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罪發動車,上了高速,駛往老家泰陽的方向,沿路沒有眼前的風景,卻都是林宇婧身着警裝、不苟言笑的警司模樣。
“他媽的,老子将來好像有往家庭煮夫發展的傾向……”
駕車的餘罪,眼睛餘光掃到車後大大小小的箱子時,如此幽怨地自言自語了句。
“什麽,張猛走了?又停職啦?打誰了?……哦,不是啊,老丈人給他換工作了啊……嘿,可以呀,當不了土豪,當土豪女婿也不錯嘛。”
餘罪拿着電話在車裏嚷着,替兄弟高興吧,可話裏怎麽聽也多少有點兒酸溜溜的。
電話那一頭的董韶軍氣憤了,唠叨不絕地埋怨着餘罪,而且還自責不該把張猛帶到羊頭崖,否則就不會有後來的事了。餘罪聽着不樂意了,直吼着:“燒餅,你他媽就是一大燒餅,這麽好的事你生個屁氣。就張猛那單細胞牲口,非等他光榮一下、傷殘一下你才高興是不是?你個蠢貨,這事得大賀三天,這麽好的事,連我也嫉妒了……喂,喂……”
電話挂了,那頭肯定是老不高興了,還期待着餘罪勸勸張猛回心轉意呢,卻不料是這個口吻。餘罪無語地看着電話,實在懷疑二隊那個地方出來的都是什麽怪物,二冬兄弟那多好的性子,進二隊不到一年也快成悶葫蘆了。
餘罪裝起電話,到了老家泰陽市裏。他把車泊在賀阿姨家門口,下車開了後廂,搬下幾袋小米、棗子,還有一些核桃。搬東西時,他還是若有所思地想了想張猛和厲佳媛的初遇,真沒想到,兩人發展得這麽快,才幾個月已經到談婚論嫁的程度了。上次在五原,他見張猛正郁悶着,就問怎麽回事。原來厲家要張猛入贅,張猛很不樂意,最後還是餘罪勸了句:“倒插門就倒插呗!”
勸是勸了,可沒想到倒插得這麽快。餘罪想着想着,倒把自己想樂了,這麽好的事他巴不得發生在自己身上呢。餘罪笑着搬着筐子,敲響了賀阿姨家的門,卻是賀阿姨家姑娘開的門。
快中午了,這丫頭揉着睡眼從家裏出來,看了餘罪一眼,厭惡地一瞥,直到餘罪把東西都放在家門口,她都沒搭理。
餘罪估計老爸和賀阿姨的婚事,心結就在這個拖油瓶上。他又一次打量這位剛剛高考完的丫丫,披散着頭發,染得不黃不綠,踢着拖鞋,穿着寬松的睡衣,看人老是撇着眼睛。上次回家,餘罪客氣地問她考了多少,結果被斜了好幾眼,後來才知道這丫頭居然考得比他當年還差,三本分數線都達不到。
算了,不招惹了。
餘罪默默地起身,深深地爲老爸的情事擔憂上了。攤上這麽個好吃懶做又考得一塌糊塗、連補習班也不想進的丫頭,他知道賀阿姨的難處了。
“喂,小警察。”丫丫突然開口了,極度不客氣的口吻。
餘罪回頭,作出聆聽的樣子,恭身問了句:“在,您有什麽指示?”
“德性。”丫丫一指一瞥,狀如餘罪抓過的小痞子,斜倚着門對着餘罪不客氣地說道,“告訴你爸,别老來騷擾我媽,他不嫌丢人,我還嫌敗興呢。”
餘罪愣了,難堪地站在當地,第一次體會到不是自己泡妞,卻被妞說得這麽難堪的感覺。
“你讓他死了這條心,有我在,我媽才不會嫁給他呢。他可也好意思,也不看看自己長什麽德性。”丫丫翻着丹鳳眼,又連瞥餘罪幾眼,越看這貨越覺得矬。
“啊呸!”餘罪火氣被激出來了,呸了口,豎着兩根指頭一指,義正辭嚴地對罵着:“你德性可好了?考他媽二百來分,哪都不要你,你不找個地縫鑽進去,還好意思站這兒和别人說話?怪不得早上沒洗臉,是沒臉皮了,沒法洗是不是?”
