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情況止步于九年前,那一年,陳明德老師的三兒子陳建崗犯強奸罪被刑警隊逮捕,案發地就在陳老師執教的一中,受害人是一名高中女生。
據說那一年之後,陳老師再未上訪,直到去世。
或許是無顔出門,或許是心有所系,雖然三個兒子一個比一個不成器,可卻有一個伺候床前的兒媳,還有一個很争氣的孫女。陳建霆被殺十八年後沒有再變成一條好漢,可他女兒陳琅卻以全縣狀元的成績考上名牌大學,也着實讓觀者大跌眼鏡。
還有更匪夷所思的事,據袁亮講,陳建霆的妻子不但未改嫁,而且和殺死自己丈夫的武小磊父母相處融洽。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這兩個生死敵對的家庭開始來往,據說陳明德老師的集資房武家出了大部分錢,連陳老師去世的時候,喪事都是武前進和李惠蘭夫妻操辦的。
兒子作孽,父母贖罪。
不管怎麽樣,餘罪的心情受到了很大影響,他的眼前總是萦繞着那幅畫面——白發蒼蒼的老娘、身佝背駝的老父,就那麽日複一日地在那種愧疚、期待和恐懼中活着,恐怕他們比潛逃在外的兒子好過不到哪兒去。
十八年過去了,這對偉大的父母在艱難中做得比想象中要好。他們成功地改變了很多人對殺人犯的看法。最起碼在這個不大的縣城裏,知道實情的人都覺得就算陳建霆在世,也未必能做到這種地步。
對了,案發那晚,陳建霆相攜的女人不是他老婆,而是縣城原劇團裏一個臉蛋長得很不錯的女人,叫王麗麗。
于是這個案子也就擱淺在這兒,冤主不再喊冤,死者已成黃土,隻餘下罪案系統裏這樁血淋淋的未了之案。
厚厚的一摞案卷,等全部看完吃透已經到第三天上午了,整整一天多餘罪一言未發,表情很陰郁。李逸風回家舒舒服服睡了兩覺,來接餘罪準備一起到省城。
他心裏由衷地自歎不如,雖然所長這個人平時不太認真,可認真起來,真你媽不像人!
“哥,咋樣?”李逸風道,看着餘罪陰着臉從樓上下來了。
“我覺得他肯定在,不過可能超出想象的東西太多,咱們就從他的小夥伴查起吧。”餘罪道,看樣子有點疲憊。
“什麽叫超出想象的東西?”李逸風不太懂了。
“比如有人殺了你爸,你和殺人的這個家庭會是什麽态度?”餘罪問。
“不共戴天呗。”李逸風道。
“恰恰相反,這兩個應該不共戴天的家庭,通過這十八年的磨合,反而像親戚了,你說怪不怪?”餘罪問。
“那武家有錢呗,陳明德是個窮老師,收買了呗。”李逸風道。
“錯,要是兒子出賣老子,我相信,比如你出賣你爸……可讓父母出賣兒子,不可能,要賣早賣了,何必等上訪若幹年以後呢?我想其中說不定有什麽變故。”餘罪說不清楚,但他覺得這個詭異的變化,似乎和要查的事有某種聯系。
餘罪回頭時,突然發現李逸風就那麽看着他,生氣了。一瞬間餘罪明白了,笑了,趕緊道歉。李逸風罵咧咧上來了,直強調着:“不能誣蔑我啊,雖然我爸常揍我,但是要出賣他我還是舍不得的。”
“哦,感情這麽濃?沒發現啊。”餘罪道。
“那當然,我犯事全靠我老爸兜着,要沒個老家夥,我拿什麽跟人拼去。”李逸風道,聽得餘罪又是笑了好大一會兒。
“風少……餘所長……”
有人喊了,把剛要上車的餘罪和李逸風叫下了,是袁隊長,他從辦公室奔了出來,到了兩人面前,好奇地問道:“這就走?”
“啊,去碰碰運氣。”餘罪道。
“對,前天下午開會顧局長提到了,要我們給你做好配合。對了,你們從五原回來,找時間去看看顧局長,他對你很好奇,散會後拉着我問了半天呢。”袁隊長道,對這位偵破偷牛案的鄉警他從來不敢小觑,雖然表面看不出過人之處來,不過名氣實在不小。
“我屬于見面不如聞名那一類,怕領導失望呀。”餘罪謙虛道。
“看我哥多實在……确實是啊,我之所以遲遲沒帶你見我爸,就怕我爸失望呀……哎,所長,别走啊,等等我……”李逸風說着,就把餘罪氣走了。袁亮笑着,看着這一對活寶,就這麽草草踏上征程了。
車進了市區離中午還早,不過大夏天的,北方這幹燥加悶熱的天氣着實不好受。兩人在車裏開着空調,聊天打屁。在晉立分局門等了半個多小時,才見到一輛警車駛來了,餘罪趕緊下車,李逸風看到了,是一位穿着警服的漢子,能到配專車的級别,估計是分局長類的人物了。
——沒錯,是劉星星。他上來先給了餘罪一個擁抱,捶捶胸前,捏捏臉蛋,又使勁地搓搓他的腦袋。一個胡子拉碴的大老爺們兒對所長這個小爺們兒這麽動手動腳,實在看得李逸風一陣惡寒。
相互介紹,一聽是分局副局長,李逸風倒不敢小觑了,從小耳濡目染,在待人接物方面狗少是沒什麽問題的,客氣、寒暄,加上得體的稱呼,把本來面目掩蓋了。劉星星驚訝道:“餘兒啊,這小夥不賴啊,你們鄉警?”
