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餘罪又借此判斷,兩方聯系肯定有一個中介,這個中介可能是一種方式,也可能是一個人。按簡單的思維推測,在這個龐大的家族中,應該是有人扮演着這個角色,畢竟血緣關系是最親的一種關系。
于是調查的方向鋪向了武小磊家裏的七姑八姨和叔叔舅舅,幾個月來閑得慌的鄉警,終于有事可做了。
“瞎掰不是,我怎麽可能知道他?估計早死在外面了。”
一個叫宋鋼的親戚道,他是武小磊媽媽李惠蘭的妹妹李惠香的兒子,剛剛結婚。餘罪調查問了一句,便被拒之以房門外了。
“這麽多年啦,還查啊?我妹妹可是給陳家當了十八年孝子賢女了,連老陳死了都是我妹妹打發的,他家房子也是我妹妹出的大部分錢,他閨女都是惠蘭供出來的……就他親爹親兒子在,也不過如此吧?你們警察有沒有點人性啊,你去打聽打聽,要有一個說我妹妹做得不夠好,有一個說陳建霆不該死……我老太婆坐大獄去……”
又一位親戚,是李惠蘭的姐姐李雙梅如是說道。雖然把餘罪和李逸風請進了家裏,可話實在難聽,聽得兩人屁股都坐不住了。可偏偏老太太不讓走,絮絮叨叨講了一番李家的事,說起來都是李惠蘭含辛茹苦,把陳家上一代送走,把下一代養大的事,說着就歎着妹妹太苦了,一把鼻涕一把淚,把餘罪和李逸風聽得那叫一個難受。
查嗎?當然要查下去,李逸風幾次有點心軟,甚至都想放棄了。這時候他覺察出餘罪的心比一般人要強大多少了。
餘罪就一句話:查,殺人犯就是殺人犯,我最看不慣兒女闖禍、爹媽受罪的事,沖這一點,也不放過他。
于是就接着查,李惠蘭娘家的親戚李玉橋、李惠傑,下一代的張重、陳高峰、宋鋼,一個一個詢問過了。然後是武小磊父親的社會關系,弟弟武青青,妹妹武秀麗,下一代錢一民、梁爽……一個一個挨着過,餘罪發狠了,拖着李逸風從古寨跑到五原、跑到大同、再到長安,連着兩周跑遍了幾個地市。
“早沒來往了,我姐神經病了,掙倆錢都填黑窟窿裏了。”李惠蘭的弟弟,一位退休工人道,明顯臉上一片冷漠。
“這事别找我,我哥和我早斷絕來往了,親哥哥啊,我買房居然不借給我錢……有這樣的親哥哥嗎?”武向前的弟弟一肚子牢騷,在山大學校裏見到的,就這點計較小事的德性,餘罪都沒往下問。
“武小磊?呵呵,我知道,知道……不就個殺人犯,我那時候正上學……我舅家的孩子吧?都多少年沒提起過了,我舅和舅媽都有點神經了,和親戚來得很淡,這麽多年了還藏着?不可能吧,是不是早死在外面了?”
梁爽,武向前妹妹家的孩子,好不容易碰上一個健談的,卻說也說不出所以然來。雖然現在已經是大同煤焦電廠的技術領頭人了,不過那輕描淡寫的表情,給餘罪帶來的也是失望。
三十多個直系親屬,五座城市,最小的年齡二十六,最大的年齡七十一,同情者有之,冷漠者有之,淡定的有之,滿腹牢騷的有之,惜字如金的更有之。如果從懷疑的角度講,哪一位看着都像;可如果一一排除的話,又好像哪一位也不像。
兩周,當看到進入五原境内的标志時,駕車的李逸風沒來由有了一種親切的感覺,他現在有點怕所長了,一瘋起來,沒日沒夜地跑。
“到哪兒了?”餘罪問,眼睛還沒有睜開,迷糊着呢。
“快到五原了,哎所長,今天回縣裏,還是住市裏?”李逸風道。
“住市裏吧。”餘罪道,正中李逸風下懷。
駕車的李逸風保持着平穩的車速,瞥了眼迷糊不醒的所長,征詢似的道:“所長,接下來該咋辦?”
“查過一遍了,慢慢捋吧,在這些人裏面的可能性最大,否則沒地方找了。”餘罪道,睜開眼了,打着哈欠。
“我咋覺得誰也不像呢?對了,應該好好審審劉繼祖,我覺得就是他。”李逸風道。
“他交代完了。”餘罪肯定地道。
“你咋知道?”李逸風道。
“你想啊,協助殺人嫌犯潛逃,這罪名就不輕。如果是十年前抓住,我肯定懷疑他有所隐瞞,可現在抓住,我覺得交代到這裏,應該能畫句号了。”餘罪道,看李逸風不解,解釋着,“家裏有來錢的生意,還有老婆孩子,老婆還是個漂亮老婆,你說……如果是你,知道下落,到這份上了,他能不講嗎?但凡有一點可能洗清嫌疑,他都要争取的。”
哦,這倒也是,畢竟現在和曾經一無所有不同了,李逸風想了想,接受這個答案了。不過一想那位嬌滴滴的小老闆娘,他憐香惜玉的心思又上來了,邊咂摸嘴邊道:“所長啊,我咋覺得咱們辦的這事,有點缺德呢?”
