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隊,我是大同刑偵支隊的,類似的案件我們當地也發生過幾起,大多數情況下都因爲案發地偏僻、報案延誤、出警延誤而沒有提取到任何證據,可在本案中,你們根據糞便分析取得突破,這個有依據嗎?”
這一問恰在意料之中,邵萬戈一笑,餘罪拿着話筒往董韶軍面前一頓:“你說。”
下面又笑了,董韶軍都有點不好意思地開口了。随後他介紹了把人體排洩物研究嫁接到牛糞上的事情,根據路上糞便、未消化胃内容以及和養牛戶的對比,最終确定嫌疑人盜竊路線的事,排出了大量的提取證物照片,身後屏幕也在不停播放着。這個解說是相當有說服力的,各地市的同行不得不對二隊的痕迹檢驗水平刮目相看了。
從案發到确定偵破方向,到擒獲三位嫌疑人,剛剛進了一步就卡住了,又有一位同行站起來,提着問題道:“邵隊長,我是臨汾刑偵支隊的,我仔細看過這個案卷,對于在羊頭崖鄉設伏抓到三位嫌疑人,并找出追查方向一事,我有這樣一個疑問。你們是如何得知準确的案發時間、案發地點,進而在他們實施作案後人贓俱獲的?”
這是本案的一個謎,連許平秋也豎着耳朵聽上了,都認爲這是個巧合,可“巧合”這個詞似乎實在不合适,如果一次也罷了,偏偏翼城、鎮川、海南幾地都有出彩表現。出現一個巧合可以理解,總不能都是巧合吧?
“這件事啊,到現在我還沒有鬧明白,羊頭崖鄉派出所究竟是怎麽樣判斷出準确的作案時間和地點的,這一點,讓餘所長來回答吧。”邵萬戈笑着道。
這可是餘罪最得意的一件事,他興沖沖、樂滋滋地對着話筒開口道:“我猜的。”
喲,全場鴉雀無聲,這話實在沒人敢信。
餘罪愣了下,補充道:“我想了好長時間,一下子就把他們來的時間、方式,都猜準了。”
場下嘩然,哄笑聲四起。餘罪本來也笑着的,不過臉漸漸由紅變白了,他突然發現,自己得意的事情,成了全場的笑料。
許平秋暗暗搖了搖頭,他知道這小子很不适應這個場合,笑話已經不可避免了。他剛一側頭,恰恰看到了王少峰局長投來的一瞥,那笑容的意味,足夠讓他揣摩很久了。這一刹那,他很不自然地起身,悄悄離開座位了,他想自己還是回避一下好。
可回避已經晚了,剛才那位提問的哧笑着道:“餘所長,要是猜的,回頭我得向您好好請教了,我們那兒好幾樁懸案呢,也幫我們猜一猜兇手。”
哄笑聲更大了,餘罪的臉煞白了,他突然發現來自這些同行的眼神是如此不善,一刹那間,他心頭火起……
今日證道
“好,我告訴大家是怎麽猜的,等我說完,大家覺得還是個笑話的話,我不介意就站在這兒,讓大家笑個夠。”餘罪沉聲道,手持着話筒一頓,全場立時寂然,不少刑偵上的同行面面相觑,心想這話可大了。要說服這些雞蛋裏都能挑出骨頭來的人,恐怕沒那麽容易。
許平秋一下子定住身形了,他靠着牆,看着準備發飙的餘罪。這個貨炸起毛來,誰也不認。這時他意外地發現了躲在會場入口一隅的馬秋林,于是他悄悄地順着牆根往馬秋林的方向踱去。
餘罪清清嗓子,面對着質疑和審視的目光,意外地平靜。他搜索着電腦,找着相關的論據放到屏幕上。一刹那,他像一個久經曆練的偵查員,那份從容不迫足夠折服觀者了。
餘罪開始了:“在羊頭崖鄉發生兩起盜竊耕牛案後,我們現場勘察初步确定查找方向時,遇到了這樣一個瓶頸,可能找到證據的地方都被大量無關的東西淹沒了,比如車輛轍印,比如可能提供飼草的地方,而且羊頭崖鄉山大溝深,想要天天設伏蹲守在零下十度的氣溫環境中守株待兔,明顯不可能。這個時候,我開始想一個簡便易行的辦法,于是,我根據案情,把有可能并案的所有盜竊耕牛案件相關資料放到一起,而這個時候,吓了我一跳,這樣的案子在我省發生過上千例,還是不完全統計。
“一例一例比對是不可能的,簡單武斷地把某幾項并案也是不科學的,我當時想,這些盜竊嫌疑人在某些方面應該是有共通之處的,如果能理解他們的想法,或者捕捉到他們的思維方式,說不定我就可能判斷出他們下一次出現的時間、地點,于是我就做了。”
全場鴉雀無聲,這個說法太過匪夷所思,如果你試圖去理解嫌疑人作案時的真實想法,難道還算不上“巧合”?
