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咋啦,柳桃嫂?”
“你所裏還有大米嗎?給我換點,上回換我回娘家了,你哥他……你又不是不知道,榆木腦袋,一點玉米舍不得換……咦,老镔,你咋了嗎,換點大米你還端架子?”
指導員苦臉皺眉着,這拒絕的話咋就說不出來呢,這是第幾個找他走後門想換點大米的,他已經記不清了。王镔爲難道:“嫂子,這是所長他們優惠給咱鄉裏人的,不是都兩批了嗎?不知道還有沒有。”
“咋就沒有,下回來先緊着我家啊。”嫂子不依不饒了。
“還有我家,我們也要點,那大米不錯。”其他人也湊上來了。
王镔胡亂應着,跨上車趕緊跑了,還有幾位追着強調了好幾遍,老遠才把人甩掉。他這一口氣憋得就不舒服了,本來是件好事,一件盜竊耕牛的案子讓羊頭崖鄉派出所名揚全省了,他覺得就是問鼎今年的優秀基層派出所都十拿九穩,那事之後他對這位年齡不大的所長也是非常看好的,不過接下來就不像樣了。
四月份他和狗少策劃了一項大行動,一次販運了四十噸尿素、碳胺、磷肥,把羊頭崖以及相鄰的兩個鄉鋪遍了,直接的後果是鄉農技站也找他們進貨。這一下就上瘾了,沒過幾天又組織販大米去了,回鄉裏半賣半換,把大米變成鄉裏不值錢的高梁、玉米,再賣出羊頭崖鄉。王镔知道這是掙兩地的差價,本來放在别人身上無可厚非,可偏偏是鄉派出所的所長,而且是立下功勳的所長,王镔覺得這事呀,就算惹到人,也得說出來,再不能這麽下去了。
拿定了主意,快到鄉派出所時,看到了門口聚集了一幫子人,幾位鄉警都在,他心裏一咯噔,以爲又出事了,趕緊加快速度。到門口支好車,卻發現一幹鄉警正圍着一輛破爛不堪的卡車,估計是李逸風開來的,他拍着車吹噓着:“就這車,别看破,柴油的,勁兒大呢……比我那現代車牛逼多了,以後你們收貨就開上這車啊。”
“風少,這車花了多少錢?”李呆問着,明顯動心了,再破也比摩托車強。
“好幾千呢……刮了、碰了反正不心疼,對你們說啊,我正和咱們所長商量呢,秋後咱們好好幹一場……這個這個……”吹噓着的李逸風突然看到指導員來了,一縮腦袋,正準備溜,不料王镔吼了聲:“逸風,跟我來。”
衆鄉警戰戰兢兢,躲的躲,溜的溜。李逸風卻是有點心虛地跟着王镔的腳步進了所裏。到了辦公室,王镔剛坐下就氣憤地一拍桌子罵上了:“幹什麽?一次兩次不想說你,可現在你不覺得太不像話了,搞得滿所烏煙瘴氣?”
“沒有啊,叔,我都不常來。這兒啥都不好,空氣肯定好,什麽時間烏煙瘴氣了?”李逸風梗着脖子,反駁了句。一看王镔臉色不對,又縮回去了。王镔教訓着:“你倒不常來,來了就讓所裏換大米、換化肥的,一下把警力全抽調走了是不是?”
“不給他們找點活兒,他們在所裏不也是扯淡?”李逸風道。
“業務知識學習,在你嘴裏叫扯淡?”王镔火大了。
“咱們執法,您老抽他兩皮帶就成了,還學習啥?”李逸風道。
一句話氣得王镔要拍案而起,不過馬上又被氣笑了。所裏這個憊懶狗少,不但敢胡幹,而且敢胡說,其實實情還真是如此,學習的行政強制法、治安管理處罰,在這裏大多數時候根本用不上。他想了想,歎了口氣,語重心長地教導着:“逸風啊,不是叔找你碴兒,你是人民警察,頂着國徽、穿着警服換大米、賣化肥,合适嗎?”
