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着,一張嘴,吐了一大口血,看得瘆人,王镔收着皮帶,閉眼長歎一聲,拉着人起來,和村裏年紀長的幾位在商量着什麽。呆頭小聲說着,這光景,又得給點救濟了。餘罪看了看李大寨那土夯的院子,他知道人被逼到這份上是什麽感覺了,兩頭牛,那應該是家裏最值錢的财産了。
“這事得處理,不能這樣,光他媽打人。”餘罪道。王镔似乎聽到了,往他這個方向看了一眼,李呆和張關平吓得趕緊就跑。餘罪手快,揪住了李逸風,直教唆着:“有事不能躲,說句好聽話不會呀?我就懷疑,你他媽有沒有點同情心,看人可憐成這樣。”
“我有……可我怕指導員呀。”李逸風腿有點軟,卻被餘罪揪着站到了那漢子面前。餘罪掏着身上的紙巾,給漢子擦了擦,而那人像天塌雷劈了一樣,木然地流着淚,滿嘴都是血,這時候别說餘罪,就李逸風這個惡少看得也是同情心大起,直掏自己的口袋想給點錢。不過他不敢拿出來,那點錢,對于這個家庭恐怕是杯水車薪。
“鄉親們,誰家還丢了?”餘罪吼了一嗓子。
“我家……一頭大牯牛,九百多斤了。”有個四十多歲的中年漢子,舉着手站出來了。餘罪這個時候有點沖動,喊了句:“既然出事了,那咱們就得想解決的辦法,不能傻等傻看……這個事,咱們派出所,一定給大夥處理。”
餘罪許了諾,不少人看着正和村裏人商量的王镔,似乎餘罪說話根本不管用似的。王镔沒吭聲,不過眼神稍有不屑。餘罪被刺激了一下,火大地嚷着:“不就是幾頭牛嗎?我們保證在年前給你們解決,但是在此之前,請大家配合所裏的工作。”
今兒可有隻出頭鳥了,李呆和張關平驚得嘴唇哆嗦,王镔這時候不能不表态了,指指餘罪道:“這是新來的所長,他既然答應給大家解決,我沒意見。”
“那找不回牛來呢?”丢牛戶期待地問着餘罪。
餘罪這回充大可得充到底了,他很有氣勢地道:“不就三頭牛嗎?對不對,逸風?”
一捅李逸風,示意他看指導員那不屑的眼光,李逸風逆反心态很強,這回站到餘罪一邊,得意道:“就是,三頭牛就把你們急成這樣,多大個事啊。”
“我們年前肯定給你找回來。”餘罪吼着道,一說又看着李逸風,鼓勵着他,繼續吼道,“不就三頭牛嗎?找不回來,逸風,你說怎麽辦?”
“不就三頭牛嗎?給你們買三頭!”李逸風順口就道。這惡少骨子裏有幾分義氣的味道,被餘罪勾引出來了,他話出口就後悔了,直捂自己的嘴巴。
可不料餘罪不給後悔機會了,一把攬着道:“鄉親們都聽見了嗎?找不回來,逸風賠給大家三頭牛……他爸是縣武裝部部長,别說幾個偷牛賊,就是土匪也能抓回來了。是不是啊,逸風?”
“是……是……”李逸風隻能打腫臉硬充胖子了,這場面可不能讓人小瞧了。餘罪一拍丢牛漢子的肩膀,示意着:“快謝謝他,我保證你年前能見到牛。”
那人悲喜交加,又是“嗷”的一聲哭出來了,“撲通”一聲跪在李逸風面前。哎喲,把小哥看得眼睛酸得想流淚,趕緊勸着:“别哭,大寨叔,也别打麥花嬸了,找不回來,我真給你買兩頭回來……”
這個許諾可比什麽話都管用,群情湧動着,餘罪一問情況,有人七嘴八舌給說上了。餘罪指揮着李呆和張關平記錄情況,這時候指導員王镔也不能不表态了,電話裏叫着派出所留守的,都到觀音莊了解情況,捎帶着再組織群衆,分頭到周邊山上找找。
餘罪問完一個口舌不利索的小孩,沒有什麽新情況發現。剛一轉身,李逸風回過神來,拽着他,往房背後僻靜地方走,邊走邊倒着苦水道:“所長,你不能這麽坑我吧?”
