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3章一樁十八年前的懸案(4)

講台上那位女教師,很年輕,随意披散着如墨的長發,一雙纖細、白皙、修長的手,在眼花缭亂地打着手語,似乎不隻是她的手會說話,她那雙明亮的眸子、挑起的眉睫、薄厚均勻的紅唇,以及一颦一笑,從表情裏透露出來的語言,都讓滿座三十餘位學生出神地盯着她。那個場面是如此莊重、嚴肅,而又溫馨。

——是楚慧婕,那個女賊,是那個他不忍铐走、放了一馬的女賊。即便餘罪一直在提醒自己這是位女賊,他仍然無法控制心裏升騰的绮念。

餘罪對她的記憶還停留在那個冽冽冬日,一個一身缟素哭泣的女人,楚楚可憐。他那時候很狠心,把她一個人丢在墓園外的馬路上,他認爲自己做的沒錯,最狠的才是最同情的,那是給她重生的機會,而不是任由她自暴自棄。

現在,她像不經意綻放的玫瑰,如此地鮮豔奪目;又像不被人發現的空谷幽蘭,讓人如此地心生神往。

她依然是個賊,能一瞬間把男人的目光和心都偷走的賊!

餘罪笑了,他如是想着,想邁步時,又稍有不舍,對着講台上那位女人多看了幾眼,那婀娜的身姿、潇灑的長發、燦爛的笑容,像對他有某種魅惑一般,此時竟意外地憑空生出了難舍難分的感覺。于是餘罪又退了兩步,看得更清了。

蓦地,楚慧婕發現了窗外的人,手勢滞了一下,眼睛凝了一下,然後全班的學生都看着窗外,又回頭不解地看着老師。一刹那的驚訝後,楚慧婕反應過來了,向着學生做着什麽手勢,然後那些稚氣一臉的孩子都在向餘罪笑着,做了一個很奇怪的手勢。

是手語……餘罪沒看懂,不過他感覺到孩子們眼中的喜氣的善意,笑着招了招手,敬了個禮。

這個無聲的氣氛不知道爲什麽活躍了,楚慧婕在用手語向學生講解着什麽,不時有小孩子扭頭看着餘罪,那是一種帶着崇拜的眼光。餘罪有點尴尬了,悄悄地招招手,躲開到了樓角沒人的地方,帶着竊喜,慢慢地消化着這份猝來的受寵若驚。

帶着感應燈的鈴聲響了,吓了餘罪一跳,他不知道爲什麽有點手足無措。等好不容易壓住心裏的蠢蠢欲動時,終于看到了自己這次來要找的人。

馬秋林笑呵呵地從教室出來了,他就在楚慧婕的鄰班,後面跟着一位年輕老師,兩人一前一後,帶着學生下樓。看到了餘罪,馬老笑着和同事說了句什麽,小步慢悠悠地上來了,伸着手握住了餘罪,然後又親切地撫了撫餘罪的腦瓜,笑呵呵問着:“又翹班溜号了?”

“哪呀,中午和劉隊他們在一塊呢……來看看您老人家……”餘罪笑着道。

“我這兒怎麽樣?”馬秋林笑着問。

“不錯,非常不錯,我都想來跟您作伴。”餘罪道。

“喲,是嗎?知道的都說我有病,放着返聘回來的幾千工資不拿,來這兒當孩子頭。你不會是也有病了吧?”馬秋林自嘲道。

“當警察的多數都有心理疾病,不過我發現您找到心藥了。”餘罪笑道。

“哈哈……好好,咱們不愧是一個戰壕裏出來的,等你以後也病了,我給你準備好心藥啊。”馬秋林爽朗笑着,攬着餘罪,邀着他下樓去參觀一下他引以爲傲的傑作。

就在操場邊上,沿着跑道的矮牆上,是一幅幅歡天喜地的運動畫,被栩栩如生描繪出來了。百米的長廊,已經快畫滿了。馬秋林得意地介紹着,這是兩個多月的工作成績,多虧了當年有過刷标語和描嫌疑人的功底,畫得還不賴,校長非常滿意,準備讓馬老把學校外的圍牆也像這樣美化一下。

要是同齡人這樣,一定會讓餘罪笑話不已,即便是馬老,餘罪也有點忍不住。他走了幾步看了看,不得不承認,畫得還蠻像回事,不過閑情逸緻到這份上,可真難得。

他幾次笑着看馬秋林,馬秋林被看得不好意思了,出聲斥着:“臭小子,怎麽了?畫得不好?”

