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結果很明确,根本沒法往下查。就即便有足夠的人力和物力,等把這些貨車的去向、源地查清楚,恐怕也得幾個月時間。
這條路證明不可行,那就隻剩下守株待兔了。餘罪的心開始慢慢懸起來了,如果偷牛賊不再出現的話,那所有的設想和布置,都要竹籃打水一場空了。或者偷牛賊在防範松懈的時候再下個套子,再丢幾頭牛,那鄉派出所就該關門了。
本來他對于抓不抓得住幾個賊并不怎麽在意,可腦海裏總是抹不去觀音莊李大寨那一家子的樣子。就因爲兩頭牛,差點把老婆打死;也就兩頭牛,比媳婦比娃都金貴。這說到哪兒都是笑話,可真正讀懂這個笑話的人,等你笑出來,肯定比哭還難看。
“餘所長。”有人在黑暗裏叫了一聲。躊躇的餘罪回頭時,看到了洞開的大門外,進來了一位高大、佝偻的身影,是指導員王镔,他回過神來了,寒暄道:“還沒睡呀?王叔。”
“你不也睡不着嗎?别這麽客氣,咱們一個班子,你是領導。”王镔笑着道。
“您可以笑話我,但不能等着看我的笑話吧。呵呵。”餘罪道,有幾分自嘲的味道,從市裏“升職”到這個地方,本身就是一個莫大的笑話了。
“在這兒出笑話的所長很多,不過你是我不願意看到也出笑話的一位。”王镔道,黑夜裏,那雙眸子特别的亮。餘罪順口道:“爲什麽?”
“因爲你是唯一一位沒有想推诿職責的所長,盡管你并不稱職……進屋說話吧,外面涼。”王镔道,領着餘罪進了所長辦。好簡陋的地方,一桌一床一櫃,加一個鏽迹斑斑的煤球爐子,落座時,餘罪從暖瓶裏倒了杯水,給指導員遞上。他默默地、若有所思地坐在指導員的對面,打量着這位老人。此時指導員顯得很凝重,深深的皺紋像用刀镌在臉上似的,餘罪隻覺得和那位揮着武裝帶揍人的形象是那麽的格格不入。
王镔也同樣在打量着自己這位二十出頭的小搭檔,其貌不揚,眼睛睜大的時候像人,眯起來的時候像賊,和村裏那些遊手好閑的小後生一個德性,很難相信這就是省城市局派駐到羊頭崖鄉的挂職所長。他笑了笑,手撫着熱水杯子,出聲問着:“還在想被偷走的牛?”
“是啊,總得給丢牛戶一個交代吧。”餘罪道,又想起了李大寨那家的樣子。王镔似乎窺破了他的心思,笑着問:“咱們見面的方式不太好,你是不是在奇怪,爲什麽我會抽李大寨一頓?”
“嗯,有點吧,已經夠可憐的了。”餘罪不無埋怨的口吻,雖然他也不是善茬,可那事他覺得自己肯定辦不出來。
“慢慢你就會知道,解決鄉裏這些事呀,得簡單點、直接點,有時候還得粗暴點,否則無法服衆。”王镔簡單直接地說了句,沒有多作解釋,直入主題地問着,“那案子的事,你準備怎麽解決?我和馬老通過話了,他說查下去的價值不會很大,以咱們發現的現場的車轍,比對車型後,光鄉外二級路拍下的三個方向就有四百多輛。現場殘留的牧草痕迹,隻能說明賊的作案方式,但對于抓到作案人價值并不大。”
說到此處,他明顯看到餘罪臉上的難色加重,查案首先要考慮查案的成本,如果動用大量的警力、設備、車輛,那經費恐怕十幾頭牛都補不回來,對于羊頭崖這個窮鄉窮所,明顯不現實。恐怕就算縣局也不會給予支持,畢竟不是影響很大的惡性案件。
“那王叔您準備怎麽辦?”餘罪問,似乎覺得指導員有某種來意。
“你知道我這些年怎麽當指導員的嗎?”王镔道,看餘罪不解,他自嘲地笑着解釋着,“鄉裏也不是沒有小錯小過的,不過最大限度就是抓回來,揍一頓,像老子揍兒子那樣,讓他長長記性而已。除了去年燒麥茬引起火災那檔子事,這裏已經十幾年沒有發生過刑事案件了,其實我在這裏也就是個擺設,你一定很奇怪爲什麽你上任後我一個多月都不在,對嗎?”