“缺德?你說錯了吧,除了這事,你以前辦的事都叫缺德。”餘罪笑道。
“不是,我是給你講正經話。”李逸風駁斥道,把積在心裏多日的話噴出來了,調查了這麽多人,武小磊爸媽這些年又是資助陳建霆家裏買房,又是給他瞻仰老人,還幫着他撫養孩子,一路問過來,風評好得令人發指,反倒是親戚裏怨言頗重,不但人情往來疏遠了,而且連兄弟姐妹間有事也不幫襯着,爲了受害人家屬做到這份上,李逸風倒覺得保持現狀就不錯,真把那孩子抓回來,豈不是讓老兩口活都活不下去了?況且現在還未必能抓回來。
這話聽得餘罪異樣了一下,此時才發現李逸風是真的有點長進了。他笑着問:“我這樣回答吧,如果你身上長了一個緻命的毒瘡,養着遲早要命,可剜掉有可能立即緻命,也有可能治愈,這樣的話,你選擇什麽方式?”
喲,難了,李逸風想了想,無從選擇,隻說餘罪給的命題太難了,餘罪追問答案的時候,他脫口而出,咬咬牙剜掉,否則遲早是大患。
這就對了,餘罪笑着道:“這件事就是他們心裏的毒瘡,不剜掉就一直滋養着,不管對于潛逃的武小磊,還是他父母,都是活着擡不起頭,死了閉不了眼,我們不顧情面地往下查,明似作惡,實則行善;要把這事繼續藏着掖着,明是幫人,實則害人啊……你看劉繼祖成什麽樣子了,真要坐兩年,那可是毀一家子,你再看張素文和孟慶超,要不是這件事,他們的生活肯定會是另一個樣子吧?命案在咱們國家可是不死不休,他們遲早要經受這麽一趟的,就咱們不查,也有别人查,就沒人查,将來武小磊撞網裏,也要反查回來……”
李逸風想了想,又覺得餘罪有道理了,轉眼又支持所長的想法了。不過支持歸支持,這從哪兒入手又成問題了,餘罪笑着直說車到山前必有路,快了。
不過别人不知道的是,他可能比誰都爲難。
此時,車速慢了,到五原收費站了。
正值正午,兩人随便找了小飯店,匆匆吃完,分道揚镳了。
李逸風自然要先去洗個澡會歐燕子,沒想到在古寨人見人煩的狗少,居然和警花對上眼了,兩人來往得很膩歪,餘罪嚴重懷疑二冬兄弟這夢中情人的欣賞水平也實在不怎麽樣。
告别了李逸風,餘罪回到了公安小區那間單身宿舍的閣樓裏。因爲是挂職的原因,這裏的房間還給他保留着。回了這個臨時的家,餘罪打掃了一遍灰塵,就着水龍頭沖了個澡,然後圍着浴巾,把攝像打開,看着這些天見過的一個一個面孔。
姨姨姑姑叔叔舅舅,加上下一代的堂兄妹、表兄妹,這個家族實在不小。不過看過一遍才發現,所謂的血緣關系也不過如此,有些親戚冷淡得不如外人,他們中間大部分斷了聯系很久了,正像一句老話講的,一輩親,兩輩淡,三輩過來吃不上飯。
這一點讓餘罪覺得很奇怪,那麽注重親情,甚至對受害家屬不斷施以援手的兩位老人,怎麽可能對親戚們都這麽疏遠,搞得大家都認爲他們瘋了。
瘋是肯定沒瘋,餘罪皺着眉頭想着和李惠蘭、武向前的一次見面,那老太太算賬那麽清楚,瘋到那麽聰明的人可不多。
不對,這似乎是故意的?
餘罪靈光一現,這些天懷疑的點就在這兒,越來越覺得有問題。對比袁亮的介紹,案發初期也确實對他的直系親屬進行了詢問,不過之後沒有發現他們有什麽可能聯系後就放棄了,這或許就是二老在外人眼裏“瘋”掉的原因吧。
他們其實是不想把麻煩帶給親戚。如果從這角度講,這種做法是相當明智的,最起碼沒有警察上門打擾親戚們的正常生活。
這個判斷,仍然隻能間接證明武小磊尚在,而且二老知道他們的下落。
可這個中介是什麽呢?是一個人?還是一種方式?