“挺好……呵呵,這個有報酬嗎?”餘罪笑問道。

“沒有,人家原來都不願意讓我亂畫,說了一大堆好話才答應讓我試試的。報酬嘛,我問你啊,難道你就爲了兩三千工資穿這身警服?”馬秋林反問道。

“以前吧,是。”餘罪道。

“那現在呢?”馬秋林問。

“現在嘛,我還真不知道爲什麽。”餘罪笑道。

“這不就是了,你都沒目标,活得連我老頭都不如。”馬秋林得意道,看了看餘罪,孤芳自賞地瞅瞅自己的每幅傑作,邊瞅邊得意道,“知道我爲什麽要幹這個?這叫追求,其實我的理想是當畫家的,要不是入錯行,說不定現在都成名家了。現在吧,退休了,終于有施展抱負的機會了,等你發現你真正追求的是什麽的那一天,哎,那才是最幸福的……咦,小餘兒?”

走了幾步發現聽衆沒了,馬老頭異樣地左右一瞧,喲,自己早被拉開一大截了。回頭時,他看到餘罪正癡癡地盯着什麽,他順着餘罪的視線往遠處看——操場入口處,倚着圍欄的楚慧婕,也在看着他,兩個人像泥塑木雕一般,你看我,我看你,卻都不邁步上前。

“哎喲,看把我糊塗的,年輕人和老頭的追求怎麽可能一樣。”馬秋林笑着拍拍自己的腦門,回過身來,走到餘罪面前,伸着手,晃了晃指頭道:“喂喂喂,你看異性得有點風度,不能看得這麽下作。男人可以度量少點,但風度絕對不能少。”

“我很少嗎?”餘罪不認爲自己下作了,不過一愣神間,下意識地做了個抹口水的動作,看得馬秋林哈哈大笑。餘罪小聲問着:“馬老,她怎麽在這兒?我看着好面熟,是不是?”

“裝!”馬秋林斥了句,餘罪笑了,對于老馬可不需要下作了。馬秋林一招手,“慧慧,來,給你介紹個男朋友。”

“哇,馬老,這麽直接啊。”餘罪心狂跳了。他看到楚慧婕奔上來了,那奔跑的樣子像隻小鹿,窈窕身姿的曲線在陽光中是那麽優美。馬秋林回頭看着他道:“反正你這樣也不咋的,比我年輕時候差遠了,你們倆的可能性,基本爲零,倒不如大度點。”

靠!餘罪臉上的表情一抽搐,差點罵出來,不過一想也是,要說氣質,還沒身邊這位老頭有氣質呢。

說話間她奔上來了,笑着問候馬秋林。看到餘罪時,像是羞赧一般,欲語又止。馬秋林卻知道兩人的心結何在,他介紹道:“重新認識一下,這位是羊頭崖鄉派出所挂職副所長餘罪同志,我的戰友……這位是聾啞學校外聘教師楚慧婕女士,我的朋友……你們年輕人應該有共同話題啊,你們聊聊……慧慧,你不是一直想認識他嗎?”

“馬叔,瞧您說的。”楚慧婕似有不悅,帶着幾分羞怯道,看得餘罪好一陣心跳。

“你呢,小餘?有興趣陪慧慧聊聊嗎?要沒興趣的話,搬上顔料跟我走。”馬秋林笑着道。餘罪此時厚臉皮發揮功效,嚴肅道:“馬老,您那追求我看不懂,我陪慧慧吧。”

楚慧婕撲哧一笑,馬秋林卻是哈哈大笑着,背着手,忙自己的事去了,把這個空間留給了兩個年輕人。走了很遠,馬秋林下意識地回頭,看到了餘罪和楚慧婕還是那麽尴尬地站着,他搖了搖頭,心裏暗道:

這老鼠和貓搭一塊,是不太和諧啊!