“……有什麽不對?”李逸風迷糊道。
“啪!”王镔随手拿着一本文件資料摔李逸風臉上了,李逸風讪讪閉嘴了。王镔臉色剛一緩,李逸風又不知趣地說上了:“叔啊,往年走鄉串戶送化肥,不但高價,還有假貨,我們今年給鄉裏的,可全是平價,雖然從廠裏直接拉回來掙了點運費,可鄉裏人得多大實惠您算過嗎?還有大米,往常是四斤半玉米換一斤大米,在所長英明指導下,現在三斤六兩玉米換一斤大米。叔啊,不是我說您,再過兩年,咱們所長的光輝形象,在鄉裏肯定要壓您一頭。”
王镔不說了,閉着眼,苦着臉,使勁地拍着自己的額頭,你說攤上這麽一個所長、這麽一個警員,怎麽着也讓你哭笑不得。他估計就算現在民主評議,恐怕販大米的所長比他的支持率也要高得多,要不就枉費所長動那麽大的腦筋了。
“叔,咱們又沒有公款亂消費,能有什麽問題啊?給了鄉裏這麽大實惠,誰敢說不是爲人民服務?這年頭咱們辦案還要經費呢。”李逸風道。他發現自己越來越理直氣壯,對嘛,這總比偷雞摸狗的事強吧。
也是,王镔知道,恐怕一己之力是挽不回這個勢頭了。他想了想,看着李逸風,李逸風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蓦地,指導員撲哧一笑,他也跟着笑了,趕緊掏煙。不料王镔推拒了,換着口吻道:“好,就算你說的對,那你就準備一直在鄉裏販大米?”
“啊?”李逸風一摸後腦勺,愣了,未來是什麽樣子,好像還沒有憧憬過。
這就是了,王镔找到切入點了,掏着口袋裏一張皺巴巴的文件,鋪平,給了李逸風。李逸風一看,愣了,是一張縣公安局的下行文,要開始破案大會戰的動員文件。他翻着白眼不解了,工作上的事,他已經很多年不懂了。
“看最後,活動的第三階段,要展開各地舊案、懸案、命案的集中清理,從省廳到各地市,都發了懸賞令,這次懸賞是對内的,不管你是個片警還是個民警,隻要有能力,都可以毛遂自薦,隻要能辦了案,警員提隊長、科員提科長,職位上個檔次,那是非常容易的,這可是個好機會啊。”王镔道,眼光裏很有期待和深意。
李逸風一聽這麽拉風的事,眼睛亮了下,不過馬上暗淡了,弱弱地把文件一放,難爲地說道:“叔,我這德性,作案都作不利索,别說辦案了,人家不會呀?”
“你不會,所長會呀,盜竊耕牛案辦得多漂亮!”王镔點睛之筆來了一句。
“對呀,要拉上餘哥就牛逼了。”李逸風眼睛又亮了。
“上回你爸就說了,娃有出息了,這回要真來一把,你都不用靠你爸的關系,自己都能往上邁個台階。那是多光榮的事,不比你組織換大米強呀?”王镔點撥着。
李逸風的眼睛更亮了,下意識地咬起手指來了,指導員慢條斯理地點了根煙,抽着,看着李逸風的表情,輕描淡寫道:“小餘你也知道,是被貶這兒來的,那是渾身本事啊,真要在這個節骨眼兒上露個臉,幫你一把……你說上個台階,還不跟玩一樣?”
