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罪看着大夥,他帶的這幾位幾乎就是反扒隊全部的精英了:林小鳳,幹反扒快十年了;洋姜,技校畢業就一直在隊裏混,也有五六年,就期待着有一天組織把他轉正呢;關琦山,以前在塢城路派出所,後來才到反扒隊曆練了;還有郭健,以前在南城分局,因爲補助的事和分管局長拍桌子吵架,也被下放到反扒隊四五年了。七八個人除了洋姜雖然都是在編警察,可多多少少都有點毛病,一時出于激憤站出來沒問題,可要真把身家押上,餘罪從大家猶豫的眼神裏已經看到答案了:不可能。
“怎麽辦?鳳姐?”郭健問,此人眼睛看人散光,像挑釁一般,第一印象就是個刺頭。林小鳳沒吭聲,在隊裏她資曆最老,可從來也不敢作這麽重要的決定,關琦山也附和了,問着林小鳳道:“鳳姐,要不咱們投案自首得了?大不了停職反省,回頭扔哪個郊區派出所去。”
是啊,不會比這種待遇更差了,軍心開始浮動了。林小鳳沒吭聲,她看着餘罪。此時的餘罪已經換了一種姿勢,呆呆地、傻傻地、無計可施地看着頭頂的陽光。幾人午飯後鑽在塢城路惠民巷裏這個小區花園裏,長椅上坐了幾位,地上蹲了幾位,都犯傻呢,都在想怎麽會跟着跑出來,怎麽就又開始後悔了。
“餘罪,你說句話呀,大家可是跟着你跑出來的。”林小鳳看餘罪這個表情,不悅了,上前推了把,質問着,“你說吧,怎麽辦?我說你膽兒也太肥了,當面就把人家督察的證件摸走。”
說及此處,衆人都笑了,反扒隊的隊員在長年累月的鍛煉中,多少有點手段。偏偏這位進隊時間最短,手段卻最厲害。餘罪笑了笑道:“我是在等。”
“等什麽?”林小鳳問。
“等事情捋順點,咱們好動手啊,關哥,你不是真準備回去吧?現在領導在氣頭上,回去就是典型,絕對會拿你開刀。”餘罪道,把關琦山吓了一跳,不敢提了,可他反問着:“那怎麽辦?督察現在滿世界找咱們呢。”
“所以才不能讓他們找着,所以才得等風頭過去咱們再回去……法不責衆你們又不是不懂,真把兇手揪出來,或者沿着這條線整出點事來,到時候,咱們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回去了。”餘罪道。
“怎麽查呀?現在面都不敢露。”郭健道。
“是啊,所以要等,等别的隊查出點眉目來咱們再接着來……好,現在開始,十分鍾時間,咱們定一下該幹什麽。我把剛剛得到的情況給大家說一下……”餘罪道,席地而坐,撿了塊花池裏的小石子,在地上畫着現場,标着車輛,叙述着從駱家龍嘴裏得到的大緻案發經過。說罷又把參案各隊排查的進展給講了下。
有老駱這個内鬼,有重案隊的兄弟,這消息怕是難不住餘罪。
“不好查,那種面包車,郊區這片沒有一萬也有八千,還不算回收站那些拼裝的。”郭健道。作爲警察,對這種事有直覺。
“要戴着口罩作案就麻煩了,現在空氣質量不好,遍地戴口罩的,又是淩晨,能找到目擊嗎?”林小鳳道。
“抓捕的黃金時間已經快過去了……從案發時間算起,七個小時了,出境都有可能。”關琦山道,也是一句喪氣話。洋姜在這個隊裏發言權不大,不過他聽來聽去,好像還無計可施了,他又看看餘罪,小心翼翼道:“有辦法麽?黃三你都能挖出來,挖這個小蟊賊沒問題吧?”
“沒辦法,肯定跑了。”餘罪道,大家一喪氣,他卻又道,“不過我有想法,我覺得這個案子的關鍵不在賈浩成身上,他被劫走,我想隻是爲了轉移所有人的視線,這不是關鍵。”
“關鍵在哪兒?”林小鳳問道。
“在你身上。”餘罪斜斜一瞧,複雜的眼神,林小鳳不解了。餘罪掰着指頭數着:“分局、派出所、刑警隊都傳喚過賈浩成,他就是一坨屎,誰也不待見這貨。可你們想想,以前傳喚那麽多次,爲什麽沒有發生過劫車事件?可能你們要說,是因爲這次咱們無意中挖到的銷贓案多,我覺得也不是,如果是這種原因,劫人事件就應該發生在昨天晚上,就在咱們那隊裏,才幾個人值班……而且劫車襲警這事,我覺得是腦袋進水的人幹的,有這本事,何必呢,路上這麽多豪車,劫走怎麽不值個十幾萬塊?可他們偏偏幹了,而且還是在鳳姐半夜向上頭彙報,辦下批捕手續,準備繼續深挖藏匿罪行的時候……出事了,能說明什麽?”
