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這麽凄慘?”鼠标驚訝道。
“他是活該。”李二冬道。
小片警解釋着,他回來就一直上訪,派出所沒少跟他打交道,久而久之,他也揣摩到漏洞了,一開會一有領導檢查,自己就住到派出所等着管吃管住了,省得被警察上門提溜走。說到此處,駱家龍和幾人都笑了,到基層,你能碰到形形色色的奇葩,吃白食嫌硌牙的,以及那些閑得報假案玩的,什麽極品都有。
衆人聊着,小警眼尖看到一人,招呼着餘罪道:“哎,就是他。”
“他?”
餘罪踩了刹車,愣了,不遠處路口,一個破爛的小攤,兩筐蘋果,坐着個拄拐的老頭,一頭蓬松的亂發,裹着髒兮兮的襖子,要沒那筐蘋果,八成得被人當成要飯的。
“這是賊王麽?怎麽看着像丐幫出來的?”鼠标笑道。
“就是他,我叫他,還是你們直接問。不過醜話我得說前頭,這家夥可不好說話,仗着自己腿殘疾,誰也惹不起,城管管了幾回,他不是躺着對城管隊叫冤,就是躺大街上喊屈,現在沒人敢管他了。”小警道。
餘罪知道爲什麽再沒犯事了,腿都殘了,又是坐十幾年大獄出來的,還指望再混什麽?他搖了搖頭,回頭一使眼色,鼠标和李二冬下來了,駱家龍拉着片警,示意他别動。這三人湊一塊,八成沒好事,餘罪小聲嘀咕了幾句,三個人慢悠悠地朝着老賊的攤位來了。
“甜如初戀……三塊八毛一斤?”鼠标念着紙闆上的廣告詞龇笑了,這老家夥真是個妙人,居然能想出這麽雷人的廣告詞。李二冬蹲下了,拿起個蘋果掂着:“老頭,真的甜如初戀?”
“真的,絕對是真的,紅富士,又脆又甜。”老頭笑了,一笑滿臉褶子,皮膚像皺起的老樹皮子,一點也不像傳說中的江湖人物。
“那應該再加一句,叫‘美如初夜’,哈哈,我嘗嘗。”鼠标彎腰,也撿了個,喀嚓一咬,道:“呸,不甜,騙人的!”李二冬也來句:“根本不甜,有點苦,像他媽失戀!”
這兩人損起來,能把人氣背過去,老頭氣歪嘴了,争辯着:“不甜算了,把那倆咬過的錢給我。”畢竟是江湖人物,争辯起來底氣頗重。可不料今天遇到的不是普通市民,兩劣生爛警可沒那麽好吓唬。鼠标叫嚣了:“喲?你想得美,不甜都好意思要錢?”順手拿了倆蘋果揣兜裏就跑,老頭拄着拐就追,一追,這邊李二冬抱了好幾個,撒腿也跑了,把老頭氣得是欲哭無淚了,一把揪住沒走的餘罪嚷着:“你……你們一起來的,掏錢啊,不給錢老子跟你們沒完,搶到老子頭上了……嗨,幹什麽?”
老頭眼睛一凜,眼光厲色一閃,順手叼住了餘罪的腕子。餘罪的手指,已經觸到了他的口袋沿上,這還是餘罪出手以來第一次失手,而且是在人家不經意的時候,就像那麽很随便地撈住了他的手。這一瞬間,賣蘋果的老頭仿佛又成了地下世界的獨行客,厲眼盯着,手指在加力,咬牙切齒地說着:“小子,在我面前玩這一手,知道爺以前幹什麽的嗎?”
“那這位爺,你知道我幹什麽的嗎?”餘罪被捏得生疼,咬着牙,另一隻手亮着警徽。那老頭如遭電擊,一下子放開了,示意着自己沒惡意,隻是有點詫異,手能伸到他口袋沿上,不應該是警察呀……
“蘋果我買了,不過,想和杜老聊幾句,有興趣嗎?要沒興趣,我保證還要有人來搶你蘋果啊。”餘罪笑着,轉身慢悠悠走着,進了胡同。
杜笛思索了好一會兒,才拄着拐,一瘸一拐往胡同裏走去。正如小警說的那樣,活到這份上,是挺可憐的,更可憐的是,還得咬牙活着,多不容易。駱家龍說了,那是抓捕時候被武警開槍擊傷的,他要不可憐,可憐的人可就不知道要增加多少了。
兩人唏噓着,杜笛已經到了胡同口,果不其然,兩個搶蘋果的,一個試着從他身上偷東西的,都在,三人正吃着他的蘋果。老頭氣憤憤地道了句:“吃吧,噎死你們。”
這家夥,怕是面對警察也無所畏懼,餘罪笑着道:“趁我們沒噎死之前,問幾個事……認識嗎?”