“哎,是啊,我怎麽沒想到這一層?”李逸風興奮道,看到大展身手的機會了。
“你還忙着販大米、販化肥呢?”王镔笑着道,直催着來了句,“去吧,叫上你餘哥,到縣局揭英雄榜去,現在不知道古寨縣公安局的人大有人在,可不知道咱們羊頭崖鄉派出所的,不多。”
“哎,好嘞。”李逸風一揣文件,樂滋滋走了,剛出門又返回來了,一看他面有難色,王镔問了句,狗少爲難地說道,“所長這幾天回不來呀……”
“又去哪兒了?”王镔頭大了。
“拉了一車高粱賣去了,他說下周才能回來。”李逸風道。
王镔臉上那個無奈啊,擺了擺手:“去吧,那就等高粱賣完再辦吧。”
“成,我先回縣裏問問去。”李逸風樂得屁颠屁颠跑了,王镔已經聽到了他在院子裏嚷着——“老子要破幾件大案給你們瞧瞧啊,誰跟着我幹,我發補助,等我當了局長,把你們都提拔一下。”
指導員起身,關上了門,把讓他心煩意亂的聲音全關到了門外……
餘罪一直在家裏待了三四天才準備回所裏上班,每次都是老爸催上幾次他才懶洋洋地走。每次走的時候,總覺得家裏不像個家,二十年放在什麽地方也是天翻地覆的變化了,可在自己家裏,就沒什麽變化,光棍爺倆二十幾年,還是光棍爺倆。
餘罪收拾好了自己的小房間,自己的、老爸的換洗衣服已經疊得整整齊齊,又掃淨了院子,把積着的垃圾倒了一車。等行裝已經收拾好時,老爸風風火火地回來了,又和往常一樣,帶着水果幾樣、燒餅一包,生怕兒子路上挨餓一樣,每回包裏總是塞得滿滿當當,到了所裏,肯定又便宜了那撥光棍漢子。
“爸,别帶這麽多,吃不了。”餘罪站在車旁,難堪地道。回家像住店,而每回離家卻都像永别。
“吃不了慢慢吃,羊頭崖那地方窮得,連個打火燒的都沒有……看把我兒子都餓瘦了。”餘滿塘說着,放好了帶回來的一包食物,又讓兒子等等,轉身奔回家裏。
餘罪坐到了車上,保持着那種幸福得有點難堪的表情,老爸可不明白鄉警的生活有多滋潤,哪像老爸這麽辛辛苦苦地當奸商,對了,辛苦……辛苦這個詞在餘罪的眼中,仿佛就是父親的化身一樣,每每看到他忙碌地工作,看到他心疼地倒掉壞水果,看到他樂滋滋地數零錢,總有一種說不清的感覺。
雖然無可名狀,但他知道,那滋味是苦的。老爸這快奔五年紀的人,他更希望看到老爸像城市裏的老頭一樣提着鳥籠遛遛彎,打打門球,跳跳秧歌,不管幹什麽,總也比熬在店裏掙那一塊一毛的辛苦錢強。
可他辦不到,等有那種能力的時候,他不知道老爸還能不能等到。
呸,想這些幹嘛。餘罪呸了口,罵着自己,等擡頭時,卻發現自己正呸在老爸的腳邊,老爸以一種異樣的眼光看着他,勃然大怒,“啪”地一耳光:“跟誰學得,都當領導了,還像個小流氓……再這表情,小心我扇你!”
餘罪捂着腦袋,哭笑不得,連連認錯。老爸卻是把準備好的一小罐子塞到兒子手裏,臉上滿是得意表情,餘罪掀開一看,濃重的鹹味幾乎能聞到,他異樣地問着:“什麽呀?”