“他們還藏着其他事?”林小鳳下意識地道。
“對,除了這個都沒有其他解釋,賈浩成不值得有誰爲他犯這個險,他家裏有可能,可這樣不如等咱們送他進看守所,他們再花點錢辦個保外什麽的……你們覺得呢?”餘罪問。
“對呀,搶他還不如直接搶運鈔車呢,反正都是重罪。”郭健道。
“那咱們從哪兒下手?”林小鳳問道,她又看到了一絲希望。
“關鍵的節點你想想,從什麽時候開始,這個案子讓你興奮了,問題就出在哪兒。”餘罪道。
“電瓶!那批被我臨時封存的電瓶,小關,咱們倆去的。”林小鳳驚聲道,關琦山道:“那玩意兒難道是關鍵?看庫房的就一個老頭,那地方就離這兒不遠。”
“消息應該就是從那兒傳出來的,這個時間點,正好夠倉促準備起一起劫案。”餘罪道,很确定。他模拟了無數回,就像在濱海經曆那次大案時,他以嫌疑人的思路模拟着,又細細地分析着:“你們覺得這個案很難,我覺得不難……第一,使用遍地可見的車看似高明,恰恰說明他們對本區的環境和行駛車輛很了解,讓咱們沒法查。肯定本地人作案,流竄的沒這麽熟悉;第二,戴着大口罩去作案雖然看似聰明,可你看他們的手法,闆磚、水管條子、三棱刀,這是咱們塢城路痞子的标準裝備啊,肯定是倉促上陣,胡亂找了個應手的家夥;第三,嫌疑人賈浩成可不是痞子,說起來算個富二代,要有人給他張羅這事,而且是在很短的時間内能張羅到敢對警察下手的人,不是那麽容易吧?這一項條件能篩走這個區百分之九十九點九的居民。”
剩下的呢?衆人的眼睛一亮,覺得難度系數幾乎拉到零了,無非就是那些平時作奸犯科的人渣堆裏的,至于指使的,無非就是有錢能使鬼推磨了。如果是那生意有問題,那生意掌握在誰手裏,誰的嫌疑就最大咯。
“有可能這麽簡單嗎?”關琦山不相信。
“就不會難了,幹一輩子的工作還不就一個字概括:混!”餘罪笑着道,拍拍屁股,揚揚頭,帶着一幹人起身走了……
一行人坐公交去的,車上就碰見熟人了,兩個準備找機會的扒手認出關琦山和鳳姐來了,觍笑着打招呼。坐了一站路,還給關琦山和鳳姐付了車錢才走的。反扒隊員們都笑了,有時候這種賊你真沒治,抓來抓去都抓成熟人了,抓的都煩了,人家被抓的就是不煩,還在偷。
車上關琦山就指着路右面的一家電單車的專賣店給餘罪介紹,這就是賈浩成家裏的店,倉庫離這兒不到兩公裏。一站路後,幾人拐進了向陽胡同,能容一車進出,到地方時,林小鳳伸手攔住衆人,小聲道:“就這兒,據昨晚提審關在拘留所的兩個扒手交代,就是在這個口子上交易的,我當時就查了查,結果發現這家夥的倉庫離交易地才一公裏……我就想,敢收贓,那肯定有賣的渠道,直接就來倉庫查了。”
“你們怎麽封的?”郭健問。
“下了單子,讓他們不準動。等待核實。”林小鳳道。
“完了,肯定動了。”餘罪道,其他人也深以爲然。
幾個人低頭商量着,一眨眼,分而三路,林小鳳和餘罪一路,直接擂上了大門,是兩座四合院子修成的大型倉庫。半天才有人來開門,一開門,林小鳳亮着證件:“還認識我嗎?”
“認識認識,請,請。”看門的點頭哈腰,笑容可掬,林小鳳一揚頭,“走,看看封存的電池,你們沒動吧?”
“沒有沒有,絕對不敢動。”那人笑着道,在前頭領路,客氣得簡直無可挑剔。這兒的大院子裏就堆着兩三人高的電單車包裝箱,兩層樓都堆滿了。沿着台階向地下室走來,左側的一個角落裏,放着那些林小鳳昨晚下單封存的電瓶,兩塊磚大小的東西,堆了一堆。
“是這些東西嗎?我怎麽看着不像呀?”林小鳳不确定地道,向餘罪使着眼色,那意思是說:換了!
不換都不可能,餘罪蹲下看了看,招着手讓看門人過來,氣憤指着道:“耍花樣了吧?這電瓶都漏液了,哪兒撿的?昨晚那批運什麽地方去了?”