“你……你……”丫丫一下子氣急敗壞了。
她指着餘罪還沒說出來,餘罪的嘴如爆豆般早罵絕了:“我怎麽了,我工作是自己拼命掙的,我光榮;我爸怎麽了,我爸自食其力,我爸也光榮。你媽到我家那更光榮……要沒你這個拖油瓶,我們早成一家了,看什麽看……你還知道丢人敗興?考你這麽多分,穿成你這個樣,才叫丢人敗興呢。”
“你……你無恥……你等着……”丫丫氣急了,跳腳罵着,要撲時,又緊張地拉着寬敞的衣服,生怕被餘罪窺到一般。
“你不無恥誰無恥?你媽辛辛苦苦養你這麽多年,你考這麽多哪叫報答,簡直是他媽報複!你媽一個人拉扯你這麽大,你光顧着你舒服是不是?她什麽感受你想過沒有?你多大了還指揮我爸幹啥,你知道你和你媽差距在哪兒嗎?她能嫁出去,你都嫁不出去……切!小丫頭片子。”餘罪幾句話針針見血、刀刀到肉,氣得小姑娘差點昏厥,他得意地拍門上車,隻聽後車窗“嘭”地響了一聲,回頭時,看到丫丫正拿着第二隻拖鞋準備扔他。
他一踩油門,惡作劇似的“轟”的一聲噴了股黑煙,把丫丫氣得大喊着什麽。餘罪挂擋起步時,才發現不知道什麽時候賀阿姨回來了。他一緊張,打着方向就跑,倒視鏡裏,隻看到了氣得直朝賀阿姨發火撒脾氣的丫丫。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啊,雖然還沒成一家,可餘罪已經感覺到了,老爸将來這本經不是一般的難念。
車駛到了南街口香果園,已經中午了。搬着東西進去的時候,餘罪聞着滿屋子水果的香味,隻見老爸正坐在椅子上,就着用了十幾年的鋁飯盒,在狼吞虎咽吃着。看兒子回來了,餘滿塘興奮地問着:“去給你賀阿姨送了?”
“啊,送了。”餘罪道,像做了錯事一樣,偷偷瞥了老爸一眼。
“我說餘兒,爸問你個事。”餘滿塘邊吃邊道,看着兒子,咋看都不足,不過還是小心翼翼地問着,“你沒事吧?”
“沒事,好好的。”餘罪有點心虛地道,問着老爸,“怎麽了爸?”
“爸不擔心嗎,你說你當所長吧,又販化肥,又換大米,這算不算以權謀私啊?”餘滿塘緊張道,估計是怕兒子因爲這些小事丢了好不容易得來的一官半職。
“這算什麽以權謀私,我隻是幫鄉裏一把,用的又不是我的名……”餘罪道。
爺倆說着話,餘罪邊搬着東西。餘滿塘快吃完時,電話響了,他看了眼,奇怪地自言自語了句:“喲,怎麽丫丫給我打電話?稀罕了啊。”
餘罪一聽,省得要壞事了,放下東西,慢慢地往外走。剛到門口,老爸的臉色突變,直斥着:“站住!”
餘罪條件反射了,像小時候犯錯被抓一樣,邁開腿就跑。餘滿塘追出來時,扔來的幾個水果已經在餘罪的身前身後炸開,伴着老爸氣急敗壞的叫嚣聲音:“你個小兔崽子,你多大了,還欺負人家小丫頭……你等着,别他媽以爲你當警察了,老子就不敢給你上家法了……有本事别回來……”
罵聲中,餘罪已經跑得沒影了,餘罪知道老爸不敢丢下店面追來,可仍舊直跑出一個街道,才氣喘着停了下來,心裏那叫一個五味雜陳——這叫什麽事嘛!
