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這事你不該找我反映呀,專案組有組長,組長上面還有處長,找誰也行呀。”馬秋林道。
“我找了,沒人理我。都說我畫蛇添足,脫褲子放屁。”餘罪氣呼呼地道。馬秋林笑着道:“那也輪不着找我呀,我連職務都沒有。”
“不對,是你成全了他。”餘罪道。馬秋林心裏咯噔一下子,停下腳步了,他異樣地看着餘罪,餘罪憋了幾天的話噴出來了:“黃三第一次被嚴打入獄就是被冤枉的,那是一次同行火拼,起因在于杜笛被一位警察咬住了,他不得已,把黃三扔了出來,可他沒有拿得出來的檢舉證據,于是在某位警察的默許下,他帶人沖進了黃三的家裏,把黃三打昏,剁了他兩根手指,而且在他家裏扔了幾件偷到的贓物,然後報警……這個拙劣的演出最終讓黃三被判了十五年。”
馬秋林的腮邊顫了顫,複雜地看着餘罪,似乎無法相信,陳年的舊事被他這麽清晰地捋了出來,說得一絲不差。餘罪眼睛同樣複雜地盯着老頭,緩緩地道:“那個警察,就是你。”
善不從警
餘罪瞪人的時候很兇,他從小就是一個一言不合、拔拳相向的性子,那件事沒來由地很讓他生氣,甚至于比被女賊撓的那次更生氣,他說不清這股氣憤來自于什麽地方,不過現在,氣撒到馬秋林頭上了,黃三的兩次入獄都與他有關。
于是他又憤憤然地補充了一句:“兩次枉法的,都是你!”
對方怔了下,腰不自然地挺直了,稍加思索,毫不否認地吐了句:“沒錯,是我。”
說這話時,慈祥成了一種睥睨,老态成了一種不屑,似乎他才是地下世界的王者。
“已經錯了一次了,難道還要再錯一次?”餘罪問着,這是他最不解的地方,如果真相大白,這是無法原諒的渎職,而且有悖于警察的信條,雖然渎職的人多了,可發生在這位聲名赫赫的盜竊案專家身上就說不通了,他是出了名的耿直,否則不會積功三十年也沒有升上去。
“我問你一句,假如你說的是真相,爲什麽在錯判後,黃解放沒有選擇上訴。假如你說的是真相,在這一次案發後,他選擇自首時,仍然第一個找的是我。你作何解釋?”馬秋林問,铿锵之言,擲地有聲。
“這個……”餘罪被難住了,理論上,似乎兩人應該有深仇大恨才說得通。
“我告訴你,沒有選擇上訴,因爲他知道自己罪有應得;這一次選擇自首,因爲他知道,我辦事公正,不會往死裏坑他。這個人是我遇到的最棘手的一個人,他很精明,當年偷竊隻扒現金和貴重東西,我現在都沒有找到他的銷贓渠道;也很低調,很少張揚,他的做人很有可取之處。我在兩年的追捕時間裏,抓到過他的幾個作案同夥,可我苦于根本沒有證據,而同夥進去甯願扛着罪也不交代和他有什麽瓜葛,等扛過去,出去了又是好日子……當時所有的警察都知道黃三是個賊,可誰拿他也沒辦法,正是他讓大多數警察都束手無策,才赢得‘賊王’的名聲,在這種情況,如果你生在那個連起碼的技偵手段也缺乏的時代,你會怎麽做?”
馬秋林侃侃而言,反诘得毫無愧意。
質問的餘罪反而怔住了,看到那個飽經風霜的老人之後,他很對自己所屬的這個團夥不齒,哪怕就算罪有應得,他覺得也缺了起碼的人道。可現在經馬秋林如此一說,他思忖着,似乎把任何一個警察放到那個尴尬的位置,都不會做得更好,當然也包括自己。
沒有回答,馬秋林繼續說道:“我沒有多大的選擇餘地,當時就想,即便落個千夫所指,我也在所不惜,哪怕賠上我自己,也要除掉這顆毒瘤,所以我就做了。我鼓動他們黑吃黑,鼓動他們火拼,也活該他倒黴,正好又遇上嚴打,呵呵,于是他就稀裏糊塗被判了十五年……”馬秋林道。聲音很輕,但很堅定,言語着透着一種不屑,那種無所畏懼的氣度讓餘罪很是折服。現在,輪到他站定了,很嚴肅,也很崇敬地看着這位前輩。
“你準備指責我嗎?”馬秋林側過頭,問道。
“不,幹得漂亮。”餘罪喃喃道。這種風格他喜歡。
馬秋林蓦地笑了,兩人在這一刻,有一種惺惺相惜的欣賞,餘罪笑了笑,稍有不解地問:“我有點奇怪,他自首怎麽還會來找你,而且,我感覺他好像洗心革面了。”
