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小小的試探,把解冰置于尴尬的境地了。解冰知道,姜确實是老的辣,想從他嘴裏的細節套出點實情,恐怕很難。
“賀老闆看來是高人。”解冰默默地收回照片,讪然一句。
詢問繼續進行着,但都是細枝末節,省隊那些人的興趣不大了,這個案子最終的處理恐怕會釘住賀名貴的合夥人秦海軍以及他的小舅子于向陽。
可即便釘住也不是重罪,至于面前這位身家千萬的富商,恐怕隻有破财之虞了。
詢問完畢後,地方刑警送走了人。人前腳剛走,趙昂川憤憤道:“他媽的,奸商比賊還可惡,一件案子也對不上号。”
“省裏也棘手,打擊面太大,又是一個地方産業,我聽說翼城市長專程上省廳找咱們領導去了。”省隊的同志提醒着。
“可總不能放任他們胡來吧?前腳銷贓,後腳數錢,還沒他們什麽事了?”趙昂川道。
“一年消耗上萬頭牛,銷贓畢竟隻占很小的一部分嘛。這個事呀,我估計将來就是罰點款了事,最重的頂多一緩刑。”省隊同志道,看着解冰,他問着,“解組長,咱們下一步怎麽辦?”
“耗着,等新消息呗。”解冰道,收起照片,多少有些狐疑。周文涓心細,直問着:“組長,怎麽了?你有發現?”
“好像不對,我總覺得賀名貴和這個李宏觀之間有什麽貓膩。”解冰道。
“肯定有啊,一個組織盜竊,一個負責銷贓。”周文涓道。
“不是這事,如果僅僅是這種關系,他完全可以推托不認識,或者時間長了,不記得了……他面無表情地看了好長時間才說話,你們說,他在斟酌什麽?”解冰問道。
這個上面也有貓膩?其他人異樣了,半晌解冰安排着:“聯系一下隊裏,把賀名貴和李宏觀兩人的履曆軌迹交叉比對一下,看看他們在某些地方是不是有重合的可能。”
一個偶然的發現牽出了更多的事,雖然履曆上沒有發現什麽,但在對于向陽的重新提審中,卻反映出了這樣一個情況:賀名貴是近幾年才發的家,而十年前,此人卻是個在全國各地跑動的生意人,服裝、電器、水産很多生意都做過,而李宏觀,似乎也是這樣一個人。
可是偏偏也沒有任何證據證明他們曾經有過交集……
繁不如簡
行動發起的第四天,朔州市,商業步行街。
“到底哪兒錯了呢?”餘罪揪着腮幫子,極其郁悶地想着。
“不錯,味道不錯。”李逸風在吧唧着嘴。
“哎,不錯,好吃。”孫羿大嚼着。
“就是有點辣。”吳光宇籲着氣道。
一幹人圍在街頭一個攤前,搶着吃烤兔頭。還别說,這地方小吃比飯店吃食還要有味道,那兔頭烤得嫩嫩酥酥,連骨頭都咬得動。吃完了就用前門牙再刮刮骨頭,也是别有一番滋味。
“狗少,看,所長咋啦?”李呆問着,有點看不過眼了。
“就是啊,所長這兩天跟變了個人似的。”李拴羊也道。
“哎,這個我就得給你講講了。”李逸風啃着兔頭道,“我爸就經常教育我,做事要高調,做人一定要低調,否則你吹得大了,然後,啪,摔地下了,完了,之前不管你有多英明,之後也得成傻逼啦。”
兩鄉警沒聽太懂,不過其他人就笑得樂不可支了。作爲領導組後進的一個追捕小組,餘罪排出了幾條查找嫌疑人蹤迹的線索,不過好運不會永遠眷顧着他,這一次就遭遇滑鐵盧了,朔州刑偵支隊二十多名技偵,連續奮戰四十八個小時毫無所獲。接下來隻能有一種結果——定位有誤!
于是把餘罪愁得呀,不知道該咋辦。
于是把其他兄弟幾個樂得呀,就喜歡看餘罪這爲難樣子。
董韶軍站在攤前,搶了個新出爐的兔頭,拿着奔向餘罪了,和他一起蹲到了街邊,遞了上來,吓了餘罪一跳。餘罪看清遞上來的東西,下意識地接住,放在嘴邊,卻是忘了啃了,還在喃喃地說着:“到底哪兒錯了?”