“嗯,我們派出所鄉警,劉隊,您是不是覺得我們鄉警的素質現在已經有大幅提升了?”餘罪笑着道,給了李逸風一個眼色。狗少這俊臉,沒來由地一陣發燒。
“不錯,不錯……得,坐你的車吧……我說餘兒啊,你們要查的這兩人,沒有什麽大案底呀,隻有過治安罰款,什麽事呀?怎麽能和你們羊頭崖鄉派出所扯上關系?”劉星星坐到車裏,對給他開車門的李逸風投去了好感的一瞥,三句就進正題了。
這是托劉隊查的戶籍,已經遷到五原市的兩位知情人,當年和武小磊一起喝酒的小夥伴。問及此事,餘罪幹脆把大緻說了一遍,兩人一唱一和,倒把劉星星給聽愣了。半晌他看看後面的李逸風,又看看駕車的餘罪,那眼神複雜得像看到了移情别戀的前妻,好一副欲說還休的樣子。
“咋了,劉隊,怎麽用這種眼神看着我?”餘罪嘻皮笑臉問道。
“真是不務正業,吃飽了撐的。”劉星星給了句意外的評價。
“難道不應該把潛逃的兇手抓捕歸案?”餘罪納悶了。
“當兵吃糧,當差拿饷,這倒沒錯,不過不能總操的是老爺的心吧?”劉星星道,有點鳴不平的意思。盜竊耕牛案轟傳一時,可在他看來,追獵數省,人要遭多少罪,就更難以想象了。
“劉副局,您這什麽意思?”李逸風道,他沒太明白兩人的對話。
“意思就是啊,現在不是沒有人願意奉獻,而是願意奉獻的人得不到起碼的回報和尊重,久而久之,這心怕是就要涼了。餘兒,你知道馬老幹什麽去了?”劉星星問。
“哎,對呀,好長時間沒見到馬老了。”李逸風興奮了,又想拖個人下水。餘罪沒吭聲,劉星星已經接下去了:“馬老去小學當義務安全輔導員了。”
“什麽是安全輔導員?”李逸風員。
“就是舉着小黃旗、領着小學生過馬路那種老頭。”餘罪道,看來他知道。
李逸風啞然失笑了,劉星星卻是感歎道:“赫赫有名的盜竊案偵破專家,就因爲一兩起案子的失誤,愣是被一幫小人打壓得分局位置都沒上去……這個破案大會戰,我們這兒也有冒頭的,不過餘兒啊,你挑什麽不行?挑個兇殺案?還挑個潛逃十八年多的嫌疑人?你辦不了,你可就是一醜煞百美,以前幹的都不算;可要辦了,又要成大鍋飯,一人攪一勺,攤到你名下,估計就剩下點涮鍋水了。”
“可要不辦的話,那不是連大鍋飯也沒了嗎?其實吧,誰也有怨氣,總覺得自己的付出和得到的回報不成正比,我也覺得是這樣……可劉隊,不知道爲什麽,每每我想脫下警服,撂下不幹時,我總是舍不得。您有這種感覺嗎?”餘罪問。
這問話把劉星星聽得怔了下,也許在他滄桑的臉上,那種感覺出現過的頻率要遠遠高于餘罪。他歎了句道:“呵呵,有,這天下啊,有舍己爲人的,是少數;有坐享其成的,也是少數;大多數都是各顧各人的,咱們沒有成爲少數派的能力,也不想落入大多數人的俗套,久而久之,恐怕連自己究竟是什麽人都說不清了。”
“劉隊,三日不見,刮目相看啊,您都快成哲學家了。”餘罪笑道。
“到我這樣想幹什麽都縮手縮腳的年紀,也隻有耍嘴皮子哲學比較适合我們了。”劉星星自嘲地笑了笑。
走了三營盤、永樂苑兩個派出所一趟,劉星星在警界混迹多年,人頭人面是相當熟,一趟便找出了要到五原查的兩個人:張素文、孟慶超。
兩人相關的戶籍資料,關聯的銀行、手機、社會關系以及案底資料信息,已經被片警挖了個七七八八,全部交到了餘罪手裏。中午又邀了反扒隊幾位成員一塊吃飯,大家一聽餘罪又要涉足兇殺案和追逃了,驚得齊豎大拇指,一頓飯都吃得消化不良了。
一忙乎,大半天就要過去了,送走舊友,再進車裏,李逸風正想和餘罪商量下排查這事,兩個人實在勢單力薄,他估計該去拉幾個刑警兄弟充門面了,卻不料餘罪不急,把資料往後一扔,直接問:“記住了嗎?”