确實有這種不和諧的成分,最起碼餘罪就覺得怎麽樣開口都不合适。楚慧婕也體會到這種尴尬了,畢竟兩個人曾經那麽激烈地面對過,她甚至帶着點歉意看着餘罪的臉頰,似乎那裏還能看到被她撓過的痕迹。

“你……你……”餘罪呢喃着,找着話題,突然靈光一現,想起了那幾個動作,他學着剛才的手勢問着楚慧婕,“你剛才在講台上,講的是什麽?”

“是手語,學生們在向你問好……這是‘警察’的意思,這是‘叔叔’,這是‘好’。連起來就是警察叔叔好!”楚慧婕笑着講了一段手語,離得近了,餘罪看到了,她白皙的脖子上,還有那麽一道淺淺的傷痕,在喉結的部位。楚慧婕似乎發現了他的眼光所在,幹脆把這道傷痕亮出來了,笑着解釋道,“我小時候一直不能說話,所以就學了手語……後來我爸帶我尋醫問藥,在南方做了一個聲帶複原的手術才能正常發音。”

“你……什麽時候到這兒了?”餘罪好奇地問。

她的聲音有點啞,那是唯一的美中不足,可因爲這個小小的瑕疵,卻讓人覺得這聲音仿佛帶着一種磁性,聞者悅耳。

“你放我一馬以後……”楚慧婕開了個玩笑,餘罪笑笑,她又輕聲說,“我也是抱着試試的心态,沒想到真應聘到這兒了。”

餘罪知道,隐藏以前的出身對她不難,隻是他沒想到楚慧婕還留在五原,他本想經曆過那麽撕心裂肺的事之後,她會遠遠地走開,躲到一個沒有人認識的地方慢慢地治愈傷口。楚慧婕看了餘罪一眼,輕聲道:“你呢?我沒想到,你到那麽遠的鄉下去了。”

“呵呵,我們是組織需要。”餘罪撒了個謊,笑着看楚慧婕,搖搖頭道,“我倒是以爲你走得很遠了。”

“本來要走,不過因爲你,走不了了。”楚慧婕突然道,一句話聽得餘罪納悶了,他嚴重懷疑自己的風度和氣質不足以傾倒這個女賊。

一見餘罪是這種表情,楚慧婕又掩嘴而笑。不過餘罪腦筋反應極快,一下子脫口而出道:“你在等婁雨辰和郭風?”

“也算是吧。他們被判了兩年零六個月,盜竊罪……我幾乎毀了他們的生活。哎,後來我想了想,就留下了,也好抽時間,多去看看爸爸,他一個人,會好寂寞的。”楚慧婕黯然道,話題變得沉重了。

“我們都會有那麽一天的,其實你爸的歸宿不錯,在很多人眼裏他是個傳奇,連抓他的警察最終都成了他的知己,這樣的人物可不多……他可以瞑目了,最起碼身後還有郭風、婁雨辰。兩年多時間并不長,等出來後,他們可以重新開始自己的生活……還有你,現在不挺好嗎?”餘罪欣慰地笑了,現在看來,馬秋林是循私了,不過這個私循得,他覺得很好。

“謝謝。”楚慧婕輕聲道,聲音幾不可聞。

“不客氣。”餘罪道,慢慢地恢複到正常心态了。

兩個人不知不覺間在操場跑道上慢慢地踱着步,偶爾楚慧婕會用手語和跑來跑去的孩子打個招呼,不知道說的什麽,不過那些孩子轉眼會和餘罪打個手語招呼,那句無聲的話餘罪看懂了——警察叔叔好!