餘罪被這個問題纏繞得頭疼欲裂,他現在感覺到當年接這個案子的刑警的難處了。你問輕了不管用,人家不理你;你問重了肯定要起反作用,人家敢告你。
難道直接從武小磊父母李惠蘭和武向前身上入手?這是一個很直接的辦法。
餘罪想了想,幾乎沒有思考就否定了。武向前曾因爲此事被刑警隊關起來,據袁亮介紹,審了七天,老人昏了幾次,一醒就跪在地上,求着警察讓他替陳建霆抵命,至于兒子的下落,隻字不提。後來連預審也不忍再問了。之後實在沒招了,無法定罪,就給判了兩年勞教。
誰料他坐了半年就出來了,獄外還有一個更堅強的妻子李惠蘭,上訪告了半年,把當時的縣局長也拉下馬了。
從武小磊潛逃的那一刻開始,注定了他會把悲劇的命運帶給所有和他有關的人——他的父母,他的朋友。餘罪眼前掠過那一對白發蒼蒼,還在一分一毛掙辛苦錢的父母,掠過那位爲讨生活在街上賣毛片的張素文,在夜市販化妝品的孟慶超,還有已經羁押起來的劉繼祖,每個人的命運都帶上了悲劇的因素,僅僅都是因爲這一件和他們不相關的事。
“你在哪兒……你在哪兒……肯定用了一個新身份,隐姓埋名生活……那你小子生活得快樂嗎?知道這麽多人爲你受罪嗎?……得找到你呀,否則别人怎麽解脫?”
餘罪也像神經質一樣,喃喃地道。錄像停了,他沒有發現;浴巾掉了,他也沒有發現。他在撥弄着手機,手指在電子地圖上沒目标地亂畫,他知道這個世界相對于警察的能力簡直太大了,大到無計可施。
突然餘罪的手指像灼了下,停住了,在地圖的搜索欄,一個雙向的箭頭觸發了他的靈感。
對呀,如果有聯系就應該雙向的,他們肯定有某種特殊的聯系方式,武小磊肯定試圖聯系家裏,家裏肯定也試圖聯系他,聯系成功之後,一個隐姓埋名,一方緘口不言……可是要發生點什麽事,讓他們主動聯系,可能嗎?如果這種假設成立,那隻要守株待兔,便可以找到指向他的線索,然後一切迎刃而解。
餘罪突然笑了,露出慣常的那種賤相,越想越樂,頭居然都不疼了。
正樂着,電話響了,餘罪一看怔了下,幾乎是心花怒放地接着電話:“喂,安安,你怎麽打電話?”
“什麽?我怎麽……打電話?”安嘉璐奇怪地強調着問。
“哦哦,sorry,想案子呢,想迷糊了。”餘罪忙不疊地道歉。
“光想案子了?”安嘉璐問道。
“不不不……還想你了,簡直是心有靈犀啊,我正梳妝打扮準備去見你呢,你的電話就催來了。”餘罪沒皮沒臉調戲道。電話裏安嘉璐被逗笑了,直問着:“那你梳妝打扮好了沒有?”
“好了好了……你在哪兒,我馬上去。”餘罪忙不疊地道。
“哦,要打扮好了,那就歇着吧。我打電話告訴你,我今天要陪另外一個男人,沒空。”安嘉璐在電話裏得意地道。
“另一個……男人?”餘罪醋意大發地重複了一句,馬上壓低聲音問道,“告訴我,是誰?”
“爲什麽要告訴你?”安嘉璐問。
“我要跟他決鬥。”餘罪道。
電話那頭咯咯的笑聲不斷,餘罪追問半天,安嘉璐才鄭重道:“我爸……你确定要和他決鬥?”
餘罪被調戲得一愣,同樣接口道:“哦,那就算了,要不給介紹下,我巴結巴結。”
“你又不想從鄉下回來,巴結他幹什麽?”
“可我想勾引他女兒呀!”
“什麽?勾引?”
“哦,不對,我喜歡上了他女兒,這個理由怎麽樣?”
“你你你……你怎麽跟小狗少一樣,滿嘴大舌頭胡扯……不理你了……”
“哎哎,别不理呀,對了,我還跟你說件事呢。”
“什麽事,快說,我要接我爸去……”
“也沒其他事,就是想,要不陪完那個男人,再陪陪我這位陽光男孩?”
“還陽光?光棍還差不多……”
兩人電話裏膩歪了好長時間,卻是歐燕子和李逸風要約餘罪和安嘉璐一起吃飯,安嘉璐這才知道餘罪回到五原了,不過看樣子是真有事。
電話挂了,餘罪才發現自己的心情不知道什麽時候也變得好了,好得隻想吼兩聲。他三下五除二穿上衣服褲子,飛奔着下樓,攔了輛出租車,直奔五原市技偵支隊下屬的信息中心。
下一刻,他把駱家龍騙出來了。駱帥哥正在值班,見餘罪不請自來,有幾分驚喜,下樓抱着就親熱地問:“餘兒啊,聽說你赢了幾頭牛啊,兄弟都說你賤格漲了不少,連邵萬戈都赢了,警告你啊,别他媽從鄉下回來就想着宰我。”
餘罪卻是無心開玩笑,他拉着駱家龍鑽到了技偵樓的拐角,眼光閃爍,言辭隐晦,形迹鬼祟,極度類似在學校商量着糊弄新生赢零花錢的表情。聽了半天,駱家龍臉上的表情慢慢消失了,愕然地看着餘罪。餘罪把想法說完了,期待地問着:“咋樣?幫兄弟一回,實在有難處啊。”
“給你句忠告。”駱家龍聽清楚了,一字一頓地噴向餘罪,“滾……遠……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