“不一定就是你錯了,興許這個地方錯了。”董韶軍提醒道。
“地方不會錯,我和馬老交換過意見。”餘罪道,“這個地方反查的通信記錄從去年冬季就有,從這裏到鎮川、到和林格爾都是直達列車,一年四季通行無阻,如果作爲嫌疑人的落腳點和中轉點,是最佳的選擇。關鍵還是那個手機号碼,我訛詐秦海軍、于向陽和賀名貴通話之後,賀名貴這個号碼随後就消失了,當時這部手機的主人就在這裏。”
“可交費記錄根本查不到交費人的監控啊,除了交費卡就是一家沒有監控的代辦點。”董韶軍道。
“恰恰是這個原因,更讓我覺得這個機主是李宏觀的可能性更大,什麽人才可能連手機交費都卡得這麽準,沒有一次到營業廳交過。”餘罪反問道。
在分析上,董韶軍的彎彎腸子明顯不如餘罪,不過他抱之以無奈的态度,攤手道:“那沒辦法,确實查不到。”
“是啊,錯在哪兒呢?”餘罪又怔了。
董韶軍哭笑不得地看着像患了強迫症一般的餘罪,手裏兔頭根本啃也沒啃。餘罪站起身來,下意識地在這條街道上遊逛着。
耳邊,是汽笛和商戶的促銷聲;眼前,是川流不息的車流,是來去匆匆的行人;擡頭,是高聳着的樓宇和視線被阻礙的天空。這個環境兩天裏來了不下五次,每一次的感覺都一樣,仿佛嫌疑人正躲在暗處對他嘲笑,似乎所有的景緻都在對他嘲笑。
就差那麽一點點,可是思維偏偏被阻隔住了。餘罪糊裏糊塗走了不知道多遠,直到衆隊友開着車追他時也沒發覺。還是李逸風跳下車,把他往車上拽,邊拽邊說着:“馬老回來了,你别發神經了。”
這句話像是靈丹妙藥,餘罪一下子又來精神了,上了車,後座笑吟吟的馬秋林慈祥地問着:“被難住了?”
“可不,我一直找不到錯在什麽地方。”餘罪道。馬秋林又笑了笑。餘罪不悅道:“馬老,您不能也等着看我笑話吧,他們這兩天把我數落得快不像人了。”
“哈哈,所長,你自己吹噓的,怎麽能賴我,中午飯還是你買單啊。”李逸風道,和孫羿嘚瑟地一笑。
這個餘罪沒治,認賭服輸,不過他在意的不是這些,而是在實踐中無法驗證自己的想法。再看馬秋林時,馬秋林笑着道:“我能教你的東西不多,第一句就是不要太過剛愎,否則你會碰壁的。”
“這個不用教了,已經碰了。”餘罪笑着道,吐了吐舌頭。
“第二句是不要太相信運氣,否則你會止步不前的。”馬秋林又道。
“這個我也懂了,沒有比現在更難堪的了。”餘罪又道。可不,省廳領導組寄予厚望了,在經費、車輛以及人員上全部滿足,可恰恰這個時候掉鏈子,餘罪非常擔心回去後還好不好意思和邵隊長說話,畢竟和邵隊長還是有私下協議的。
“第三句嘛,我正考慮教不教你,這玩意兒像個不良嗜好一樣,有時候會很折磨人的,而且,好像也沒有什麽教的,就像‘與有肝膽人共事,從無字句處讀書’一樣,需要一種意會。”馬秋林道,表情嚴肅了。
餘罪整整衣領,正襟而坐,第一次誠心向一位前輩請教,他鄭重地道:“那讓我試試,我必須得找到真相。”
“好,咱們從你的定位說起。”馬秋林直截了當道,“你給出的篩選條件,一是在電話之後的二十四小時,通過鐵路、機場、客運中心出站的人。”
“對,有什麽問題?他應該在這個時間段出走。”餘罪道。
“你沒有考慮可能給技術支撐形成的壓力,春運即便到了末尾,每天的客流量也會有數萬甚至上十萬,面部比對就即便電腦分析也需要時間,根本不充裕。而且,你怎麽就知道他要通過客運出走,而不是自駕,或者租車,更甚者他簡單地一化裝,就很可能騙過捕捉面部特征的監控。”馬秋林道。
一下子餘罪咧嘴了,隻顧着第一次當領導嘚瑟了,已經失去曾經的缜密思維了。
“第二個排查條件,你判定嫌疑人就住在這條街的周圍五公裏,重點查找當天的出租車,依據呢?”馬秋林問。
“當時秦海軍和于向陽通話的時間是午後,而這裏又沒捕捉到行人圖像,我想他們當時肯定在監控畫面裏的某輛車内,而這裏是他臨時落腳的地方,乘出租車的可能性比較大。”餘罪道。
“可能正确,也可能完全不正确。你得考慮到實情,如果他坐的是租來的黑車,就閃過去了;如果他僅僅是來此逛街,你也大錯特錯了;如果他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樣驚弓之鳥,聞訊就逃,你就錯得更離譜了。同意我說的話嗎?”馬秋林道。
“對,需要考慮到的因素太多了。可這麽多因素,怎麽取舍呀?”餘罪爲難道。這些話聽得李逸風和孫羿也肅然起敬,一位老偵查員幾十年的經驗總結,對于後進者是彌足珍貴的。
“庸手的做法往往是變簡爲繁,就像讓咱們操作那些難度相當大的儀器,我這輩子恐怕是學不會了;不過高手的做法是變繁爲簡,這一點,我是深有體會的。”馬秋林道,他看到餘罪和李逸風都癡癡地看着他,笑了笑,很平穩地說,“一個警察,最讓犯罪分子恐懼的不應該是你手裏的铐子和腰裏的槍,而是這裏……”
他點了點腦袋,李逸風不明白了,張嘴想問,還沒說出來,馬秋林便繼續說道:“是你的思維,思維有時候也是一顆子彈,這顆子彈射出去如果準确着靶,将是所有犯罪分子的噩夢,因爲他們将無所遁形。”
“思維的子彈?”餘罪聽着這個新鮮的詞,好不崇敬,他知道眼前這位前輩讓人景仰的地方在哪裏了。
“對,這顆子彈……就看你的悟性了。”馬秋林道,開始就案說案了,直問着,“你覺得李宏觀這個人如何?”