“那是因爲,他服刑十二年零六個月,我探監過十三次,基本每年一次,最後一次是接他出獄,他不但是個高明的賊,而且是個精明的人,他看出我心中有愧來了,所以讓我成全他。他也知道,我會成全他,因爲從出獄後,他再沒有犯過案。”馬秋林道。
“可你爲什麽又成全他呢?”餘罪道。這正是自己不解的地方,别人看不出案情的蹊跷,但不該瞞過馬秋林這樣和賊打了一輩子交道的人。
“小夥子,警察不是你這樣當的,天網恢恢、疏而不漏隻是個理想,失竊案關系到的是警察的榮譽和整個大環境的形象,相比于一個藏在暗處的賊,誰輕誰重還用比嗎?不是光你一個人聰明,能看出案子有問題也不光你一個人,這肯定就是一樁雇人盜竊關鍵技術,在商業領域打壓對手的事,牽扯出來,都是地方企業,你覺得可能查到真相嗎?”馬秋林道,這句話卻是透着很多無奈,對于世事和環境的無奈,對于身上這身警服的無奈。
“這……難道警察找到真相也不應該?”餘罪道。
“應該,但分什麽情況,這個案子的目标就在失物,物歸原主,皆大歡喜;做不到這一點,你就算把真相擺在世人面前,也不會得到認可和理解,而且,警察的職責和警務存在的價值,是保障絕大多數時候環境的穩定,如果做不到這一點,你就算抓多少賊也沒有用……但做到了這一點,就即便有一個兩個漏網的,也是瑕不掩瑜。我當了一輩子警察,抓了一輩賊,而現在的情況是賊比三十年前更多,難道說,現在的環境,比三十年前差了很多嗎?”馬秋林道,最大的無奈莫過于你不得不采取并不情願的處理方式,這個案子就是。
這是個高度問題,是眼光囿于一案,和放眼全局的區别。餘罪突然發現自己很蠢了,如果繼續費盡周折抓回主謀,那否定的就是這個大環境,否定的就是全部的同行,再拖延幾日,這些面子上的東西就蕩然無存了。其實他是覺得黃解放那麽大年齡了去替罪實在有點可憐,現在看來,真正可憐他的,不是自己,而是面前成全他的這位。
“不要糾結了,我可以告訴你真相,他求我去抓他,開出了這個我無法拒絕的條件,那就是用失物的下落,換一個結案,出手的是他的小輩,他不想小輩像他一樣,年紀輕輕就毀了一輩子。我向許處長請示過,他同意……和敵人面對面打交道,有時候不得不采取一些非常方式,但都在允許的範圍之内。漏網的是他養女,估計也就是你見過的那個女賊,其實有什麽關系,她丢掉的,比她偷到的要珍貴得多,以後她将會活在自責中,這比什麽懲罰都嚴厲;或者,她不思悔改變本加厲,也沒有什麽擔心的,遲早她要撞到網裏。”馬秋林道,很從容淡定地談着這些事。
“謝謝您,馬老,我懂了,是我有點太偏激了。”餘罪道,複雜地看了馬秋林一眼,他從前輩的淡定和從容的表情中,發現了一個叫同情的東西,其實這東西他也不缺,隻是表現的形式不同而已。
不過現在相同了,餘罪覺得以這種方式成全這個人,也沒什麽不好的。
兩人踱步出了公安局的大門,馬秋林指着不遠的一家小餐館,要做東請客。餘罪自然高興應允,他巴不得和這位世情洞明、足爲警師的老人請教請教。不過不巧的是,出門不遠,電話就響了,餘罪以爲又是鼠标或者李二冬騷擾,拿着電話準備訓兩句,卻發現是一個陌生的号碼。
來電的是安嘉璐。餘罪這才想起答應過案子完了要約人家的,他忙不疊地賠着不是,等安嘉璐話一出,他滿口答應着。馬秋林沒有聽到餘罪在電話裏說什麽,不過他不需要聽到,因爲餘罪的臉上,像冬去春來,像陽光明媚,這個年紀,能讓他欣喜若狂的是什麽,很容易就能猜得到。
“喲,小餘,你看來要放我鴿子了,我允許你爽約,不過下次,你得請客啊。”馬秋林笑着道,直接給餘罪台階下了。餘罪拿着電話,有點不好意思,點頭道:“一定一定,下次我請您……馬老,那我……”
“去吧,警察也應該有自己的生活,廢寝忘食,公而忘私,都不是什麽優秀品質。”馬秋林擺着手,笑着道。餘罪樂颠颠地奔了,奔了幾步,又折回來,恭恭敬敬地向馬秋林鞠了躬道:“謝謝馬老,其實我不是非要查個水落石出。”
“那是爲什麽?是因爲最終結案的不是你,有點氣不過?”馬秋林以常理度道。