泰陽市并不大,即便是餘罪使勁拖延回家的時間,仍然沒有拖過幾小時。眼看着東西街逛完了,又回到南街口子、餘家的香果園了。他的心裏油然而生一股惶恐,就像小時候曾經逃課、搗蛋、打架以及砸人玻璃種種爛事被捅到老爸那裏一樣,他總是在離家幾十米外的地方躊躇着,背個比屁股瓣還大的書包,歪着腦袋發愁。
現在作爲負擔的書包已經不在了,可心理上那種負擔,餘罪今天才發現并未消除。或許是小時候惹老爸生氣太多的緣故,之後他總不願再看老爸那種氣急敗壞、暴跳如雷的樣子。旁人無法理解單親家庭這種不足爲外人道的感覺,餘罪也是很多年以後,看到老爸含辛茹苦一分一毛掙錢的不易,看到他四處求人辦事的爲難,才慢慢理解的。
這麽說來,其實丫丫也可以理解,這邊是父子倆相伴,那邊是母女倆相依,總會擔心那種相濡以沫的感覺,因爲一個外人的介入而消失。就像他曾經擔心有賀阿姨這個後媽奪走自己的愛一樣,也許丫丫更擔心一位“奸商”後爸奪走她的愛。
再躲也是要面對的,餘罪一步一步挪着,到了車後,悄悄地探着頭,他看到了賀阿姨來了,在和父親說着什麽。兩人在第一時間也發現了他。餘罪硬着頭皮很不好意思地進了店裏,好像是記憶中頭回認錯似的,喃喃地對賀阿姨說着:“對不起,賀阿姨,我剛才說話難聽了點……那個,要不我找丫丫道歉去。”
老餘一撇嘴,一歎氣,側過臉了。賀阿姨笑了笑,搖着頭道:“怎麽能怨你,丫丫被人慣壞了……哎,這孩子可怎麽辦。”
“年紀還小,再大點就懂事了。”餘罪瞟着老爸道。這位後媽在他眼中印象不錯,是很賢惠的一位女人,會疼人,估計丫丫就是被疼得太過了。
“就怕大點也難喲……我現在就發愁,她可怎麽辦?”賀阿姨道,讪讪起身告辭,有點難爲情地離開了店裏,餘滿塘追着把人送出去了,等回來時,兒子早讨好似的,幫忙擦上水果了,還不時回頭給個傻笑的臉蛋,那是讓人不忍發火呢。
“哎喲喲……你這臭小子。”老餘氣得胃疼。餘罪趕緊地倒了杯開水,招呼了兩位進門買水果的客人,再坐到父親面前時,他觍笑着勸着:“哎,爸,我是一時生氣罵了她兩句,您别生氣,大不了我回頭真找她道歉去。”
“道不道歉吧,這個丫頭也真夠鬧心,也不看看她媽是什麽人,也不看她自己考了多少,讓她媽給她找門路要上大學去。哎喲,現在這當兒女的,父母的苦他是一丁點兒都不知道。”餘滿塘拍着大腿,感歎道,估計這樁難爲的事,要嫁接在他身上了,免不了操心的。
“那爸……您什麽想法?”餘罪好奇地問着。
“我有想法管用麽?沒辦法呀?倒是有學校要……你知道一年學費多少?三萬多。就那人家還不願意去……嗨,把你賀阿姨給愁的呀……餘兒,你說有沒有可能,也把她送警校去?”餘滿塘看到兒子,突然靈光一現道。
“啊?”餘罪吓得下巴掉了。
“對,這好像是個路子,你這臭小子進警校,出來還就像個人了,這不現在都成人才啦……哎,收不收女警呀?”餘滿塘期待地問着。
“不可能了,招生早結束了,這都八月份了,好多學校都開學了。”餘罪道。
“那你……找人問問呀?嗨,你什麽表情?!賀阿姨的事還不就是咱家的事,你總不成真跟一個小丫頭片子置氣吧?”餘滿塘催着兒子。
“哎喲,爸呀,你兒子隻是一個派出所的挂職所長,哪有那麽大本事?”餘罪哭笑不得道,“你讓我怎麽幫?”