衆人疑惑的時候,餘罪開始排證據,這是一組十分簡單的證據,就是刑偵内部立案的資料,幾乎任何一個普通刑警都可以查到的所有相關資料。但資料數是海量的,一一在屏幕上閃過。餘罪解釋着:“我大緻看了全省一千四百多例盜竊案件,仍然一籌莫展。說實話,當時我不知道該怎麽辦,兩天兩宿都沒睡好。一閉上眼,就是村裏那些農戶丢了牛哭天搶地的樣子……而且我手下的鄉警不多,已經累得疲憊不堪,我當時擔心萬一有個疏忽,再讓偷牛的鑽了空子,我這所長臉可就真沒地方擱了。于是我一遍一遍地看這些可能啓發我的案情,我總在想,不管他案子做得多麽精巧,總有破綻可尋,天網恢恢對于我們是個理想,可想做得天衣無縫,對他們同樣是一個妄想!”
這話帶勁,不少在場的刑偵專業人士,慢慢地被吸引住了。連許平秋也以一種異樣的眼光打量着餘罪,他有點想不通,這家夥的成長速度,怎麽會如此之快?看來似乎不是巧合那麽簡單了。
當然不是,餘罪回憶起了自己靈光一現的那個刹那,那是豁然開朗的感覺,是如釋重負的感覺,即便此時憶起,也如此地清晰。他繼續說道:
“于是我就開始把大部分案子總結起來,找它們的共同點,發現了很多,一是大多數集中發生在冬季;二是多發生在警力薄弱、地處偏遠的地區;三是高峰期在年節時間;四是其中有很多案子,連起碼的現場勘察都缺失了,不是我們不做,而是接警後已經沒法做了……這些共同點很含糊,羊頭崖鄉的案子和它們幾乎全部相似,可好像又幾乎全部不相似,這個時候,作爲警察,思維又要進死胡同了,因爲你不知道這些條件哪些能用、哪些不能用……我想了很長時間,一直想不通該從什麽地方下手時,我換了一種思維,一換,加上我已經知道的這些案情,我突然發現,下手是個很簡單的事……當然,我說的是換到嫌疑人的角度,下手作案啊。”
下面一笑,知道這思維置換是怎麽回事,模拟作案方式。
“其實一換,路就通了,我設想,假如我要組織這起跨區作案,我該怎麽辦?第一,我得考慮天氣因素,咱們北方冬季雪霜大,經常封路,總不能挑個雪天偷吧?第二,得考慮氣溫因素,簡單講,如果今天是零下十度的氣溫,而且是個陰天,農村人再傻也不會在這種天氣把牲口放出來,對吧?這是個最簡單的行爲習慣;第三,現場沒有目擊是個大問題,可反過來,如果是作案者的話,如果我能不留下目擊,對我來講安全性肯定要提高很多,而這個做法也不難,已經知道是誘拐,提前把投料放到地方不就可以了?想到這些,我一下子豁然開朗了,于是把這些翻了無數遍都沒發現玄機的資料重新比對了一下,然後我發現……真簡單!”
餘罪手一摁,案件的資料上加了标注。跨度五年的案子,發生的時候幾乎都是晴天,還有标注是相對時間裏溫度最高的一天。聽衆被這個異樣的思維方式吸引了,都在揣度着,似乎覺得從這裏說明問題,好像有可能,又好像簡單了點。
“接下來就更簡單了,我隻需要看看天氣預報就可以了,羊頭崖鄉案子發生後,連續多日陰雪霜凍天氣,我想他們肯定不會來,他們長期偷牛,比我們更了解鄉下人的行爲習慣,這種天氣正常不會把牛放出來。而且下了場雪,在那路上開車可不安全……一直等了差不多十天,到臘月二十七前一天,天氣預報晴,氣溫零下四度到零上七度,久陰初晴這種天氣,一般情況下農戶都會把圈了幾天的牲口放出來讓它們透透氣,這是個相當好的作案天氣。于是前一晚我們鄉警守在村口,果然發現一輛不明車輛,車上載着的摩托車乘夜進入了我們鄉澗河村。第二天,那三個偷牛賊就全部撞網裏了。我承認,這是個巧合,不過在這之前我們全員休息的數日裏,他們沒有來,我們也沒有出警,這不是巧合。”
餘罪得意道,然後放下了話筒。
全場很安靜,即便有所不屑,也被這位小警的分析折服了,畢竟那樣的猜測是建立在大量收集情報的基礎上,試問一個鄉派出所能做到這種水平,已經是很不容易了。
就在全場安靜的時候,剛剛那位出言不遜的同行率先站起身,敬了個禮,帶頭鼓起掌來,然後,掌聲一片……
“這麽簡單?……對啊,就應該這麽簡單,一群土賊,一群鄉警,能深刻到什麽地方?”
