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隊,這裏就是大橋派出所……當年這裏是小商品市場,來自全國各地的商戶,光流動人口就有幾十萬。”
同行的刑偵支隊長王濤指着成片的樓宇道,這裏已經是物是人非,不但修了高樓,而且地鐵也開始破土動工了,空氣中彌漫着粉塵的味道,讓人窒息。
王支隊的态度不怎麽好,袁亮感覺出來了。古寨的一紙協查,把兩位同行拘起來了,要真查實是武小磊,那這兩位恐怕不用退休,得直接開除了。
隊員照了幾張現場照片,又陪同進了派出所,把原始的記錄影印了一份。再上車時,王支隊邀着在前面帶路。今天是走的日子,他要盡盡地主之誼。
王支隊把兩人帶到了一間不大不小的飯店,幾碗燴面、兩三個熱菜。飯雖簡單,不過風味卻足,吃飽喝足,兩地警方分手,車上袁亮斟酌了好久,才把電話打回了古寨縣,是打給顧局長,就一句話:
“可以确認,就是武小磊!”
這句話意味着,受害人家屬艾小楠,從現在開始,在此案有重大嫌疑。他知道自己做得沒錯,一點錯也沒有,可依然像看到兩位同行被帶走隔離一樣,心裏是那麽堵。
第二組,是縣刑警隊的技偵員楊甯帶的隊。錢款的流向和電話的歸屬不同,而且屬于不同身份的人,他的主要任務就是在各個城市來回奔忙,提取銀行監控記錄。盡管因爲時間過長已經散失了一部分,可随着調查的深入,還是找到了足夠多的線索。
王磊算一個,還有其他不下十個化名,都有銀行卡記錄。在比對提取到的嫌疑人監控時,不出意外都沒有提取到完整的面部,而且取錢全部在半夜時分,嫌疑人戴着大口罩,穿着雨衣,不過從體型和身高上可以初步判斷,很明顯是同一個人。
因爲ATM機取款有限額,這位嫌疑人化整爲零,用這種笨拙卻簡練的手段悄無聲息地提走了現金,在銀行所存的有限數據内,捕捉到了他數次取款的場景。最近的一次彙款,離偵查員查詢不到兩個月。
這個調查結果仍然隻有一個——艾小楠,十八年前被害人的妻子,有重大窩藏嫌疑。
“一個被害人的妻子,窩藏殺他丈夫的兇手,說不通啊。”
顧尚濤局長盯着一摞從各地提取到的證據,證據證明的東西,卻缺乏邏輯了。這幾日封隊,他親自操盤了,所有消息都限制在一個院子裏,三餐由民警自己做,他都三天沒出門了,就盼着這個懸了十幾年的案子重見天日。
分管刑偵的副局長趙少龍以前任過刑警隊長,不過他在任的時候沒觸這道高壓電。顧局眼光投向他時,他尴尬地笑笑道:“我……我對這個案子不太清楚。”
“那你能想通嗎?”顧局好奇地問。
“說實話,還真想不通。”趙少龍副局搖搖頭。
“我也想不通,可邪了,線索就出在這裏。将來這事就形成案卷,我估計都沒人能想通。”顧尚濤道,做着好驚訝的手勢。
“那顧局,接下來怎麽辦?”趙少龍問道。
“刑事傳喚……注意方式方法,到各所抽調幾位女警去,你來辦。”顧尚濤道。
趙副局心裏咯噔了一下,不過他可沒有拒絕的權力。
随着前方的深入調查,古寨縣這口波瀾不驚的老井,快被攪得沉渣泛起了……
滬城市,開往機場方向的地鐵裏,并排坐着一無所獲的四位鄉警。在分配任務的時候,餘罪選了最難的通信顯示地點。在通往艾小楠家裏的數個電話中,該手機号已經停機,而固定号碼卻是街頭電話,這一查起來,就隻能繞着周邊幾市兜起圈子來了。
時過境遷十八年,改變的東西太多了,那使用過的假戶口在安徽生活過幾年後消失了,随着現代科技的進步,恐怕嫌疑人也在逐漸接受新知識,以改進自己的藏匿方式。比如用假身份出面,再辦一個或者幾個假中套假的身份,甚至可以直接從黑市購買一個能夠在警務網查到履曆的身份,雖然經不起推敲,可躲過排查一點問題都沒有。最低限度可以讓他像正常人一樣,生活在陌生的地方而不被懷疑。