餘罪頻頻向小朋友回禮問好,他又有點明白老馬爲什麽鑽這兒不願意出來了,敢情這地方成就感相當高,最起碼他樂呵呵地回禮,一點都不覺得煩。楚慧婕不時地看他,像心裏揣着什麽疑問一樣,總是偷偷地瞟一眼,等餘罪發現時,她的目光早移向别處了,幾次過後,餘罪啞然失笑了,覺得這光景幾乎像農村憨娃和羞妮相親一般,你悄悄打量我一眼,我悄悄偷瞟你一眼,至于心裏想的啥嘛——猜吧,不好意思說。

兩個人就在這種若即若離、瞟來瞟去、猜東猜西的感覺中不知道沿着操場走了幾圈,都是泛泛而談的話題。楚慧婕在講小時候的事,偶爾興來,教着餘罪幾個簡單的手語。餘罪興之所至,又操起老本行了,一個硬币在手裏玩得滴溜溜轉圈,現在的層次恐怕又提高了很多,即便是走着,硬币也能停留在手背上。不過讓他奇怪的是,楚慧婕的水平也高出一大截,她玩的時候站定了,讓硬币在纖手上滾了個了渾圓的圈子,然後慢慢地站立在雪白的手腕上,再然後擎着硬币,放在餘罪眼前。

那一刻餘罪愣了下,他知道這種水平是在寂寞、無聊、空虛和自責中煎熬出來的,那種感覺他感同身受,透過楚慧婕秋波盈盈的眼神,那枚硬币像兩顆心之間的媒介,在一刹那,溝通着彼此。

于是這燥熱的天氣,仿佛一陣微風吹過,楚慧婕有點羞赧地把硬币還給餘罪。

于是這寂寞的相視,仿佛多了一層模糊而無可名狀的感覺,餘罪仿佛讀懂了一顆受傷的心。

“我們該談點别的,談點高興的事,我爸說了,窮過窮樂呵,富過富高興,人不能總活在過去的回憶裏,也不能活在将來的胡思亂想裏,而是得老老實實活在現實中。”餘罪收起了硬币,連他也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沾染上了點憂郁和哲學氣質。

“我就像悲劇故事的女主角,還會有高興的事嗎?”楚慧婕笑着,有點澀意,似乎不敢直視餘罪的眼睛。

“有啊,你身邊就有,看馬老那傻樣多讓人樂呵,退休了大錢不掙,非到這地方撅着屁股曬太陽。”餘罪壞笑着,看着調顔料的馬秋林道。楚慧婕自怨自艾的心境一下子被沖淡,被逗笑了,假裝不悅地斥着餘罪:“你怎麽能這樣說馬老,你剛才又怎麽說的?難不成你是人前一套,背後又是一套?”

“大多數人都這樣說他,你也可以當面把這些話說給他,我保證他的表情是淡然一笑……這是一種境界,和你父親截然不同的一個境界,不過卻殊途同歸,都是身無外物。”餘罪很賤地笑着道,不知道是在笑馬秋林的作派,還是在故意說給楚慧婕聽。

楚慧婕聽得怔了怔,思忖間,和餘罪并肩着,靠近着,饒有興趣地偷瞄着餘罪。兩人的話題似乎更近了一步,在讨論餘罪是不是常回來,楚慧婕是不是經常去看兩位哥哥,以及她是不是喜歡這個全新的環境。

在這樣的氛圍下,時間總是過得飛快。當又一節課的鈴聲響起時,餘罪都渾然不覺,仍然和楚慧婕漫步在校園的操場上,饒有興趣地學着他根本不懂的手語。半晌楚慧婕看着他,動作停了,看他傻愣着,提醒着道:“你的手機一直響,不準備接嗎?”

“啊?哦……我以爲是下課鈴呢。”餘罪不好意思地道了句。摸着手機,一看是李逸風,直接摁了。哪知這家夥馬上又打過來了,他側過身接着電話,一接通隻聽電話裏就傳來了李逸風的嚷聲:“快來啊,所長,我把那倆都逮住啦!接下來咋辦?”

“啊?誰讓你亂抓人的?”餘罪吓了一跳,一嚷又覺得不對了,“你瞎扯吧?就你還抓人,沒被抓走就不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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