許平秋沒想到是這樣一個結果,但很意外,也許是沒有想到真相竟如此簡單。
餘罪給他的意外向來太多了,不過每次遇到,仍然是讓人感到很震驚。案情分析介紹至追蹤到翼城的時候,又輪到董韶軍發言,依然是檢驗和分析手段,不過這次是采集了各屠宰場宰牛後的下水,足足提取了兩千多種樣本,一聽又是鄉警卧底取證,在場的同行除了肅然起敬,那股不忿的情緒漸漸消失了。
“馬師傅,您來了。”許平秋悄悄地靠近了馬秋林。
“來了。”馬秋林笑着道,目不轉睛地看着餘罪。
“表現不錯,剛剛那段,把不少眼高手低的壓下來了。”許平秋贊道。
“當然不錯,和他比,我當時都有點眼高于頂了。”馬秋林笑着道。
“這個案子辦得很漂亮。”許平秋側身又恭維了一句。
“許處,您這麽極力贊揚,是不是對他有什麽想法?”馬秋林直道。
“不,對他沒有,他已經失去作爲特勤的基本條件了。”許平秋有點失望地道。今天之後,講台上的餘罪,自然不可能再以另一種身份行走在黑白之間。他看了看馬秋林,小聲道,“我對您有點想法,不知道馬師傅肯不肯賞光?”
“對不起啊,許處,我已經接受其他單位的聘請了。”馬秋林回絕了。
“哪個單位?您這本事,除了咱們刑偵上,難道還有其他用處?”許平秋驚訝道。
“一個小學,課外法制與安全輔導員,怎麽樣?恭喜我吧。”馬秋林翻着眼睛,像開玩笑,聽得許平秋直咬下嘴唇,不知道該說句什麽,馬秋林笑着補充着,“我和不正常的人打交道太多了,以後我想過得簡單點,多和普通人打打交道。”
“啧,馬師傅,您不必像這次一樣上一線,我的意思是,到刑偵支隊,給小年輕上上課、帶帶新人就行了。”許平秋道,估計不想放這個經驗豐富的老将,這一次漂亮的抓捕,把任何閑言碎語都擊得粉碎了。
“您沒理解,我說的不正常的人不是嫌疑人,而是警察。”馬秋林笑了笑,又給了許平秋一個堵。等他過會兒再回頭看許平秋的表情時,許平秋人已經不見了,噢,回到那群不正常的人中間去了。
此時,案情已經叙述到了鎮川的抓捕,那一次抓捕看上去是實實在在的巧合,不過這個時候已經沒有人敢質疑了,從一條線索牽出一個銷贓地,從銷贓地大量的取證确定銷贓戶,再追着可疑線索不放,正是标準的偵查辦案方式,最終牽出了轟動全省的鐵拳行動。
也在此時,閑暇的餘罪用餘光掃到了安嘉璐、歐燕子、李二冬、鼠标、周文涓等人,他們站在後排,在高興地向他招手。他得意了,給了同學們一個正襟危坐的領導表情,不料安嘉璐卻吐着舌頭還了一個鬼臉,那俏皮的、興奮的、燦爛的笑容,在餘罪的心裏激起了一道深深的漣漪。
他突然有點想林宇婧了,可眼前安嘉璐的笑容,甜得他心裏直癢癢。
董韶軍輕輕地踩了餘罪兩腳,餘罪這才發現自己失态了,趕緊收斂神色,保持着儀容。
邵萬戈在介紹“天香膏”的大緻成分,以及配制人李宏觀的履曆,此時全場已經被這個一波三折的案情吸引住了。換位思考一下,因爲一個不确定的線索跑遍全省牧場、監獄,這股子狠勁足夠讓同行折服了。
“……具體的行動,大家都參與過了,關鍵是抓一号嫌疑人李宏觀,詳情還是由餘所長解釋一下。”邵萬戈笑着,把發言權又交回到餘罪這裏。餘罪咳了聲,清了清嗓子。此時這位思路奇特、屢屢讓同行驚奇的所長已經無人敢小觑了,他先開口問道:“大家對于找到他下落這件事,沒有問題嗎?”
有人舉手了,餘罪示意了下,此人站起來,自我介紹加提問道:“餘所長,案情裏隻提到你們在海南一家農場找到了他的下落……是在他落網之後,才把他的同夥賀名貴繩之以法,并沒有反映出從哪裏得到了線索。像這樣刻意隐藏形迹的人,沒有準确線索,你們是怎麽找到他的下落的?”
這同樣是一個外人沒有窺破的謎,也是邵萬戈刻意留下的一個扣子。餘罪聽到此處,笑着打開了一個文件,說了句:“我說還是猜的,大家别笑我啊。”
現場還是有人笑了,不過是善意的笑聲。話音落時,屏幕上出現了幾個女人的照片,個個風姿綽約,一下子把大家看得好不納悶,餘罪邊放邊解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