“喲,警察同志,天大的冤枉,我們怎麽可能幹那事?這兒扔的就是客戶換新電瓶丢下的舊貨……真的,這位女警官,您半夜來看的,是不是沒看清呀,一個七八斤呢!我老胳膊老腿,不可能搬得動呀……再說我換這破玩意兒,往哪兒換去……”看門人賭咒發誓,指天證地,生怕警察不相信。不過那樣子餘罪太熟悉了,和老家那撥水果販子一模一樣。
“鳳姐,應該查查他們的來源,現在全市電單車有上百萬輛,這裏頭發點财很容易啊。這地方越看越像個窩贓點。”餘罪道,拍拍手起身像是要走。林小鳳沒查到卻是很懊喪似的訓着:“楊秃子,别跟我耍花樣……别以爲你換了我看不出來,這事沒完,你等着吧。”
“哎喲,警官您說的這什麽話呀,我怎麽聽不懂啊……我們向來遵紀守法,照章納稅,您不讓回收舊電池,我們不回收不就成了……慢走啊……”那人恭送着被氣走的餘罪和林小鳳,“當啷”一聲鎖上大門了。
“肯定有鬼,全部換了。”林小鳳氣憤地道。
“當然有鬼,賈浩成都被劫走了,店裏人還這麽坦然,真少見啊。”餘罪笑着道。
兩人沒走,就靠着鐵門,在等着。在等什麽呢?兩人相視一笑,在神秘地笑。
“哎喲,小張,又來了……還是半夜那個女的,一臉麻子,吓死人啦……哎喲,我說這事我幹不了,怪吓人的,萬一人家查出點什麽來,我這把老骨頭,可就交代到裏頭了……什麽?就讓我一個人待?小張,我說浩成都出那麽大事了,咋就沒人着急呢……我能不怕麽?要是警察再早來幾個小時,不全給露餡兒了。先抓的就是我呀……啊,啊,行……那說好了啊,明天啊,明天你找幾個人接我班啊……”
楊老頭放下電話,摸着怦怦跳的心口,好歹交代了,好歹不用再在這個是非地方混了。他尋思着,是不是今天就走,小老闆賈浩成一出事,他擔心牽連到他,可他想想賈家這點關系,似乎又沒事,不抓了人家好幾次又都放了嗎?
當今的時代,是他這個年齡的人看不懂的,可對于隻掙一份工資的楊老頭來說,既沒有當壞人的膽量,更沒有當好人的覺悟,自然是保着自己的飯碗要緊,大不了再找個看門的活計。正想着,大門又“咚咚咚”響了。
他忙不疊地奔出來了,換上了那副慣常的卑躬屈膝的笑容,一開門,見麻臉女警又回來了,他觍笑着道:“還查?我說各位警官,真沒有……您瞅我這麽大年紀了,能騙您嗎?再說我敢騙您嗎?”
進來了,不是一個,是七八個人,“嘭”地關上門了,圍成一圈,把楊老頭圍在中間,都壞壞地笑着,郭健道:“楊老頭,九點鍾你往外運了一車什麽東西?鄰居有人看見了。”
“電單車呗,運到門市上賣呀,每天都補貨。”楊老頭道,回答很流利,練過了。
“好像還運過一車,鄰居也看見了,是幾點?”關琦山接着問。
“那個……哎喲,記不清了,那個,幾點來着……”楊老頭不敢把關鍵的時間點說出來,尋思着怎麽搪塞過去,卻不料關琦山并沒有追問,拍拍老頭道:“看把你吓的,我就瞎說來着,根本不知道,也沒人看見。”
“哦,開玩笑啊,呵呵,警察您真幽默。”楊老頭觍笑着,換話題了。不料林小鳳開口道:“楊秃子,你要瞎說,可就不叫幽默了。直接點,說說後台老闆是誰,我們不爲難你個看門的。”
“這個……什麽後台老闆,我們就一個老闆,叫賈政詢,營業執照上不寫着嘛……我們老闆絕對是個好人……”他正要歌功頌德一番,可不料他看到了人群裏那位小個子,笑着走過來把他身子搬正了,然後幫他捋捋衣服上的褶子,慢慢地,手伸進他的口袋,拿出了一個指頭截長的東西……咦?老頭異樣了,緊張地道:“那不是我的東西,怎麽在我身上?”
“哦,我的……一不小心伸錯口袋了,就放你身上了……”餘罪嚴肅地道,幾個人給逗樂了,楊老頭可傻了。這玩意兒幹什麽用的他隐約知道,可不敢确定,等着餘罪調試了半天,摁着鍵,清楚的聲音出來了:“……還是半夜那個女的,一臉麻子,吓死人啦……哎喲,我說這事我幹不了,怪吓人的,萬一人家查出點什麽來,我這把老骨頭,可就交代到裏頭了……什麽?就讓我一個人待?小張,我說浩成都出那麽大事了,咋就沒人着急呢……我能不怕麽?要是警察再早來幾個小時,不全給露餡兒了。先抓的就是我呀……”
楊老頭白眼一翻,就要昏厥,被郭健和關琦山攙住了,林小鳳笑着道:“你千萬别出事啊,出了事你還賴我把你吓得是不是?”
對于自己長相,林小鳳最忌諱人說她麻子,餘罪把她攔過一邊,示意自己來,就見他很和氣地拍拍老頭,又給撫了撫身上衣服的褶子,很好奇地問:“楊師傅,你有老伴麽?”
“有,有。”老頭像看到希望了,乞憐道。
“那你有孫子,還是孫女?乖不?”餘罪又問。
“有,小孫子四歲了。”楊老頭更凄然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