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天機早露出來了,二、小、人,三字一合,恰是“餘”字。
全鄉姓餘的,除了一個婆娘,就剩一個人了,派出所所長:餘罪!
這個天機和餘所長消極怠工、久無進展的情況一結合,很快滋生出來了新的傳言:全鄉丢牛都是犯小人犯的,倆小人,加起來是“餘”字,小人就是派出所那姓餘的!
對鄉警的不滿,加上被偷的怨恨,鄉民慢慢積蓄的憤怒,快到爆發的時候了……
臘月二十七,距離第一起偷牛案案發十一天。這一天天氣還在陰着,不過匆匆趕路的指導員王镔臉色比天氣還要陰晦,道聽途說了這些沒頭腦的傳言,别人當笑話,可他識得厲害。對這個愚昧的地方他從來都是又愛又恨,那些純樸得有時候接近愚昧的群衆,什麽事都幹得出來。
他任上就經曆過很多,比如最近的縱火案,就因爲當時的派出所所長迫于上級壓力,下令抓了村裏燒麥茬的老百姓,一夜之間民憤四起,本來不燒麥茬都開始燒了,直到撤了鄉長和派出所所長,這事才算揭過了。
他知道,這件事如果不聞不問也便罷了,可現在已經向村裏誇下海口,回頭卻這樣消極處理,他知道要面對的恐怕不止是村人圍攻的口水了。
匆匆到了所裏,進門時,他回頭看到了一抹淡淡的暈色,那是被雲霧遮住的太陽,這持續多日的陰雪天氣也該結束了。進門時,他愣了下,東廂房鄉警們正忙碌着做晚飯,這些天城裏來的董韶軍和大夥厮混得很熟了,正幫忙吹着火,讓他意外的是餘所長,此時正拉着辦公椅子,盤腿在椅子上,坐在當院,把玩着硬币。
那硬币玩得即便王镔這個外行也覺得歎爲觀止,在左手的手心裏,一拍,飛起來,落下來時,卻在右手的手背上旋轉,待旋轉的力道将盡,他的右手撐平了,硬币慢慢地立住了,然後移動得很緩慢,滾向手腕,在接近手腕的時候,一墊一拍,硬币又高高飛起來了。餘罪不是伸手去接,而是伸着一根中指去接……于是硬币像粘在他指尖上一樣,他慢慢地縮回了中指,硬币像解放了束縛,在指縫間來回翻滾。
“呵呵……你可真有心思玩啊。”王镔哭笑不得地看着。
“玩就是一種生活态度,要沒有玩好的心态,這地方我估計誰也待不下去。”餘罪笑着道,一旁看得早已神往的李逸風接口道:“對,還要吃呢。”
王镔一瞪眼,李逸風吓得一縮脖子,吱溜聲跑了,剛出院門,吓了一跳,那隻大白狗奔過來了,他尖叫一聲,返回來了。不料那狗兒今天表現得很溫順,汪汪一叫,随即縮到了一個人的身後,大夥兒定睛一看,居然是張猛兄弟。隻見他彎下腰撫着狗腦袋,那狗溫順地舔舔他,他喊着董韶軍扔根骨頭來,董韶軍從鍋裏夾了根一扔,那狗兒叼着,老老實實吃上了。李逸風大驚失色,亦步亦趨地走到不遠處,凜然問着張猛道:“猛哥,這……這是虎妞家那狗?”