餘罪不置可否,奇怪地看着他。當然很奇怪了,指導員當到王镔這水平也算是奇葩了,所裏的管理是放羊,群衆的教育是武裝帶,恐怕放眼全市也找不出第二個來。王镔沒有多解釋,有幾分神秘地從口袋裏小心翼翼掏出了一張票據,鄭重地遞給餘罪看,餘罪拿到手裏瞅了眼,吓了一跳。
——支票,居然是支票,五萬元的現金支票,雖然不多,可放到這個窮鄉窮所,幾乎就是一單巨額财産了。
“這些年我一多半時間不在所裏,大部分時候就是找原來的戰友、首長、上級,想辦法要回點錢來。羊頭崖鄉太窮了,而且連可開發的資源也沒有,大部分的錢都用在各村的種植、養殖上,輸血這麽多年,仍然是杯水車薪呀,一個人的力量總歸是太有限了。”王镔說着,帶着幾分懊喪的味道,而餘罪卻是震驚到無以複加,他現在明白爲什麽全鄉就認可這麽一個警察了,或者說不是警察,而是這裏的家長。
懷着幾分崇敬和景仰,餘罪把支票輕輕地放在桌上,還了回去。他自問兩人不是同一類人,最起碼他沒有能要到錢的本事,估計就算要到錢,也會想法子把大頭裝進自己的口袋裏。
這難道就是所謂的“人民公仆”?餘罪異樣地,重新打量起自己這位搭檔,曾經在傳說中才能聽到的事迹,以實例的形式出現在眼前之後,總是讓他覺得非常怪異。
沒有理會餘罪的驚訝,就聽他輕聲道:“這是我化緣化來的修路款,我曾經一位戰友支援的,先補上丢牛戶的虧空吧,要年前解決不了,我怕真要逼出其他事來。”
說完這些,指導員王镔沒有看到餘罪臉上的表情放松,反而皺起眉頭,似乎對這事很不樂意一般。王镔奇怪地看着,像在征詢所長的意見,坦白講,如果不是馬秋林私下和他交流的話,如果不是看在他一心想把案子查下來的份上,他恐怕永遠不會認可這位毛頭小夥當羊頭崖鄉的派出所所長。
“餘所長,你……的意思呢?”王镔問。
“不行。”餘罪道,王镔咯噔一下子,臉也拉起來了,餘罪像故意添堵一般又強調一句,“絕對不行。”
“可你這麽個守株待兔不是個法子呀?每天幾十公裏的強度,你開車容易,知道騎摩托車有多難?”
“我知道很難,可你這樣簡直是給賊買單,簡直是縱容犯罪!五萬塊錢能買幾頭牛?再丢幾頭怎麽辦?”
“可能嗎?通知各村加強防範,亡羊補牢,總還是可以防備住的嘛。”
“啊,你這邊防得嚴了,他們再到其他鄉、其他縣去偷,把賊趕到其它警務區?”
“你、你怎麽能這樣說話?”
“我一直就這樣說話,怎麽了?”
王镔上火了,脾氣上來了。餘罪卻是不愠不火,針鋒相對,兩人争辯幾句,氣氛一下子難堪了。王镔半晌歎了口氣,直覺得自己是脫褲子放屁多此一舉了,他無言收起了支票,有點氣結地道:“算了,我不和你争,不過不能把所裏的警力都抽走,萬一有個事,沒法支應。”
“王指導員,這事必須是全力以赴要去幹的事,我打賭,賊蹤一定會出現,隻要一出現,這個偷牛案的死局就開了,這個節骨眼兒上,你滞留警力,什麽意思?”餘罪虎着臉道。
“可要是再不出現的話,就這樣天天守着?”王镔爲難地道。
“你沒聽我說話,我賭他們一定會出現,前提是按照布置來,一定要把牛放出來,一定要縮小這事在全鄉的影響。”餘罪道,看王镔滿臉不信,他也有點上火地補充着,“指導員,你可以懷疑我的人品,但你不能質疑我的水平。”
聞得此言,正皺眉的王镔一下子又被氣笑了,他起身撂了句:“好,那這事聽你的,别怪我沒有提醒你啊,要在你的指揮下把其他村的牛丢了,我估計村裏人敢來砸咱們派出所,你看着辦吧。”
說罷王镔摔門而去,那門聲好重,驚得餘罪全身顫了一下。他有點心煩意亂地一把捋掉了桌上的東西,叮叮當當摔了一堆,接着抽了幾支悶煙,随後又不死心地把所有的資料、照片一一排出來,對比着鄉行政村區劃圖,在細細研究着地形。
他的腦海裏閃過很多看過的、聽過的、經曆過的案子,如果追溯的話,任何一個看似巧妙的作案方式,都有它與衆不同之處,或是手法詭異,或是動機難尋,或是目的隐秘……這個蹊跷的偷牛案,他一直認爲自己已經窺破了其中的玄機,可現在看來,似乎還差那麽一點。
關鍵是差的這一點,究竟在哪兒呢?
他在細細檢點自己的得失,回憶着曾經在警校學過的點點滴滴,甚至于回憶濱海裏監倉見過的那些人渣,用正的、反的、邪的等各種各樣的思路把案子重新捋一遍。一遇到卡殼的地點,他就換一種思路重來。
最懂警察的應該是那些人渣,因爲他們免不了和警察打交道,但最懂那些人渣的未必會是警察,因爲有很多匪夷所思的作案方式未經曝光,可能讓局外人一輩子都想不通。
對呀,誰也不可能回溯出所有細節,問題應該就在這兒。
餘罪想通了,問題出在他自視甚高了,現在得到的是些支離破碎的證據,單憑這個就确定他們的作案模式,實在也太武斷了。況且就即便這個模式是正确的,如果無法得出下一次是否發案、具體的發案時間的判斷,仍然是白搭。因爲不可能再從已經出省出市的那牲畜販運車輛裏盯住目标。
破綻在哪裏呢?
