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大熔爐,不知不覺,很多人都被煅成了一個具有共性的模子。餘罪看了失落的李二冬一眼,如是想着,誰能想到,那幫調皮搗蛋的警校生,大部分都當了警察,都已經在自覺和不自覺地在爲這個職業拼命。即便就是特立獨行的他,也不知不覺地融入到這個團隊了……
團隊?
——不對,是團隊!
一遍……兩遍……第三遍……
中午喝了點酒,李二冬也伏桌睡上了。餘罪在枯燥的錄像前觀摩着,一支接一支煙抽着,盯着屏幕上一閃而過的嫌疑人:一位身高一米七左右的男子,在行李輸送台上,從容地拿走了外賓的行李。根據失主反映,那個行李包裝着剛剛在京翻譯完成,而且打印裝幀好的招标書、技術資料以及筆記本電腦、密碼存儲設備等物,因爲顧及安全才走空運,誰料到偏偏在空運上出了差錯。
心理素質相當好。餘罪看到那人伸手提出行李時,坦然得沒有一點遲疑的樣子。
是有預謀的,行李托運單和機票貼在一起,他拿着東西是如何走出去的?前提肯定要拿到單據。或者,制作一張假的單據騙過出口驗票的安檢,可能嗎?
似乎可能性不大,他又返回來,找着失主的報案材料,果不其然,正是因爲下飛機找不到機票,失主才着急了,聯絡着機場的管理處,不過等确認身份之後,行李已經不翼而飛了。而目标在監控裏隻留下了一個戴着帽子的影像,這個拙劣的辦法能把一切高科技拒之門外,精度再高的恢複和成像,也看不到那張臉。
簡單而且巧妙,高手的風範。
餘罪笑了,他放棄了先前的想法,回頭又從一級目錄裏開始往下找,這個案子用行話說是“領導和上級高度重視”,電子案卷的分類充分說明了這一點,從失主的身份介紹到航班明細,以及當天所記本航班的旅客名單、身份證記錄都作爲側面材料準備得清清楚楚。
這些應該用處不大,這麽巧妙,應該排除臨時起意盜竊的可能。他如是想着,找着一級目錄裏标爲非保密資料的視頻文件,那是從下飛機開始到發現東西丢失的幾段視頻。
咦?失主居然是位女性,兩個老外,個子都在一米八左右,在視頻裏看得格外清楚,兩人身邊還有兩名中方的随從,像是翻譯。幾人從進入大廳開始有了監控,通道橋的一段應該沒事,畢竟僅容兩人通過,空間不大……等等,那難道是?餘罪眼睛一愣,像是看到了什麽熟悉的東西,下意識地一摁暫停,可那熟悉的東西卻消失了。
又從頭看,沒有發現。他不死心,開始一幀一幀地放,到一個讓他狐疑的節點上,停了。他的眼睛愣了,看到了在離開機場的通道一側,剛剛從衛生間轉出來的一個人影,側面的,女人,那個倩影是如此熟悉,以至于他下意識地在摸自己的臉頰。
突然間他猛吸了一口涼氣,像注射了一針興奮劑,精神亢奮度提到了極緻。
是她!是把他逼上獵扒之路的女賊!從一個月前拼命捉了二百餘賊開始,每每自己總是拿着畫像問她的下落,可每每那些賊都茫然一臉,說不上來。久而久之,那倩影已經像嵌在腦海裏了一樣,即便是她換了一身窈窕的秋裝,餘罪仍然從側面一眼就認出來了。
這一刹那,他收起了懶懶的心緒,某種奇怪的心理在驅使着他,盯着監控的畫面,餘罪眼睛眨也不眨,生怕錯過了什麽細節。然而僅僅是一個高度相似的側影,就那麽一閃而過,再翻查其他地方卻又消失了。又像憑空消失了一樣。
不過,他很肯定,這不是巧合……
群英荟萃
十八時整,從機場路外陸續駛來了若幹輛警車,或直駛進地勤出入口,或泊在停車場外,車上下來的或是三五人一隊、或是七八人一組的男子,行色匆匆地向航管主樓奔去。如果你再仔細點看,一定會發現他們異于常人之處,個個步履飛快,神色冷峻,兩眼犀利,雙眉緊鎖,絕對像大片裏時刻準備拯救地球的那種主角。
事實上,這事辦得比拯救地球還累了,五十個小時了,民航公安分局爲主力,市刑偵支隊、治安支隊分别抽調警力參案,還調來了全市七名以破獲盜竊案知名的老刑警,從監控入手,作案人、作案方式、逃逸方式,一步一步追查,甚至還有老刑警拿着拍下的嫌疑人截圖到看守所詢問那些服刑的老賊,動用的警力已經數十人了,仍然是收獲不大。
十八時四十分,外事處李衛國處長帶人在路口恭迎着,救命稻草抓了一根又一根,都不抵事,一點線索也沒有。可沒辦法,還得一根又一根找。這回呀,找了根粗的,把省廳刑偵處的老處長許平秋請來了,外人不知道這個名字,可在公安系統,許處的大名可是如雷貫耳,前半年獨領一組小隊遠赴濱海偵破新型毒品跨省販賣案件,一度使這位快退下來的老人又名噪一時了。