案子越向縱深發展越顯得艱難,縣大隊的警力一半都出來了,就查這一個案子。據說都挖到了他在安徽的生活地,照片辨認無誤,技偵員們根據一點一滴的信息,在慢慢地還原着他的真實面貌。
長安、中州、安徽都反饋線索來了,不過查證之下,都是他曾經生活過的地方。現在看來,就連李逸風也覺得餘罪選的地方才是武小磊目前最可能在的地方。他幾次想和餘罪聊聊,不過看餘罪沉思的表情,他都放棄了。
側頭時,李呆和拴羊在嘚瑟着,李逸風注意了一下,敢情這倆貨擠眉弄眼,在瞅着倚窗而立、忘情擁吻的一對。他挨個掐了一把,小聲斥着:“别沒出息,盯着人親嘴。”
“還是小孩呢,背後背個大書包。”李呆凜然道。
李逸風被這兩位兄弟逗得直樂,這一趟他們坐的是飛機,住的是酒店,一路上洋相不斷。李逸風又趁機教育着:“這城裏都是各掃門前雪,别說親嘴,裸奔都有可能,你管得着嗎?還有,注意公德啊,别有事沒事把你臭腳丫子伸出來。”
“沒事,這兩天老查所長,不查咱們。”李呆笑着道,一句話聽得李逸風忍俊不禁,回頭看了看憔悴一臉的餘罪,他兩眼泛紅、滿臉胡茬兒的樣子,在地鐵口已經被查了好幾回身份證了。追逃犯的,現在比誰都像逃犯。
李逸風打住話題了,回頭碰碰所長。餘罪卻像渾然未覺,他看着手機上技偵剛剛發回來的案情短信——兩個組的情況彙總出來了,袁亮正帶着人回古寨,如果有确定信息,後續的消息很快就能往這裏彙合。
餘罪把手機遞給李逸風,李逸風草草一看,哭喪着臉,牙疼了。餘罪側頭卻笑了:“狗少,你馬上就要成領導幹部,可不能逢事就這德性。”
他自然是笑話這家夥一遇事就抓腦袋了,果不其然,李逸風小聲道:“取款這麽多次,居然都在半夜,臉都沒拍到?”
“對。這是起碼的防範。”
“出來七八個銀行戶名,還不知道哪個是真的?”
“對。應該都是假的。”
“連開戶時候的監控都沒提取到?”
“對。估計銀行卡是買的。”
“算了,我估計查電話地點也是白搭,他絕對會找一個沒天眼監控、沒辦法往下查的地方。”
“對。這是基本原則。”
所有的都對,那就不好對付了,李逸風爲難地把手機送交到餘罪手裏,餘罪慢條斯理地裝起手機,笑着道:“你爲難什麽?這正證明了,他具備相當強的反偵查意識,同時也證明了,這條線,是正确的。”
“可怎麽查呀?”李逸風道。
“車都開到這兒了,怎麽可能沒路呢?”餘罪笑道,臉上顯得有些疲憊。
車到了,幾個人下了地鐵,往樓上走着。李逸風忙着拽着倆鄉警,否則倆家夥跑丢了又得等半天,偶爾還得拽着餘罪,他老是神神叨叨地走路,走着走着也岔道了。
目的地就在地鐵出口不遠,李拴羊邊走邊拽着狗少,三人對着人群裏巡邏的民警指指點點,打着賭說,看能揪住誰查身份證。之前李拴羊被揪過一次,他後來學乖了,隻要打扮得幹幹淨淨,一準沒事,可像所長現在這樣就保不齊了。
果不其然,那兩位巡邏警向四人走來了,一伸手,攔在餘罪的面前:“同志,看下您的身份證。”
“啊?哪個身份證?”餘罪正想着什麽,說岔了。
“你有幾個身份證?”民警愕然了。
“哦,一個……怎麽走到哪兒都查我的身份證?我像壞人嗎?”餘罪掏着口袋,看着巡邏警。那兩人的眼光明顯在說,不像好人嘛。
後面仨人哧哧笑着,看着巡警拿到警證後的愕然表情,看着兩人尴尬的笑容。餘罪接回證件,卻是敬禮道:“沒關系,我該向你們緻敬,這兒的治安比我想象的好多了。”
“謝謝!”兩位巡警回禮,很有成就感地笑了笑。
這回倒意外了,李逸風突然發現所長說話越來越溫和,不像以前那麽刁鑽了。出了地鐵口,從如潮的人群裏擠出來,循着定位,然後幾位齊刷刷地站在街頭傻眼了。
——對面就是定位的通信方位,不過是公交站口。那等車的人黑壓壓的一片,隔着一條路上是川流不息的車流,在這種地方,還可能留下什麽?