餘罪把證據、照片、發案地的照片、積案的資料都一樣一樣排在桌上,他在想那個可以一蹴而就的破綻,因爲他相信天下不會有完美的作案,那些疏漏肯定存在,隻是被巧妙地淹沒在龐雜的事物中了。
時間一點一點過去了,漆黑的夜慢慢地走向黎明。又熬了一夜,清晨第一縷陽光透過窗戶的時候,那光線像跳躍的精靈,慢慢地爬上了枯坐在椅子上的餘罪,煙已燃盡,嘴裏發苦,不過當陽光灑滿桌面的時候,冥想一夜的餘罪眼睛裏慢慢地綻開了笑意,他喃喃地道:“氣候、地形……跨地區作案,必須考慮到……行爲習慣必須考慮到,否則投料就盲目了;那樣投料不但會選擇一個巧妙的地點,而且必須選擇一個合适的時間……量應該很大……就是這樣,破綻應該就在這兒。”
他神經質地坐起來了,看着電腦,查找着積案地區的地貌以及多年來案發時間的氣候數據,一一記錄着所有案發地的這些東西。不一會兒所長辦裏奸笑連連,剛剛起床的李逸風和呆頭生怕所長失心瘋了一般,趴在窗戶邊上瞅。
“當”的一聲門開了,餘所長興高采烈地出來了,做着擴胸運動。李逸風和呆頭互視一眼,沒明白這是什麽個情況。李呆小心翼翼地問着:“所長,我們今天還去不?”
“不用了,今天放假,休息吧。”餘所長擡頭看了看晴朗的天空,大咧咧道。
“那不找偷牛賊啦?”李逸風關切地問,主要是怕被所長訛牛錢。
“沒聽明白呀,放假,休息,明天再找……哎呀,我得睡會兒。”餘所長大咧咧道,胡亂洗了把臉,打着哈欠去睡覺了。
衆鄉警陸續起床,奇也怪哉地聽着李逸風安排。讓出警吧,都嫌累怕凍,可所長撂挑子了吧,又讓衆人心裏涼了,直覺得新所長和原來數任所長沒啥區别,這辦不了的案子,怕是得擱着了……
怠懶所長
臘月天也像個小孩的臉,忽地一股西伯利亞寒流過來,又是冰凍,又是暴雪,連着幾天不見晴。這時節其實最好過的就是鄉下,門關得嚴嚴的,爐子生得旺旺的,圍着熱乎乎的炕頭,甭提多樂呵了,其實要不是觀音莊和後溝那兩起偷牛案的話,餘罪日子過得要比現在還舒坦多了。
對了,就這個案子越想越沒音了,觀音莊的丢牛戶李發展大前天去派出所來着,回來就一臉懊喪地給另一個丢牛戶李大寨咬耳朵,中心意思是:完咧,老哥,甭指望牛回來了,派出所那撥貨,都窩在家打牌呢。
消息很确認,說得有鼻子有眼,李大寨瞅着還躺在床上起不來的婆娘,除了使勁揪着頭發坐在門檻上發呆就沒别的想法。這日子可沒法過了。
後溝村也沒閑着,村長找了派出所兩次,被王镔勸回來了,還有一次被新所長哄回來了。鄉裏人再沒文化也有點臉面,卻是不好意思再去第四次了,村長帶着丢牛戶到澗河尋謝老神去了。
别奇怪啊,謝老神在周邊的十裏八村還是挺有名的,看看兇宅,瞄瞄吉日,掐掐八字,那工作量可不比派出所的警務少多少。村長和兩家丢牛戶湊錢買了兩瓶高梁白加一條紅梅煙,好歹讓謝老神焚香禱告,答應給蔔一卦了。
羅盤是裂開縫的,有些年代了;龜殼是磨得發亮的,那年代不比羅盤短;至于謝老神本人,手如老樹根,臉似老樹皮,一臉陰晦,全身黴味,閉上眼念念有詞,看得觀者凜然心驚;一睜眼兩眼渾濁,吓得觀者倒退一步,隻聽他道出“天機”來了:
“呀呀呀……李家丢牛,那是犯小人;金家丢牛,也是犯小人。犯天災有活,犯小人沒救啊……”
輕吟一句,言而總之,把煙酒一收,結果出來了:“牛就别指望啦,還是看好家裏,别出其他事爲上。”
這就完了,兩丢牛戶有點心疼禮金,村長傻眼了,可沒想老神也沒招了。他慢慢地湊上來,讨好一樣問着老神:“謝老神,這說的究竟啥意思?牛找不回來咱也就不指望了,這犯啥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