“對,我剛從她那兒回來,它叫大白。”張猛得意道,不過聽說李逸風一直在追虎妞,他一直覺得有點兒不太好意思的感覺。
“哇,你太拽了。”李逸風根本沒往那地方想,豎着大拇指崇拜道,“母狗都被你征服啦。”
衆人一愣,随即狂笑四起,張猛臉一紅,追着狗少打上了。狗少嬉皮笑臉躲着,那賤樣連大白狗都不忍看了,掉頭跑了。衆鄉警個個指指點點,有小聲說虎妞和張猛绯聞的,有同情狗少的,要不是指導員在場,早亂起來了。
攤上這麽一個團隊,指導員王镔這氣可真不打一處來了。他正要和餘罪說話,又愣了下,他看到了餘罪雖然在笑着,可他的手卻非常平穩,硬币仍然在他的手背上緩緩移動着,穩穩地停在了手背中央。王镔歎了口氣問着:“餘所長,你還想玩到什麽時候,非要等到全村人哄到門上質問?”
“可憐之人,總有可恨之處,如果他們非那樣做,我也沒辦法,大不了像前幾任所長那樣被掃地出門。”餘罪笑着道,很坦然,似乎預知到了那個可能非常嚴重的後果。
所長一坦然,指導員反倒不自然了,他語重心長道:“小餘,這鄉裏的情況和你想象得不太一樣,你要是當初不出面,這事就已經解決了……你既然出面了,就不能不解決,老百姓可是認死理的,你一下子,把咱們派出所僅有的一點威信全給斷送了。”
“如果非要用捐贈的、撥付的、扶貧的款項給賊贓買單,這點威信,不要也罷。”餘罪擡擡眼皮,很不客氣道。衆鄉警一見所長和指導員又對上了,不亂了,個個悄悄鑽在東廂房,顧不上吃了。張猛這幾日和老指導員混得頗熟,想上前幫襯幾句,被董韶軍拉住了,他小聲道:“人家領導班子内部矛盾,你瞎摻和個屁?”
是沒法摻和,甚至王镔想摻和一把案子也無法如願,這些日子全是下雪天,餘所長整天就是窩在家裏玩硬币,他實在懷疑馬秋林是不是看錯了這個人。
對,一定是錯了,他看到了,餘罪還在饒有興緻地玩着硬币,新花樣又來了,雙手一交叉,硬币不見了,一拍手又出來了,再一拍手又消失了。連玩幾把,餘罪臉上的喜色甚濃,看王镔枯站在原地,他還饒有興趣地問着:“王叔,你一定看不出來硬币在我的手裏是怎麽消失的,對吧?”
“藏在袖子裏。”王镔不屑道,不過馬上愣了,手心對着他的餘罪一換手背,那硬币根本就夾在指縫裏沒動,一眨眼,又消失了。指導員皺了皺眉頭,哭笑不得地問着,“啊,合着這下雪幾天,就關上門練這個?我還以爲你有什麽高招呢?”
“高招沒有,劣招倒是有點。王叔,您别急,有時候着急上火,于事無補,總不能把賊叫到咱們羊頭崖鄉作案吧。”餘罪笑着道,收起了硬币,站起身來了。
“那這事不能再拖了,今天都臘月二十七了,從案發到現在已經十一天了,年前再不解決,我怕村裏人嚷得兇了出别的岔子。”王镔道,是一種非常嚴肅的口吻。餘罪默然地回頭看了眼,對于這位嘔心瀝血的老警察,他更多的是尊敬,隻不過兩人的處事方式差别太大,無法取得共識而已。
于是他笑了笑,神神秘秘地問着:“王叔是不是覺得我們什麽也沒幹?”
“那你們幹什麽了?”王镔反問道。
“呵呵,馬上就幹,你如果有興趣,也來幫把手怎麽樣?”餘罪邀着。
“幹什麽?”王镔臉色緊張了一下下。
“吃呀,鍋裏炖了兩隻兔子。”餘罪笑道,一見指導員臉色變了,又加了句,“吃完幹活。”
這一起一伏,聽得王镔心裏咯噔咯噔的,仍然是那種無計可施且哭笑不得的感覺。他沒走,就等在院子裏,雖然不齒這個所長的人品,不過他不得不承認餘所長的水平,最起碼他把自指導員以下的所有鄉警都集合到一處了,他看得出來,不應該隻是吃兔子那麽簡單……
一股北風吹過,卷起一片殘雪,風聲敲打着車窗,孤零零行駛在209國道上的一輛東風小卡,正搖搖晃晃迎着風雪前進。
岔路口,司機楊靜永辨着方向,打了個旋,駛上了二級路。車裏并排擠着三人,裹着黃大衣,中間一位胡子拉碴,平頭半白的漢子點了兩支煙,給司機遞上,楊靜永順口問着:“老牛,還有多遠?”