肖像照片上一男一女,女的是不知名的賊,男的已經确認姓名,婁雨辰。老頭看了幾眼,沒什麽意外,恢複了渾濁的眼睛搖搖頭:“不認識。”
“這樣吧。”餘罪收起肖像,換着方式道,“你們那一代扒竊行當裏,有誰帶徒弟了?水平嘛,應該比我高一點,不過比您本人,應該差點。”
“這個我怎麽知道?老子在大西北治理了十幾年沙漠,出來都不知道變成什麽樣了。”杜笛道。幾人有點不悅,虧是這幫人已經習慣人渣的這種口吻了,鼠标扔了果核,一拱手:“厲害,杜老大值得敬佩啊,搞成這樣都活着回來了,不簡單,您那輩同行,死了一大半了。”
這不知是褒是貶,聽得杜笛臉色好糗。餘罪手從兜裏出來了,捏着幾張鈔票,在杜笛面前晃了幾晃,然後一拍手,沒有了。
李二冬看愣了,喲?錢去哪兒了?
在場的,恐怕除了杜笛再沒有人看出來了,杜笛異樣地打量着餘罪,慢慢地伸手,從自己領子下把折成小折的錢拿出來了。這些小伎倆,恐怕逃不過他的眼睛,隻是他仍然奇怪,這一招玩得很漂亮,可面前這個警察怎麽可能會?
“您老了,耽誤您時間,總得有點表示……順便問一句,手要比這個更快,您知道的人裏,還有誰能辦到?我學得不好,不過我見過有人摸包時,别人居然沒有發現她是怎麽下的手。”餘罪道,一副很尊敬的口吻。
“小子,玩這個,不光得手快。”杜笛眼睛一亮,夾錢的手指一甩,衆人盯着他的手指,一眨眼,喲,也不見了。他一反手,另一隻手從袖子拿出來了。再在衆人面前作勢一撫,像魔術師在玩障眼法一般,又不見了,等一伸直手,那紙币卻像粘在手上了,在手背後藏着,他解釋着:“再快也在手上,你發現不了,也是因爲你知道快在手上,所以你一直注意我的手……但視線有限制,眼睛也會騙人,看正不見反,瞅左漏了右,總有你視線的盲點……所以,變的是手法,不是速度。”
他慢悠悠地動着,那紙币像幽靈一樣消失了,等亮出來時,卻是挾在手腕部,正好被胳膊擋住了,看得餘罪眼睛一亮,感覺自己在這個技藝上即将突破一般,而鼠标和李二冬就有點暈了,一副神往的表情,恨不得當場拜師。
“好玩吧,呵呵……還給你。”杜笛把錢又夾回了指上,遞給餘罪,很客氣地道,“我真不知道,就算知道,也不能告訴你們啊。”
“哦,這樣啊,那爲什麽還告訴我們這麽多。”餘罪接過了錢,也夾在手指上把玩着。
“沖你們沒大吼着朝老子說話呗,玩得還真像回事,要不是條子,我還真把你們當成那個老兄弟的弟子了。”杜笛笑了,饒有興趣地看着餘罪,還真像有傳授衣缽的意思。
“那我還有疑問想請教您……我想不通,如果失主脖子上有條很粗的金鏈子,怎樣不知不覺地卸走?而且幾乎是面對面辦到的。”餘罪道。
“這種手法叫吃生貨,除了手法得輕,還需要借助小工具幫助,一般嵌在指甲上或者指節上。”杜笛介紹着,指指自己黑色蜷曲的手指示意着,“在轉移視線的一刹那,來一個假動作,比如,踩你一腳,捅你一下,推你一把……借助别人這一下子失神的時間,不到一秒,切掉鏈子,讓鏈子自然地滑到手裏,或者袖子裏,總之風險很大。”
做着示範,一下子讓餘罪更明白了幾分,那天,風刮走了紗巾,美女崴了腳,兩口子上去扶,那一刹那,足夠來做個這樣細微的動作了。
他笑了,覺得很多想不明白的事豁然開朗。其實有些百思不得其解的事,當你打開一扇門的時候,就像看到了魔術師的揭秘,其實很簡單。
“這點您能做到嗎?”餘罪問。
“不是做不到,而是沒法做到,選擇吃生貨的目标就難,對下手的人要求很高,就我這長相,沒到面前就把人吓走了,怎麽下手。”杜笛道。衆人笑了,敢情老頭很有自知之明,餘罪又問着:“那有人能做到吧?”