“我怎麽坑你了?”餘罪笑着道,這算是把狗少拉到一條船上了。
“你知道三頭牛得多少錢?”李逸風拍着巴掌,心疼道,“一頭牛犢都得兩三千,何況成年的?三頭全賠得兩三萬,這地方娶個婆娘才多少錢?頂多五千塊……所長,餘哥,你聽我說,你不能讓我一個人出吧?好歹你也分點。”
“真他媽不仗義,這點事都擔不起。”餘罪斥了句,看李逸風氣苦,馬上又勸着,“兩個辦法:第一個,自己掏錢買牛,你好歹官二代,說話不能當放屁啊;第二個嘛,想不想聽……”
“想、想……”李逸風道,實在不願掏這個冤枉錢。
“要是丢的,就找回來;要是偷的,就把偷牛的抓回來。抓到賊,真賠不起,我掏錢。”餘罪道,很有自信,畢竟是抓了幾百扒手的隊員,他有這種自信。
“行嗎?”李逸風似乎有點不信。
“你忘了我幹什麽的?刑警,知道不?昨晚和咱們吃飯的都是刑警,抓幾個賊還不是小兒科……我正愁閑得沒事幹呢。對了,都叫上,咱們也得亮一手,要不你天天被指導員當小屁孩看着,說扇就扇你耳光,你好過呀?”餘罪道,一下子把狗少的雄心壯志刺激起來了。
“還有,萬一真找回來,這多大的案值呀?不但上級表彰,我估計你爸都得對你另眼相看,說不定虎妞追着你跑……你得換個活法,得活得讓大家服氣,不能讓大家嫌棄對不對?說,幹不幹?”餘罪極盡蠱惑地道。
“對,有道理。”李逸風被蠱起雄心來了。
“那再說一遍,幹不幹?”餘罪問。
“幹!找不回來,大不了買幾頭。”李逸風生怕被人小觑,拍着胸脯道。
“這才像個警察。”餘罪鼓勵着給了個大拇哥,然後背過身,咬着下嘴唇笑。他覺得狗少其實挺不錯的,相比警校那群貨,要算個好孩子了。
後面的李逸風一拍腦袋,又回過神來了,奇怪地自言自語道:“不對呀,怎麽說了半天,還是我買?”
再問時,餘所長早溜了。
這一日,轟轟烈烈的尋牛工作開始了,七名鄉警,各帶着十七八個村民,沿不同的方向重新尋找,不過直到晚上陸續回來時,仍然隻是見到了幾堆牛糞而已……
左支右绌
指導員王镔帶隊從山上返回觀音莊時,時間已經指向晚二十二時,山區的風大,呼呼的山風刮過,走路的不小心就會被刮得站立不穩。從上午十點到晚上十點,中間隻喝了幾口涼水配幹糧,已經疲累到極緻了,不過仍然是一無所獲,從村裏翻過兩座山,直走到二級路邊上,能找到的,都是已經凍成幹的牛糞。
進村了,不少人歇了口氣,就着村邊的大磨盤坐了下來,手電筒的光線掃過,是村裏幾堵土牆上怵目的标語:放火燒山是違法犯罪行爲。
王镔坐下來時,眼睛正瞟到了這則标語,其實在農村,特别是這種偏僻的農村,法制意識也僅限于此,而法制意識淡薄的原因,在于很少有違法犯罪的發生,比如像這樣連丢三頭牛的事,在他任上可算是第一則大案了。
對,是偷牛,從村裏沿着山路尋到二級路,從幾處牛糞他幾乎可以判斷出來,牛已經被運走了。可這個判斷他根本不敢說,根本不敢把這個結果告訴村裏這些把大牲口看得比婆娘還中用的樸實村民。羊頭崖全鄉缺水,山地多平地少,不利使用大機械作業,大牲畜在這裏扮演着主要勞力的角色,一年耕種、犁地,都離不了。這些年發展畜牧養殖,全鄉牛羊增長了一倍,幾乎就是全鄉人均收入的主要來源。
“老镔,你說這事,可咋弄?”村長李大慶道,四十多歲的敦實漢子,顯得有點木讷。
“回頭我和所長商量一下。啊,你們别心焦,特别看好大寨、開放兩家,别出其他事……”指導員爲難地道,現在隻能給這麽一個借口了。
“那狗少說,不是那什麽……”支書李小元問,有點期待。
說到狗少李逸風,王镔卻是氣不打一處來。當年狗少剛來羊頭崖鄉,就給鄉裏制造了幾起偷雞摸狗的故事,大家都知道鄰村幾條黑狗都是被狗少帶人捉着清炖紅燒了,爲這事還鬧到派出所,最後王镔出面賠錢了事,可現在攤上這麽大事,王镔根本不敢指望這家夥再用錢擺平。他躊躇說着:“三頭牛你算算市價,得三四萬呀。當不當,正不正,憑啥讓人家掏錢……再說,你看他像個有譜的麽?”
“那所長呢?他不說年前給解決?”村長問,能指望的不是指導員,就該期待所長了。
王镔又爲難地看了看,實在不願意打擊鄉裏鄉親的,點點頭道:“那倒有可能,所長在市裏原來專業就是抓賊的。”
“那敢情好啊,能抓住也算。”村長道。
“差不多吧。”
王镔搪塞了幾句沒音了,扒竊和盜竊不是一個概念,這種事他理解,可沒法要求村民們理解,他勸着衆人先行回家,許諾了幾句派出所一定管到底之類的話。看着鄉親們有點失望,他的心裏一樣難受。
他的難受是基于對警務的了解,窮鄉僻壤的偷牛案,鄉警根本不可能有能力去抓賊,甚至連起碼的出警經費也負擔不出,換句話說,就即便抓到了賊,破了案,失牛也未必能找回來。這年節時間,王镔估計鄉裏這三頭可憐的耕牛,要成城裏人座上的美味了。
但更可憐的是這鄉裏鄉親的老百姓,他暗暗咒罵着,又準備到李大寨家安撫幾句,摸了摸口袋裏一百多塊錢,思忖着是不是先給大寨家裏留下。想着的時候,李呆奔着上來了,“姑夫,姑夫”喊着,此時王镔想起來,不是他一個人在戰鬥,現在羊頭崖鄉有所長了,他出聲問着:“餘所長呢?”