“沒多遠了,三十多公裏。”老牛道。另一支煙遞給了右手邊的年輕人,二十多歲的年紀,兩撇小胡子,一張鞋拔子臉,頭發亂蓬蓬的,一副散漢德性。老牛看這貨有點兒瞌睡了,不中意地扇了一巴掌道:“缸子,别吃飽了犯困、餓了發呆啊,看了幾天有譜沒有?”
“牛爺,屁事沒有。”叫缸子的清醒了幾分,接過了煙,加重語氣道,“那些鄉警比犢子還蠢,比豬還懶,我昨天還路過派出所,裏面吆五喝六正喝酒呢,今天該放假了。”
“可這兒弄走過幾頭了,村裏有防備沒有?”老牛問。
“我收核桃進去看了下,沒有啥動靜呀……這邊牛多,山又大,少上幾頭,他沒地方找去。”缸子判斷道。
這個判斷讓老牛省心了,這趟活兒不是一次兩次了,山大溝深、地僻人稀,别說牽頭牛,就牽走個婆娘那些山裏的漢子也不會費力去找。算算日期,今天又是臘月二十七了,這個時間,就竈王爺也想不到有人殺回馬槍來了吧?
一切辦得都很小心,靠這一手發家緻富的老牛已經養成了很強的自信心。他從頭掐算了一遍,老七他們在這兒牽了幾頭之後,時間已經過去十一天了,期間派大缸進了鄉裏幾次,都沒有異樣,那隻能說明這裏和所有的窮鄉僻壤一樣,丢了就丢了,誰也别指望再找回來。
就即便有人報案,也不過是增加幾例懸案而已,他得意地回頭看了眼車上拉着的兩大包投料,那神秘的投料可不是什麽地方都有的,别說警察,就竈王爺打破腦袋也想不出來。
越想,自信心越膨脹。路走了一半,他把手伸到窗外,喃喃地道了句:“東北偏北,風向變了,雪停了,明天是個好天氣。”
司機已經習慣老牛這号老成精的人物了,他笑了笑,提醒着道:“老牛,大過年的陪你們出來,成不成事,路費不能少啊。”
“呵呵,放心吧,隻會多不會少。”老牛笑着道,讓大缸關上了車窗。
車緩緩地行在零散積雪的路面上,沒化的積雪已經凍實了,已經化了一部分的雪被車輾成了雪泥,結冰了。車駛到中途,果真是雪霁風停,車燈下的路面一覽無餘。駛了近兩個小時,終于看到了羊頭崖鄉的界碑,車裏人商量着,向鄉裏駛了六公裏,遠遠地看到村落的影子時,車停了。
三人下車,七手八腳,連拖帶遞,把車上載的一輛大摩托車弄下來。大缸檢查着摩托車輪上打的防滑鏈,司機楊靜永和老牛搬着兩個大包裹。車支好,兩人合力把大包裹一左一右放到摩托上。随着“突突”的聲音,摩托車搖搖晃晃進了鄉,車燈如豆,漸漸地消失在黑暗中。
貨車卻打了個旋,原路返回。楊靜永問着老牛道:“老牛,我覺得你們幹的這事有點缺德了,鄉下養頭牛都是大勞力,都被你們牽走卸肉了。”
“不缺德就得缺錢啊,沒辦法,還是缺點德吧。”老牛奸笑着,龇着兩顆大闆牙。
“你就瞎高興吧,這事呀,我覺得不能常幹,明年我不跑運輸了,我出門打工去,跑得遠遠的。”司機楊靜永道。他知道此行的目的是幹什麽,他也不是第一次幹,但幹得次數越多,就覺得膽子在慢慢變小,而不像本村的牛見山、朱大缸這群貨,越幹賊膽越大。