“腌菜。”餘滿塘得意道,“你賀阿姨給我做的,爸留一點,剩下的給你,味道可好了,酸腌小黃瓜,吃到嘴裏嘎嘎脆。”
“哦。”餘罪放回了車裏,回頭時,老爸揪住了:“這可把人家禮都收了啊,丫丫的事你得上心,一定想法子給孩子找個出路。”
“這……就算收禮了?”餘罪哭笑不得道。
“啊,這是你賀阿姨的一片心,再說又不讓你花錢,該花錢的話,她也存了點,就是燒香找不着廟門啊。這種事,你說爸還能指着誰呀?”餘滿塘道,臉色好不爲難。
“好,讓她好好補習,明年我一準給她鋪好路。”餘罪道,胡亂答應着。
“哎,這才是我兒子,就知道你能耐。”餘滿塘道。
餘罪卻是不敢多談這個話題,他抱的是瞞一天算一天的心思,把老爸載回了店裏,招手作别,又要到羊頭崖鄉上班去了。
“嘀嘀嘀”車發動時,手機的短信聲音響了。餘罪看了眼,小心肝差點跳出車窗之外。他趕緊把車停到了應急車道上了,撫了撫胸。無他,安嘉璐的短信:“你在哪兒?”
這是啥意思?她主動聯系我?
餘罪心跳加速,飛速地分析着,自從研讨會喝多了出了一回洋相,他都沒再好意思聯系安嘉璐,這數月又忙着販運,偶爾閑暇去市裏也是和林宇婧約會,還真快把她放到腦後了。
難道她并不介意?或者說,我還有機會?
餘罪眼骨碌碌轉着,思忖着回一條什麽短信。想了想,幹脆電話拔過去了,直問着:“怎麽了,安安?”
對面沒說話,隻能聽到微微的喘息聲。餘罪趕緊道歉着:“安安,上次的事真是喝多了,我不是故意的……這段時間工作忙,抽空回市裏,我一定去看你……你沒生氣吧?”
良久,就在餘罪心裏忐忑不安的時候,電話裏爆出來一陣大笑。餘罪一下子聽出來了,這是李逸風的聲音,氣得他要摔手機,一想又不對,馬上對着話筒喊着:“狗少,怎麽是安安的手機号碼?你怎麽鼓搗的?”
“嘿嘿,所長,有兩位美女很快就會到咱們所裏做客,不知道你有興趣參加沒有?如果想參加,快馬加鞭回來。”李逸風道,又補充了一句,“順便提醒一句,不許叫我狗少啊。”
說着,又聽到了電話裏一陣女人的笑聲,不用辨别,餘罪就聽出是安嘉璐和歐燕子來了,正要再說話,狗少已經把電話扣了。哎喲喂,餘罪一想,估計是李逸風把安嘉璐和歐燕子給忽悠到羊頭崖鄉玩去了,說不定想讨好他這位所長呢。
一念至此,他飛快地發動着車,飙了起來,從來沒有這般歸心似箭地去上班……
欲取先誘
有句話叫天生我材必有用,像狗少這号人,還真有有用的地方,比如吃喝玩樂,要比大多數人精通很多。
餘罪一回所裏就被李呆拉走了,等到了狗少準備的場地,着實被震驚了一下子。
地方就設在羊頭崖鄉棗樹坪上,這兒曾經有一座廢棄的廟宇,廟前有一大塊空地,青蒿早被清理得一幹二淨,放上了燒烤架,李逸風鼓着腮幫子正在吹木炭。一旁壘着一個石頭竈,李拴羊正攪着鍋裏的炖食,場地中心放了兩張簡易桌子,透明的大玻璃皿裏,放着冰塊和啤酒。不遠處傳來叽叽喳喳的女聲,安嘉璐和歐燕子正玩得來勁,再仔細一看,是孫羿爬到樹上,往下摘蘋果呢。
換了警服,安嘉璐穿着一身雪白的運動裝,頭上卻紮着一條長長的紅絲帶,和白色冰帽相配着,在滿山的青翠和濃綠間顯得格外耀眼。她不經意回頭瞥了眼餘罪,嫣然一笑,又仿佛有什麽羞澀一樣,不好意思地側過臉了。
這麽個小清新法,已經習慣脫光肉搏的餘所長哪受得了,一下子覺得心不知道掉哪兒去了,整個人失魂似的呆立在原地,像所有的雄性動物一樣,有原始的沖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