“記住什麽?”李逸風愣了。
“姓名、年齡、長相、門牌号、經常出沒的地點,片警不是給你标明了?”餘罪問,這是當刑警的基本素質,而餘罪從小鍛煉出的奸商眼光,再加上濱海的磨砺,這一方面肯定是異于常人。
狗少就不行了,一伸手又去拿資料,翻開道:“我再看看,沒記清。”
“不急,慢慢記,下午我準備去會幾個人,就不帶你了,你試着盯盯張素文和孟慶超,先認準人。”餘罪道。
“哎,成。”李逸風高興了,這可算是頭回把他當人使喚了。
“那好,下車,各忙各的。”餘罪道。
“哎!”李逸風一高興,一應聲不對了,回頭瞪着餘罪,“怎麽讓我下車?這是我的車!”
“沒說不是你的車,我辦點事,帶着你礙事。車借用了。”餘罪道。
李逸風愣了片刻,看着餘罪,好不氣惱地迸出一句來:“你不會把我攆去幹活,你去泡妞吧?”
“你看你,幹什麽不能總黏在我背後吧?再說這是給你獨立辦案的機會,你說我要抓到人送給你請功去,你好意思呀?”餘罪反問着。
“那有什麽不好意思?兄弟嘛……你泡妞都不帶我,才不夠意思呢!信不信我告訴安安,你丫和禁毒局那林什麽有一腿?”李逸風梗着脖子不樂意了。
“我靠,找刺激……”餘罪勃然大怒,氣得要揪人,這下管用,李逸風拉開車門就跑。
狗少就這賤性,不抽不走。吓跑了李逸風,餘罪駕着車上路了,慢悠悠地開着,甚至遠遠地看了曾經上學的警校一眼,每每回來市裏的心境都不相同。回來前總謀劃着要辦很多事,可回來後卻又發現無事可辦,就像今天中午,他總不忍打擾那些同事、朋友正常的工作和生活,畢竟離開的時間久了,再熟悉也會多上一份陌生。
在想見的人中間,最讓他沒有心理羁絆的就是馬秋林了,而自己第一個想見到的人也是他。
餘罪打電話聯系了下,直往那所聾啞學校駛去。這位老人是給他教誨最多的一位,在餘罪看來,馬秋林無疑是那種既有本事、又辦正事的警察,這樣的人,足夠讓同行抱着仰視的态度觀瞻了。
這一帶不算很繁華,車可以直接泊在校門口不遠,看了看時間尚早,餘罪不敢直接進校打擾。不過他有點好奇,這聾啞學校,可怎麽當安全輔導員?那個無聲的世界在餘罪看來隻有一個結果:會被憋死。
按捺不住這種好奇心,他在學校門口轉了一會兒,便直接到門房了,報着身份,意外的是門房對警察很客氣,特别是聽說找馬老的,更客氣,直接出了門,給他指着教室的方向。餘罪道了謝,心裏暗道馬老的工作還是有成效的。
天氣很悶熱,校舍很安靜,這個特殊的學校恐怕聽不到琅琅書聲了。走過一扇窗戶時,他看到了一位男老師,在教着學生手語,嘴裏發着普通人的聲音,而下面的學生跟着發出來的,卻都是變調的聲音。刹那間,餘罪似乎對馬老的選擇又有了幾分贊同,幫助這些殘疾人,或許比抓上一個兩個嫌疑人,更有意義吧!
對,肯定有。在二層,他看到了教室裏的老師手把手教着學生寫字,能從那些稚氣的臉上看到會心的笑容,這個時間,難道誰還會覺得他們的生活是殘缺的?
餘罪繼續信步向上走着,他有點欽佩馬老了,盡管他達不到那種境界,可他看得出,這不是一個工作,而是一種尋找存在感和成就感的方式,畢竟在這個溫飽無虞的物質時代,大多數人缺的是心理慰藉,警察也不例外。
馬老的教室就在三層,餘罪信步走着,帶着一種溫馨的笑容。他有點喜歡這個地方了,稚氣未脫的臉龐,牙牙學語的孩子,灑滿陽光的校園,能激起人心裏的善念,而不像那些龇牙咧嘴目露兇光的嫌疑人,每每總讓他有拔刀相向的惡念。
蓦地,他停下了,退了兩步,因爲在視線中似乎閃過一個熟悉的臉龐。退回去後,餘罪透過剛剛掃了一眼的窗戶,看到了一幅同樣溫馨的場景,一位清純漂亮的女老師,用白皙的纖手在打着手語,無聲的手語因爲她豐富的表情,像有一種魔力一般,吸引着餘罪的視線……
餘罪在片刻的驚愕之後,笑了,他認出那人是誰來了……
山轉水轉
形容女人漂亮的話很多。不過真要特定用在某個美女身上,總覺得都沒那麽适合。
現在餘罪的心裏就是這種複雜的心态,總也找不到适合的詞。他是一種愕然、驚詫、欣喜,甚至還有一種淡淡的绮念夾雜在一起的複雜情緒,讓他無法名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