“不是。”餘罪笑了,他道,“我根本沒在乎過那什麽榮譽。”
“那是因爲什麽?”馬秋林不解了。
“沒抓到那個女賊的時候我覺得她很可惡,可找到黃三的時候,我覺得他們真可憐,很想拉他一把。”餘罪道,一閃而過,仍然是莫名的同情,于心不忍。馬秋林沒想到餘罪是這種心思,他訝異地看着餘罪。餘罪笑了笑,誠懇地道:“不過現在看來,您老做得更好,君以此興,亦以此亡,他死得其所,心願也了結了,沒有什麽遺憾的了。”
一言而罷,馬秋林尚在想着餘罪話裏的意思,餘罪卻笑着走了。心結開了,他不再糾結于這個餘孽未清的案子,也許沒有比現在更好的結果了。
馬秋林看着餘罪的背影,慢慢地,他臉上微微地笑着,背着手,慢慢踱着步。他忘記了自己要去吃飯,就那麽悠哉地踱着步,因爲他突然發現,今天的天氣很不錯,一縷縷明亮的光線穿透了陰霾重重的天空,照在大街上,那熙熙攘攘的人群笑逐顔開,就像他幾十年前穿上警服、走上崗位的那一刻,一切都是那麽的美好……
巧遇不巧
水煮魚、童子雞、紅燒肉,配一份熱騰騰的羊雜火鍋,觀其色足以忘憂,聞其香足以解愁。李二冬咬開了啤酒瓶,鼠标給來記者遞着餐巾,酒斟上了,切兒絲一碰,三杯下肚,什麽不快都到九霄雲外去了。今兒是來記者的幸運日,升職的喜事讓她一說出來,哎呀,鼠标和二冬比她還高興。二冬兄弟說着:“祝福的話就在酒裏了啊,今兒我得多喝幾瓶!”鼠标也湊熱鬧了,接茬道:“祝福的話得在菜裏,來妹,準備請兄弟們幾頓啊?”
“等我有了灰色收入,天天請你們啊。”來文笑着以可樂代酒,陪着這兩位可愛的哥們兒喝了幾杯,以前雖然憧憬過警察這個職業,可對警察并沒有多少好感,但在接觸這幾位小警後,之前不管是聽到的見過的還是通過網絡了解的,全部颠覆了。
比如鼠标,一吃起來就滿嘴跑火車,比如二冬,總是那麽恬笑地看着你,你說不清他是傾慕還是别有用心,不過能肯定的一點是,這兩人别看對付蟊賊馊主意一堆,可都沒什麽歪心眼,這段時間多虧了他們的照顧。
“哎,你少喝點……二冬,你們鐵三角怎麽缺了一個?”來文問道。
“還不是機場那案子,郁悶着呢。”李二冬道。
“機場失竊案?那是我報道的,你們參與了?”來文異樣地問。
“哈哈哈……”鼠标奸笑着,嘴沒把門的了,直道,“什麽叫參與了,第一個嫌疑人,你猜是誰猜到的,是我!第二個嫌疑人是怎麽抓到的,也是……我們!幾個蟊賊,我們出馬,還不是手到擒來,省廳外事處處長,親自到反扒請我們的。”
“不吹牛你會死呀?”李二冬瞥了一眼。
“當然會了,會憋死。”鼠标和他争辯上了。
兩人一争就沒完沒了,來文趕緊打斷問着:“不是吧,在刑偵支隊聽到了這個案子,又通過你們市局宣傳部了解了一下,他們把全程的案情給了我一個通報,沒說有街(路)面偵查大隊參與呀,好像是特警支隊主辦的這個案子吧,你們負責外圍?”
“什麽呀,是我們幾天幾宿沒睡覺辦下來的。”鼠标面紅耳赤,氣着了。
“胡說,你睡得比誰都多。”李二冬揭着底。
“咱們輪流幾天幾夜沒睡覺行了吧?不過咱們辦的,總不能否認了吧?”鼠标争辯道。李二冬卻是郁悶地道:“算了,咱們這破單位,就放不到台面上,立多大的功,你也排不到頭裏。”
“就是,媽的,下回誰來請咱們,直接給他個屁股掰,爺不伺候。”鼠标大咧咧道。這事來文也看出點蹊跷了,要說吹别的可能是假的,可要抓賊,哥幾個的本事她可是見識過的。于是她好奇地問:“哎,跟我說說,究竟怎麽一回事,我聽說,主犯是個服刑十二年的老賊,曾經在咱們五原市是響當當的賊王。”
“喲,這個……”鼠标突然想起來了,這案情是不能亂說的。李二冬撓撓腦袋,很誠懇地對來文道:“來記者,不是我不告訴你,就算告訴你,你也不信;你就算相信,你也沒治,反正鐵闆釘釘,罪名坐實了,再說什麽,也無濟于事。”
“哇,不能吧,這麽點事,難道還有黑幕?”來文不相信了,以常理推斷,圓滿解決,又是市局主動邀請報道的,肯定都是正能量很足的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