“我怎麽知道你怎麽幫,可總不能看着你賀阿姨着急吧?”餘滿塘道。
父子倆争執着,餘罪敗下陣來了,在水果店裏使勁地挖空心思想着,心想考的這二百多分,可讓人家怎麽幫呀?好不好意思說出口都是個問題。
他裝模作樣打了幾個電話,其實都是躲在門口瞎扯,等一會兒再回過身來時,很正色地告訴老爸:“爸,這樣您看成不?今年你再操作,什麽都誤了……你和賀阿姨說,讓她勸勸丫丫,補習一年,明年不論她考多少,我這當哥的都給他想辦法,要上不了好點兒的學校就上警校,要上不了警校,就去當兵去……真的,别不信呀,我現在手下一小民警,他爸是一縣裏的武裝部長,大不了明年把戶口給她遷羊頭崖鄉去,這個我就能辦了……”
“哎,對呀。”老餘想了想,看了看當所長的兒子,這才省得,近水樓台先得月還是真有的。他一興奮,又撥着電話把這一好消息告訴賀阿姨了。
哎呀,看着老爸那興沖沖的樣子,他非常能理解。老爸還像以前那樣子,總是無條件地信任兒子,哪怕兒子說的是瞎話。
能辦得了這事嗎?餘罪扪心自問,他知道,可能性太小了,幾乎微乎其微!不過這個時候,裝也得裝着,拖也得拖着,好歹過段時間再說。
看樣子緩兵之計玩得不錯,老爸樂呵呵地放下了電話,對兒子贊不絕口。餘罪是個見風使舵的性子,順着口又吹噓了一番當兵當警察多容易之類的話,标杆豎的就是鼠标、李二冬之流。那倆老爸見過,你說那樣的都能當了警察,丫丫要去了,直接就是警花級别的了。
幾句下來,把老爸哄得樂呵了。不過麻煩事轉瞬即來,老爸電話上和賀阿姨吹噓了一番還不成,生拉硬拽着兒子要去賀家,連賠罪加上描繪遠景得一起辦喽。餘罪愁眉苦臉,死活不願意去,可老爸說了,你賀阿姨可真不錯啊,以前你不成材,爸都想着幹脆咱爺倆娶他娘倆,你賀阿姨都沒意見,怎麽着?還沒闊呢,臉就變了?
餘罪忙不疊地答應着,哀求老爸别滿嘴跑火車了,趕緊地陪着老爸去認錯去了……
且莫笑我
鄉下的時間過得更快,不知不覺春風拂過,遍地青綠,鳥語花香,到了仲夏。
話題最多的自然是新換的鄉長和派出所長。本來鄉長帶領村裏搞紅葉林項目,家家出工都有了收入,這算是好多年不遇的好事,可偏偏有了個更出彩的所長,春耕時拉了幾卡車平價化肥,喲,可算治了鄉下人的心病,不但能買,還能賒、能換,家裏經年的存糧換成了急需的化肥,甭提讓莊戶人家有多高興了。過了不久,又運來幾車白花花的大米,哎喲,比走鄉串戶換大米、淨往裏頭摻沙子的那些奸商強多了,兩相比較,還是所長辦的像人事。
“花嬸,我聽說拴子家白發了兩袋大米,一百多斤呢,能吃到秋上啦。”
“人拴子是警察,抓賊還立功了呢,你跟人家比啥?”
“這當警察就是好啊,關平他媳婦開那小賣部,不用下地幹活都有零花錢啦。”
“眼紅啥呀,你不生個警察,淨生丫頭片子。”
“丫頭片子也能當啊,明兒跟老镔說去,城裏還有女警呢,咋我家丫頭就不行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