“俺的娘,這人多得,得查到啥時候啊。”李拴羊腿一軟,頹然了。他和李呆席地而坐,連李逸風也靠着護欄,看着如蟻群的人流,覺得抓捕之路遙遙無期了。
“所長,所長……”李逸風問。
“怎麽了?”餘罪道,和拴羊坐地上了,掏着煙。
“這咋辦?”李逸風爲難地道。
“他就在這個城市,離我們很近,說不定剛剛都擦肩而過。”餘罪道。
“可這個城市一千多萬人口啊。”李逸風耷拉着嘴巴道。
“好查,肯定不是公務員,有編制的單位,他沒資格進去了;肯定不是像樣的企業,他不到十八歲就走了,根本沒機會接受像樣的教育;肯定也沒有混成地痞流氓,否則十八年足夠他撞進網裏了……他從事的應該是一個邊緣類的職業,沒有身份、沒有地位,不需要學曆和資曆,不過應該能養活自己;危險系數小,抛頭露面的機會不多,便于隐藏……這樣的職業選擇,其實是挺狹窄的……”
餘罪說着,似乎又回到了自己初到濱海的那個時間,身無分文,舉目無親,四顧茫然。武小磊相比自己的狀況可能更甚,他還要擔心警察随時識破他,在那種境遇都走得出來,而且生活這麽多年,不得不歎服一個人被逼到絕境的生存能力了。
在哪兒呢?餘罪看着川流不息的車流、人流,目光從茫然漸漸變得清澈。因爲這樣的環境,他太熟悉了,同樣是這樣的環境,能給予邊緣人生活的機會并不多……
車流,人海,熙攘的街口。
五湖四海的聲音,五顔六色的私車,悶熱嘈雜的環境,讓置身于此的人們,無端地顯得心煩意亂。
臨街一輛深顔色的車裏,有一位中年的漢子坐在駕駛的位置,不時地抹着眼睛,像累了,像困了。這個街口許多認識他的人都覺得有點奇怪,往常這個接近黃昏的時候正是生意紅火的時間,而老石卻不像往常那樣,站在街口攬生意。
他在哭,他在一個勁地哭,手裏的手機顯示着一則似乎和這個城市根本不相關的新聞畫面:《古寨縣城管群毆一對老年夫婦,緻使兩人重傷》。
每日忙碌,他根本無暇顧及這些,隻是偶爾會在網上看看家鄉的變化,可不經意間卻發現了這則讓他心痛如絞的新聞。
“老石,你怎麽了……”
有位搭伴的司機敲響了車窗,他搖搖手,抹了把臉,開了車門,直道身體不舒服,然後不理會同伴的詫異,飛奔着過了馬路,奔進了草坪,奔進了一條不知名的巷口。他蹲着,牙齒緊緊地咬着拳頭,終于還是按捺不住,失聲地痛哭起來了。
“媽……媽……爸……爸……”
就像在襁褓裏牙牙學語的時候,他艱難地吐着這幾個字,每一字都像有錐心之痛,他呼喊得如此痛苦。
有多少年沒有這樣痛苦過了,每一字仿佛有千鈞之重,讓他呼喊得如此艱難。
他哭着,撥着電話,電話一直通着,卻沒有人接聽……
千裏之外的古寨縣……
此時此刻,艾小楠正提着菜市場買的秋瓜、豆角往家裏返回。好幾日心神不甯,知道李惠蘭和武向前沒事後,她的心情總算放松了。公公去世、女兒上了大學,她已經是孑然一身,時間已經慢慢地撫平了曾經的傷口,她已經習慣在這種平靜和與世無争中生活着。
這是一位很恬靜的中年婦女,解放頭,對襟上衣,普通的中式褲和布鞋,和縣城裏大多數家庭婦女沒有多大區别。
女警對着照片,對司機道:“就是她,把車停到單元口。”
一輛普通牌照的車直駛進單元裏,艾小楠沒有注意到。在她走近的時候,車門開了,兩位表情嚴肅的女人攔着她:“艾小楠,請跟我們走一趟,我們是警察。”
“協助調查,我們不想動靜鬧太大,請吧。”另一位道,讓開了車門。
艾小楠手裏的菜兜“啪嗒”一聲掉了,她的神情如遭雷擊,幾乎是機械地、木然地被兩位女警攙上了車。
車碾過了菜兜,飛馳而去,那滾圓瑩透的秋瓜,爛瓢碎瓤摔了一地……
信口猜兇
“艾小楠,知道把你傳到這兒來,是因爲什麽事嗎?”
趙少龍道,看着年近半百、還是那麽怯生生的艾小楠,他仍然無法想象,解開擱淺了十八年的疑案的扣子,居然會在這樣的人身上。
她不說話,隻是抿着嘴,低着頭。趙少龍示意身後陪同的兩位女警,作爲緩沖的方式,一位扶着她,一位給她斟了杯水。
有多久沒有經曆這種直接詢問的方式了,趙少龍副局長已經記不清了。幾個高手都派出去了,在領導督促下,他自然當仁不讓了。趙少龍想了想,換了種說話方式:“那我直接問一下,我在三家銀行一共查到了二十一次彙款記錄,其中十七次是以你的名義,兩次是以你死去的公公陳明德的名義,還有兩次是以你女兒的名義,總金額是三十六萬四千多……能告訴我們,這些錢是怎麽來的嗎?”
“别人給的。”
“誰給的?”
“……”
又沒回答了,憋了半天,趙少龍又抛出來一句:“錢你說不清楚,那電話呢?你女兒在南京上學,除了這個外地電話,還有很多次和滬城及其周邊幾座城市的通信記錄……能告訴我們那是誰嗎?”
艾小楠不說話,臉色陰沉得可怕,這幾乎是告訴警察答案了。
趙少龍火了,拍着桌子,吓得艾小楠全身一哆嗦,他吼了句:“還用說嗎?你在包庇誰?他可是殺你丈夫的兇手,無論兇手家屬給你多少好處,這都是一條命案,法律能原諒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