“在村委。”李呆道。
“幹什麽?”王镔問。
“詢問呗,找線索。”李呆道。
“有線索嗎?”王镔道。
“我也不知道。”李呆道。
“你就知道吃是不是?”王镔罵了句,背着手走了。
就是嘛,一村精壯勞力,漫山遍野找一天沒下落,坐在家裏能有結果?李呆趕緊跟上來了,他口齒不清地介紹着,确實是找線索,就是把村裏人聚起來,問了問近幾天的情況,有沒有收山貨的,有沒有來賣年貨的等等。這個辦法讓王镔嗤鼻不屑了,他知道,所長要誤入歧途了,一切試圖用警務手段解決問題的方式,在這裏都是碰壁的結果,從來沒有走通過。
兩人一前一後進了村委,村民已經走完了,鄉戶人休息得都早,王镔看到了餘所長和李逸風、張關平幾位鄉警湊着腦袋在說什麽,仔細一看,在對着一幅地圖說話。本來準備進去的,聽到讨論時,王镔一下子停下了,伸手把李呆也攔了下來。
“……辦這事首先需要踩點,最起碼得知道這個地方有沒有牛,有多少牛,有沒有下手的可能,所以,凡進村的人都有嫌疑。狗少,數數幾撥。”餘罪在盯着地圖說話。
“賣年貨的兩個,收山貨的三撥,換大米的三人,還有個換核桃的……這是幾個?”
“八個……”
“九個,笨蛋。”
李逸風第一次這麽敬業,因煙盒皮子上歪歪扭扭寫着詢問得到的案情,他和張關平争執着,張關平示意了他一眼,兩人看着出神的餘罪,看傻了。半晌,餘罪才籲了口氣,李逸風奇怪地問着:“所長,你看啥呢?那上頭有牛?”
鄉政區圖,村委獨此一張,被餘罪畫了幾個圈。兩人不懂時,餘罪笑着解釋道:“觀音莊很封閉,如果選中這個地方,那這裏肯定有可取之處。你們說,有什麽可取之處?”
“地方偏僻呗。”張關平道。
“人傻,牛多。”李逸風道。惹得張關平翻了他一眼。
“對,還有就是基本沒有治安力量,鄉派出所到這裏,得半個小時。”餘罪道。
“鄉警不管用,上山抓兔子逮山雞還湊合,你問他們誰見過賊?”李逸風笑道,絲毫不覺得自己也是其中一分子。
“對,沒錯,那就等于沒有治安力量了,關鍵的一點是,這兒雖然在山裏,可距離二級路段直線僅有三公裏。你們看,隻要把牛運到這個地點,那在二級路上,二十分鍾就出五原市的轄區了。”餘罪道,畫了一條線,果真很短。
張關平不懂,這點李逸風不傻,他看了眼道:“不可能吧,所長,得翻兩座山呢?這兩天村裏都沒見着外人,那誰來偷的牛?”
“别說陌生人,就跑來頭牲口,村裏都知道不是本村的。”張關平道。
“最蹊跷的就是這兒,案發的兩天内,居然沒有見過陌生人,巴掌大的地方,怎麽就可能把三頭牛給無聲無息地偷走了呢?大寨說他老婆把牛趕在半山腰上啃麥茬子,村裏啃麥茬的牛不止她一家……怎麽偷走她家的兩頭呢?如果真是偷,總得有賊出現呀?不會就是走丢了吧?”餘罪皺着眉頭,開始懷疑自己的判斷了。
“哎喲,那我慘了。”李逸風難受了,苦着臉道,“那樣豈不是得我買幾頭牛賠上?”
“别光心疼錢,先把事情搞清楚。”餘罪訓了句,果真很有所長派頭。不過撫慰不了狗少受傷的心靈,他繼續苦水倒着道:“能不心疼麽?三頭牛夠咱們去市裏潇灑好幾回了,我還沒想好錢從哪兒出呢。”
“閉嘴,再扯這個,信不信老子不管你了。”餘罪瞪着眼道。這下管用,李逸風不敢牢騷了,凜然看着所長,又若有所思地在地圖上畫了個圈,喃喃自語着。說走丢了吧,可總不能一頭也沒找回來,齊齊走丢吧?說被偷了吧,偏偏一個人影也沒瞅見。這個莊子就在半山腰,冬天灌木少,對面山上梯田裏,哪怕有隻兔子跑了也應該瞅得清清楚楚,可問了一村不少人,居然都沒有見陌生人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