“卑鄙,無恥,下作,狡猾。”餘罪定性道。
“錯了,你已經加進了你的個人情緒,那樣會誤導你的判斷。”馬秋林道。一下子聽得餘罪愕然了,李逸風接口說:“馬老,這人是夠無恥的,停薪留職就是因爲生活作風問題在示範牧場待不下去了,而且老婆紅杏出牆,他都能坦然,這種人是奇葩啊。”
“所以你們依據這個理由,要徹查朔州的娛樂場所,想找到李宏觀的蹤迹?”馬秋林問。這正是餘罪從女人身上下手的思路,而且得到了大家的首肯。
“是啊,男人誰不喜歡到那地方去?”李逸風道。
全車一笑,李逸風尴尬了,不吭聲了。馬秋林卻笑道:“你們忽略了一個細節。生活作風問題的确導緻他丢掉工作,可你們注意到沒有,在他之前,同他有生活作風問題的對方也離開了;還有一個細節,他和趙喜梅的婚姻已經名存實亡,可他每年還回去一次,這又說明什麽?”
“有個兒子嘛,已經成家了。”餘罪道。
“是啊,真要是無恥之徒,何必還顧及那個黃臉婆呢?現在底線很低的人多得是,一離婚扔下老婆孩子就尋新歡去了,何必再回來?兒子都成人了,還有必要再給錢嗎?”馬秋林問道。
咦,這麽一說,餘罪愣了,這個無恥的人,似乎又成了還有點兒責任感的男人。
“這個細節最起碼反映出,他的家庭觀念還是挺重的,至于老婆紅杏出牆嘛,我想那是因爲……”
“他另有感情寄托了?”
“對。根本不在乎了,或者他倒願意成其好事,那樣離開才放心。更或者,他對這個草草娶的老婆,感情不深,等有錢後,基本就同床異夢了。”
餘罪釋然了,人性這玩意兒,你真揣摩不透。
“好,回到主題上,你判斷他就在這個地方出現過,你确定嗎?”馬秋林問。
餘罪想了想,點頭道:“确定,第一,這個手機号使用了兩年,其間和包括賀名貴在内的衆多嫌疑人聯系過,交費地都在朔州市;第二,我詐出賀名貴隐藏的手機号之後,這個号碼就停機消失;第三,這裏是通往鎮川、和林格爾、翼城、五原幾地的交通樞紐,不管是作案還是逃離,作爲臨時落腳點,沒有比這兒更方便的地方了。不過,我現在還說不清這個地方的價值到底有多大。”
“越難找,價值就越大。”馬秋林道,很贊賞地看了餘罪一眼,以他的年齡能想到這一層已經很不容易了。他把話題往深裏引道,“在這種沒有任何實物證據和線索的支持下,你就得靠自己的思維來尋找他的蹤迹了,我提醒一句,你在羊頭崖鄉判斷他們的作案時間、地點就非常成功,就是那種思維方式。簡單,簡單到極緻,就是真相。”
咦?餘罪倒吸涼氣,一下子凜然了,他感覺眼前開始豁然開朗了。
“再提醒你一句,你以一個正常人的思維去判斷他……同樣把他放到一個正常人的位置,不要帶感情色彩,不要急于抓住他,因爲在暴露的一刹那,他不是嫌疑人,而是普通人。”馬秋林又道。
餘罪臉上慢慢越來越開朗了,他知道,思維上蒙着的一層霧,開始冰消雪融了。
對,思維的阻隔來自于你的個人情感,不能對嫌疑人強加任何個人感情色彩,這是當警察的必備條件,而他犯的是一個最低級的錯誤。
“我還要提醒一句,一個人苦苦追求着什麽,他恰恰就缺乏着什麽。比如他缺乏家庭溫暖、缺乏安全感,他一直在把自己變成普通人,好融入身邊這個環境,你從他的化名可以找到痕迹,李宏偉、祁國慶、高宏光,所有的名字在戶籍網上,都是高頻重複名字……你再從一個普通人的角度考慮,如果在未知自己已經敗露的情況下,作爲一個普通人,他應該幹什麽?”馬秋林問。
餘罪沒有回答,笑了,眼前豁然開朗。
馬秋林也笑了,直問着:“你現在應該知道怎麽查了?”
“不用查,他根本就在逛街,我想那天應該是好天氣。”餘罪急不可耐地翻開手機,聯網,調試城市,反查着天氣,一下子樂了,直道,“氣溫零下五度到零上八度,果真是一個難得的好天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