,一直供她上了大學,而且還當孝子賢孫,把陳老師養老送終……十八年啊,給你整整贖了十八年罪,你就不覺得你父母可憐嗎?從來就沒有想過讓他們解脫嗎?”
武小磊将照片捂在心口,神情悲恸,不可抑制地眼睫眨着,兩行熱淚簌簌而下。他抹掉了,淚卻又流出來了,是啊,可怎麽抹得掉這十八年的魂牽夢萦……
“你還會哭呀?”餘罪挖苦着,直斥道,“你爲他們做了點什麽?就拿着他們辛苦掙來的血汗錢,在外面逍遙?你父親被關起來,你沒回去……你最親的奶奶去世,你也沒回去……你是不是還等着,你爸媽有一天也快閉上眼了,你也不回去?你他媽還算人嗎?哪怕當年被斃了,現在也該成一條好漢了,十八年了……你活得還像個畜生,還準備讓你父母替你受着這個罪孽,到死都不能瞑目?!”
武小磊失聲了,聲音在顫抖着,喉嚨裏哽咽着,表情悲恸,大顆大顆的淚無聲地掉着,一雙眼乞憐地看着餘罪,似乎在乞憐他不要再說下去。
餘罪慢慢起身了,他走到車窗前,“嘩”的一聲開了車窗,背過身,看着武小磊,一指窗外道:“窗開着,沒人攔你,你跳吧。大不了老子拉着你的屍首回去交差。”
這句不是假話,此時的嫌疑人已經失去了束縛。不過誰也清楚,他不會跳,還能哭出來,那就是還有舍不得的東西。武小磊抹着淚,在衆人的眼光中意外地站起來了,有名隊員要起身時,袁亮一伸大手攔住了。
他沒跳,而是對着餘罪,撲通聲跪下了,捧着照片,眼淚長流地哀求着:“我不是想跑,我沒臉回去啊,我沒臉見我爸媽,老婆孩子一直都不知道我是個逃犯……我認罪……求你們一件事,把我兒子帶回老家,我沒機會了……求你們了。”
這一句聽得李逸風幾位鄉警毫無征兆地鼻子一酸,側過臉了。
餘罪卻是像沒感情似的盯着他看,看着他流淚,看着他重重地磕頭,半晌才道:“沖你求的不是因爲自己,我答應。”
“謝謝。”武小磊釋然一般,一抹滿臉的淚,想鎮定下來,卻怎麽也辦不到了。
“你還做錯了一件事。”餘罪道,毫無征兆地揮手給了武小磊一個耳光,很重,而武小磊像根本沒有反抗意識一樣,任憑那個耳光扇過來。餘罪指着他,貌似兇惡地道,“你跪錯了,被你害的家屬、被你害慘的小夥伴、一直替你贖罪的父母,你都該跪……唯獨不該跪的人就是警察,我們不會給你一點同情。”
言罷,餘罪揚長而去,打開了廂門,像是郁悶至極,想舒出心裏那口濁氣。卻沒人看到,餘罪在廂外的角落裏,也偷偷地抹着淚。
良久,武小磊發現自己還跪着,而環伺的刑警隻是默默看着他。甚至于他相信,哪怕自己現在就算縱身跳下去,也沒有人會攔着。
他慢慢地爬起來,把餘罪排下的照片原樣擺好,眷戀地看了一眼,哆哆嗦嗦地拿着扔在地上的一副铐子,铐到了自己的手腕上。再然後,他龜縮在角落裏,木然地看着天花闆,一遍又一遍地抹着淚,滿廂都是他唏噓的聲音……
心歸何處
十八年的逃亡之路,在沉悶的車軌聲中不斷縮短,漸漸接近了終點……
試圖跳車的武小磊慢慢像變了一個人,去掉了因爲恐懼而産生的兇惡,同車的刑警慢慢發現,其實這個曾經持刀殺人的嫌疑人,和在座的大家沒有什麽兩樣。
溝通最初是怎麽建立起的,似乎被人忽略了。好像是李逸風遞了個盒飯,又好像是哪位隊員給了他一支煙,還說不定是誰給他點了個火,或者遞了杯水的緣故吧。反正武小磊開始和大家說話了,那樣子一點兒也不兇惡。袁亮在列車上找了藥,讓人給他身上的幾處傷口敷好,他居然很不好意思地說了聲對不起。
那樣子是真有點不好意思,很小的一件事,讓幾位刑警都異樣地笑了。
沒人再呵斥他,沒人再防賊一般盯着他,也沒有人再用另類的眼光看着他,他也坦然以待,開始向幾位刑警問着像他這樣的要判多少年,問着家鄉的變化,問着他那幾位小夥伴的近況。所有人都看出來了,其實被心裏的牽挂拴着,要比铐着結實得多。
比如現在,聽到别人給他解釋現在的刑法,像他這樣的量刑絕對會在接受的範圍内。他甚至長舒一口氣,倒巴不得開始漫長的刑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