“你不幹有的是人想幹,要不看你嘴牢,我都不帶你走呢。”牛見山得意道,“咱們到這兒幹,跨了兩市,賣出去又跨了兩市,就天王老子也想不出咱們是咋幹的……呵呵,不是我吹牛,最早幹這行的老七他們,都到大城市買車買房去了,我給他們幹了半年苦力才把這門道摸清楚……出事?出啥事,我最怕的事就是怕牛跑來的太多了,我拉不走……哈哈哈……”
車裏響着奸笑聲,慢悠悠前行着,在一處預先作好标志的地方停下了。那地方被鏟成了一個三四米的土台子,向上,一條彎彎曲曲的小路直通山頂。
車裏的牛見山心裏很清楚,山後就是羊頭崖鄉的澗河村,據他的前期踩點,村裏一共四十九戶、五十八頭牛,停車點距村裏距離十一點四公裏,隻要把牛拐過第一道山梁出了村裏人的視線,就絕對沒有被追到之虞,而這個時候,大缸應該已經在路上下餌了吧。
牛見山看了看時間,指向零時,他如是想着,仿佛看到紅彤彤的鈔票已經在向他招手了……
鬼蜮伎倆
“哞……”一聲悠長的牛吼,響徹在遠山深谷,激起的回音久久不散。
“哞……”更多的附和聲響起來了,随着冉冉升起的朝陽,随着漫山未融的雪樹冰花,好久未見得如此陽光明媚的日子,舒服得連牲口也忍不住要抒發一下胸臆了。
澗河村的河谷中,散布着幾十頭犍牛,大的領小的,公的領母的,像村裏亘古不變的生活方式一樣,在慢悠悠地挪着步子,啃着草。一面是村裏散落在山腰的幾十戶磚瓦農居,一面是高聳的山巒,沿河谷向山外兩條路,一條是村路,一條就在河谷裏,蜿蜒爬向山上的羊腸小道。
董韶軍從望遠鏡裏收回視線的時候,正看到了指導員王镔踱步回來,他和同來的周文涓小聲耳語着,周文涓的臉色也有點凝重,因爲迄今爲止,還是沒有任何發現,可那位成竹在胸的餘所長今早信誓旦旦說今天一定要丢牛,就在澗河村。
“有什麽發現。”王镔急匆匆問着。
“目前還沒有。”董韶軍道。
“這滿山鬼影子都沒有一個,哪來的偷牛賊?”王镔四下看了看,眉頭皺得更深了。他有點奇怪,爲什麽會一次又一次相信那個不靠譜的餘所長。
董韶軍和周文涓互視着,兩人也有點愧意了,來羊頭崖鄉折騰了兩周了,除了分析了幾堆牛糞依然是寸功未建,找到的線索倒是不少。不過周文涓和馬秋林四下實踐之後,所有發現都因一些無法查證的事中斷了,比如大數目的車輛,比如多處售賣青貯飼料的牧場,即便你知道嫌疑人就在其中,也隻能望洋興歎,畢竟沒有省市公安部門的全力支持,根本無法調動人力和物力參案,也根本查不下去。
關于青貯的飼料,這當會兒又讓董韶軍郁悶了。漫山的青黛色、枯黃色,就是不見綠色,他開始嚴重懷疑前期工作的有效性了。
“這可是跟村長磨破嘴皮才把牛都放出來啊,要是什麽都沒發現,這臉可沒地方扔了啊。”王镔憂慮道,作爲在羊頭崖鄉從警幾十年的指導員,他知道自己最珍惜的名聲和威信,已經開始岌岌可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