來了,車來了,分局長劉濤緊随着李衛國處長迎上來。從車裏下來一位笑呵呵的黑面老頭,見面就拱手道歉:“李處,對不起啊,來晚了……廳裏推薦去學習,我可是八百裏加急趕回來的。”
“别說那沒用的,我們這裏可仰仗您老人家了……崔廳今天一天八個電話問我進展,我真沒法交代呀,再拖下去,就要成國際事件了。”李衛國苦着臉道。這事本不屬他管理的範疇,可沒辦法,誰讓是國際友人丢了東西呢,種種交涉都要通過外事處,他這個位置首當其沖了。
“老規矩啊,醜話說前頭,找到了别謝,找不到别怨,在破案上,誰也不是神仙。”許平秋笑着道,慣用的語氣,不敢把話講得太滿。對于一位老刑偵來說,不怕你案子做得大,就怕案子太小,而越小的蟊賊,相比那些有特性的江洋大盜可難抓多了。
“一定能找到。”李衛國興奮地道。自己還是拿着崔廳的令箭才把許平秋請到的。
“這位是……”
“民航公安分局長,劉濤,您好,許處長。”
“别客氣,大緻案情我在路上了解了一下,你說說情況……”
劉濤整整警容,邊走邊嚴肅地介紹着情況:“機場發生這種行李丢失案的并不多,這裏的治安相對較好,特别是在遍布探頭的機場大廳作案,以前除了些小偷小摸,我們還沒遇到過……所以我們判斷,此次作案目标明确,就是奔着兩位外賓的行李來的。”
“對,這點基本可以肯定。”
“第二是手法熟練,幹得無聲無息,基本沒有引起多大動靜,而且,除了一個戴帽子的監控畫面,我們沒有掌握更多情況,這裏每天的客流量在一萬七到四萬二之間,對我們來說排查的難度就大了。我們的排查已經把機場周邊的大巴、公交、出租和載客的私家車捋了兩遍,根本沒有什麽發現,像憑空消失了一樣。”
“嗯,沒錯,應該不是普通的蟊賊,普通蟊賊不會有意識地去偷那對普通人來說根本不值錢的東西,隻會盯旅客随身的貴重物品和現金。”
“這就證實了我們第三個懷疑,我們懷疑這是一次有預謀、有策劃的盜竊,兩位外賓供職于RX公司,這是一家大型采掘設備制造企業,我省甯大煤礦公開招投标,标在六個億左右。投标的單位,國内國外一共有七八家,此次兩位外賓專程趕到我省就是參加下周的招标會議,而現在,标書、設備模型、技術資料一并丢失,傳出去,别說招投标了,恐怕就他們公司自身也要蒙受損失……”
“所以,就通過大使館向我們提出抗議?”
許平秋頓了頓步子,笑了笑,那兩位卻是很尴尬,絲毫不覺得這話裏有可笑的成分。又走幾步,進了地勤出入口,李處長領着路,許平秋随意地問着:“李處,客氣話我就不多說了,涼話我得說幾句,這事可是盲人摸瞎馬,誰也沒譜,不過按正常的思維考慮,如果劉局長的假設成立,失竊的物品恐怕已經易手了,兩天時間,能幹很多事了。到那時候,即便查出來,你還是交代不了。”
“是咱們交代不了。”李衛國強調道。要使勁把許平秋和自己往一塊綁了。
許平秋眉頭一皺,愣了下,又笑着繼續道:“對,咱們交代不了,所以你提前得把後路想好,怎麽應對廳裏和部裏的問責……這個責任很大啊,說不定你的仕途就止步于此了。”
“先别說那後話,我現在就發愁,哪怕把我趕到基層查戶口去,也不想就這麽一天被人十幾個電話催着,您老不知道那倆老外多難纏,直接到省府鬧,省府電話一過來,找的直接就是我……哦喲,老許,你不知道我受的什麽罪,天天失眠,看着電話就恐懼。”李衛國處長倒着苦水,看來苦衷不是一般的深。許平秋又是不冷不熱應了句:“這充分說明呀,你沒有習慣民主氛圍,在國外,人家可以直接找總統的。”
李處長臉色一糗,劉局笑了,随即又覺得很不合時宜,馬上斂着神色,許平秋卻是轉着話題問着李衛國收羅的陣容。一聽這話,李衛國來勁了,數着請到的能人,刑偵七大隊的副隊長賈希傑,七隊的轄區内有數個鋼廠廠區,而這個副隊長也以偵破盜竊案著稱;治安支隊的外勤隊長王沖生,以偵破兩起工礦機電盜竊案被選中,特警支隊的排查組長尹南飛,以追蹤著稱;還有杏花嶺分局的楊永亮,從警三十年,偵破入室盜竊案件上百起。最讓許平秋發怔的是,他們居然把市局已經退居二線,在罪案研究室挂職的馬秋林也請來了,這個奇人,就他見了面也得叫聲師傅。
“你這不胡鬧嗎?既然已經請了這麽多高手了,你叫我幹什麽?”許平秋爲難了,小輩還好說,總不能指揮哪位前輩去行動吧?