“有,老木、一指,都能做到,黃三就不說了,别人做不到的事,他應該都能。”杜笛道。
這就足夠了,相當于把查找的範圍縮了一大半。餘罪歎了口氣,伸着手,握手作别的姿勢,杜老頭異樣地盯了眼,機械地伸手握了握,就聽餘罪道:“謝謝杜師傅……有時間,我來看您。”
三個人笑着示意,扭頭走時,杜笛一動不動,開口道:“是我謝謝你。”
“謝什麽?”餘罪回頭笑着,那笑容很知己。
“謝謝你又把手伸進我的口袋裏了。”杜笛笑着,把餘罪趁握手一刹那塞進去的錢,亮出來了。
“呵呵,蘋果錢,别客氣。”餘罪笑了笑,轉身即走。
直到望着三個人上了遠處的警車,杜笛才歎了口氣,滿眼的複雜,有點說不清心裏的感覺,就覺得怪怪的。不過手裏那三百塊錢,卻是溫溫的,這是他唯一一次沒有抗拒的施舍……
“不錯啊,這麽快就問到了?”小警下車的時候,奇怪地看了餘罪一眼。
“那人挺通情達理的,以後對人客氣點。”餘罪笑着道,駕車駛離了派出所,把小警傻傻地留在後頭了。這當會其實連駱家龍也沒整明白,隻聽鼠标和李二冬兩人嘚瑟着,興奮以及崇拜地講着杜笛的扒竊手法,還有模有樣學着,不過要和人家比起來,這手指、指縫、腕部,怎麽也協調不起來,越玩越僵硬。
駱家龍吃不住勁了,問着餘罪道:“究竟怎麽回事?這人無賴得很,怎麽配合你們。”
“嘿嘿,這叫伯牙遇子期。”鼠标道。
“也叫流氓遇到雞。”李二冬道。
然後兩人一起道:“知己哪,懂不懂,笨蛋。”
哎喲,把駱帥哥給郁悶的,幹脆不問了,三個人一臉賊相,沒一個好鳥。
那麽接下來,自然又是去找曾經的壞鳥,因爲杜笛的緣故,目标縮到老木、一指和黃三身上。離小店區最近的是老木,大名呂長樹,曾經的名賊,和過氣的名人一樣,晚景都不怎麽好。到派出所找到片警,摸到情況,這位呂長樹被判十五年,服刑十一年出獄,是十年前的事,不過後來又犯了罪,被判了六年,屈指算算,三年多前出獄的老人家,青春全部用來以身試法了。
“咦,這是個極品呀,五十多了還犯事進去。”一貫底線不高的鼠标都看不入眼了。
“就是啊,至于用六年來換嗎?”李二冬也不理解了。
兩人的話惹得派出所片警哧哧直笑,餘罪卻是皺了皺眉頭,評價了句:“老杜好歹還有點節操,這個絕對是渣到極點的,好不好打交道?”
“可能好嗎?我們片區這号人都是重點監控對象,這老家夥今年六十了吧,還是什麽都幹,不是捧個罐子碰瓷,就是和一幫小痞子設賭,還沒法抓,你這頭抓,那頭看守所就放,過不了幾天又回來了。”片警道,很傷腦筋的一個人渣。
“怎麽可能随便放呢?”李二冬不解了。
“那麽大年紀,看守所要他幹什麽,有災有病了,還得管着,住養老院呀?”鼠标道。
這個話題又引起不少讨論,基層就能看到這種無家無業無依無靠,混一輩子的,就指着警察給抓進去。現在看守所和勞改隊也學精了,不要,直接給打發出去,你不辦監外執行也不行,你長住讓國家給你養老,你想得美。
沒辦法,人家活到這種連自己都不在乎的份上,别人就不得不在乎人家了。
不一會兒,片警指着文化小廣場一處,正圍着一圈人在打撲克牌呢。今天沒幹壞事,敢情是休閑娛樂着呢,一幫糙爺們兒哄了一堆。餘罪沒說話,回頭看着鼠标笑了笑。鼠标搓搓手,直接拉開門下去了。
“喲,怎麽他一個人去了?”片警不解道。
“玩這個,他是高手。”駱家龍笑着道。
鼠标這張時時帶着笑意的臉天生有市井氣息,哄到人跟前,發現是一桌子捉對玩鬥地主的,籌碼不大,一塊兩塊玩的,見一炸彈翻一番,目标呂長樹就在,頭發快掉光了,嘴往外凸,門牙缺一顆,缺牙的地方叼根煙。他樂滋滋看着面前堆着的小票,換了幾茬人,差不多都給他遞零花錢了。
“我來,我來……我陪老爺子玩兩把。”鼠标瞅了個空,鑽進去了。兩個人是玩牌技,三個人是打配合,鼠标搶着洗牌、切牌。按規矩上來的新人搬了牌,請莊家先起,邊起牌,鼠标邊客氣恭維着呂長樹道:“老爺們兒,您玩得真不賴啊,這樣吧……玩大點兒,報牌一百,見炸彈翻番怎麽樣?我就玩兩把,錢擱這兒了。”
都是在市井苦中找樂的爺們,跟着鼠标起哄,老頭自然是挂不住臉,慢條斯理地道:“玩就玩,想當年,爺一把一千的都玩過。”
“那是,一看您老就不是凡人。”鼠标豎着大拇指,誇獎着。
此時已經起牌完畢,在鼠标看來,呂長樹也算是個老手,最起碼起牌切牌比一般人要利索得多,另一位參戰的不知道是不是同夥,三個人都捂着牌切完了,鼠标已經不在乎對方了,他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