“多幾個高手,是總沒壞處嘛,許處,這裏頭就數你職高,你來帶頭啊,不是我說的,是崔廳長建議的。誰不知道您老的大名啊,跨到禁毒局都能辦下大案。”李衛國将着許平秋。
“那不一樣,蟊賊可比毒販難抓多了,李處,這不合适啊,我從警的時候馬秋林就已經是隊長了,你現在讓我指揮人家,這……這簡直是不顧忌老同志的面子嘛。”許平秋不悅道。
“就一個老同志,我就打了個電話,他主動請纓來的……剩下的都是小輩。還有您老的部下。對了,還有反扒隊也來了幾個。”李衛國忙不疊地道,生怕許平秋心氣不順。可不料聽到反扒隊名字,許平秋脫口而出道:“餘罪?你請的人是他?”
不知道爲什麽,第一個跳出來的名字就是他,而且毫無意外,李衛國處長點頭道:“對呀,您老也聽過他的大名了……哎喲,不過聞名不如見面啊,有點太年輕了。怎麽了?許處?”
看許平秋愣了,李衛國處長以爲又辦錯了,直道那幾個娃娃實在不中看,屁股坐不穩,剛來沒幾個小時就不見人影了,忙成這樣,也沒來得及詢問,實在不行就打發回去。不料許平秋臉色一緩,卻是笑着道:“沒事,留着吧,反正你請的大部分都是閑人,又不多他們幾個……走,見見面去。”
一行三人,迤逦進了航樓的主樓一層,會議室裏已經聚起了這撥警中能人。聽聞是許平秋出面指揮偵破,年輕點的都有點興奮,一見面,又是如此和藹,讓幾位後進受寵若驚。即便是年齡較大的馬秋林,也被許平秋一口一個“馬師傅”叫得喜笑顔開。
衆人坐下要彙報案情時,卻被許平秋制止了,他直接道:“我大緻了解了一下,現在時間緊迫,而且沒有什麽像樣的線索,沒必要搞這些案情分析。大家别指望我啊,我能想到的,你們應該已經試過了,現在這樣,大家把這些天使用過、碰壁過的方式全部列出來,不要再走彎路,而且我提議,讓下面的隊員先好好休息幾個小時,沒有準确的線索,就把人撒出去也是沒頭蒼蠅亂碰……好,現在開始,馬師傅,您對盜竊案最有研究,從您老開始,您覺得這撥賊,應該是什麽來路……”
“難就難在這兒,迄今爲止,我沒有看到他的作案手法,不管是根據監控還是根據失主的描述,好像機票托運存根是不翼而飛,而且根據時間比對,在失主發現存根丢失時,那個賊已經在五分鍾前大搖大擺地取走了行李。而這個時間,失主剛剛下飛機不久啊,離取行李的地方還很遠,這不像盜竊,起碼不像我經手的任何一起盜竊案……”
副座上,一位頭發花白,穿着普通夾克衫的老頭在說話。分析開始了,但分析的結果卻讓人大跌眼鏡。許平秋過了好大一會兒才了解到,因爲這事,民航分局在五十個小時裏足足抓了二十七個有前科的人員,現在還在加班加點審訊呢……
環視了會議圓桌一圈,他在恍惚中似乎看到了餘罪正襟危坐,正在侃侃而談……盡管他知道以餘罪的身份恐怕沒有資格坐在這裏,他沒有問反扒隊來人的去向,他在想自己當時不得已把這幾人扔進反扒時的惋惜,那時候的心态是:忍他、由他、避他、不要理他,且過幾年再看他。
對付個性太強的小年輕,他都會刻意地這麽幹,一般情況下,冷闆凳坐上幾年,性子就磨得穩重了,不過他沒想到的是,這家夥鋒芒出乎意料地尖銳,這麽快就脫穎而出了。
那這個時候,他在哪兒呢?許平秋無意瞥了眼燈火通明、進出繁忙的空港,他希望餘罪在案發現場,不過他知道,即便在案發現場,也不可能找到蛛絲馬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