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校說完大搖大擺地走了,連食宿問題都沒有交代,在他看來,這個下馬威足夠把愣頭青吓跑了。每年都接受上級交給的代訓任務,不過這兩位是地方省廳的大員走後門送進來的,他并不怎麽看好,估計吓吓能吓跑,自己也省事。
不過他小觑了兩位學員的承受力,等他回到作訓室的時候,那兩位屁颠屁颠跟來了,張猛滿臉不服道:“我們不走了,大不了再打幾場。”
熊劍飛老實,很誠懇地道:“進門就被個女人打了,我們也不好意思走啊!”
中校笑了,他們留下了,回頭才知道被坑了,那一隊女兵都是特警,跟他們對打那位是教官。
回省城的第二天,駱家龍是獨自到省廳信息管理中心報到的,單位建在宣化區一個比較偏僻的地方。報到的地方在技偵樓上,進門就看到了窗明幾淨的大廳,進出警服鮮明的同行,他深爲自己将成其中的一員而驕傲。
接待的是一位年齡三旬的科長,帶着駱家龍巡視了一圈,和他讨論了一番對警務信息化的認識,以及對罪案信息庫的了解。從一層走到十二層,談得相當不錯,科長挺滿意這位警校小夥的專業知識,而駱家龍也非常滿意這兒的工作環境。
到十二層時,科長停下了,語重心長地對駱家龍道:“小駱,你的資料我看過了,許處長親自點名的,應該錯不了,理想抱負咱們先不談,未來和展望咱們也先放下。當務之急呀,是要把全省的罪案信息庫重新整理一遍。天網名聲在外,可疏漏咱們自己人也都清楚,縣一級的刑警隊在案件電子歸檔時都不規範,派出所就别提了,這就給咱們警務聯網造成了相當大的阻礙。萬一有跨市、跨省的案件,就一下子凸顯出咱們後台支撐的問題了。你先到電子檔案上,有問題嗎?”
駱家龍愣了下,沒想到是這麽簡單的工作,電子歸檔無非是梳理一下舊案的各類證據,建條目和索引,方便即時查詢;相對以前無非是做成電子版的,他挺胸敬禮道:“沒問題,王科長。”
“好,你要能适應,我保證你能留在這兒。”王科長高興了,像是發掘到了寶藏一般。
兩人談得都高興,可到了工作地點時,駱家龍笑不出來了,頂層的工作間幾乎被紙質的檔案塞滿了,五六位熬得兩眼血絲的同行在忙碌着。一聽新增人手,帶頭的那位挺高興,直接給駱家龍安排輸入工作,駱家龍一瞅這裏連網吧都不如的環境,有點後悔。
不過他忍住了,反正就是簡單的輸入、比對、查遺補漏的任務,難不住他這位電腦天才。等坐到電腦前又後悔了,這都幾核時代了,微機居然還是奔四時代賽揚機;賽揚就賽揚吧,還不聯網;不聯網也罷了,運行巨慢,他一點配置才知道,這機器是小馬拉大車,那種定制機型和監控系統一樣,挂的是超大硬盤。
一發現這個他愣了,他算了算一個案件制作成電子檔案有3M左右,他又搜索了一下硬盤,找着存檔文件,1T的硬盤裏竟然裝了八百多個G的罪案資料。
他一計算這個工作量,腦袋直接就倒在工作台上,有一種想吐血的沖動。
也在這一天,孫羿到市車輛管理處報到,他意外地在這裏遇到了在濱海市半途放棄的吳光宇。這哥們居然在車輛管理處混了一個月了,工作就是拓發動機号、登記、封存,對于這家夥半途而廢也能得到相同待遇,孫羿心态極度不平衡。可不料先回一步的吳光宇消息比他多,告訴他今年基層警力大幅擴招,隻要警校畢業,好賴都能混身警服穿穿。也就是說,有沒有濱海那趟集訓,對分配根本沒有影響,甚至于真挂個“刑警”的臂章,還不如人家回地方上當片警查暫住管戶口收入高呢。
孫羿油然而生一種被欺騙的感覺,不過好在自己在濱海賺了不少。他想想張猛和董韶軍就慘了,一個撿破爛熬了四十天,一個被人揍了四十天,這事說出來,聽得吳光宇也是大跌眼鏡,兩人私下讨論的結果是對組織産生了嚴重的不信任感。
不過哥倆都沒準備撂挑子,這個車管處各色奇車實在太多,有走私進口的,有套牌的,有盜搶的,還有查扣的各類作案車輛。孫羿跟着吳光宇瞄了一圈,兩人指指點點讨論着車架、發動型号、輪毂大小,還有傳動和制動各類專業問題,太專業,連車管處的同行也聽不太懂。
不過從這天開始,車管處好多無人問津的車開始丢零件了……
也同樣在這一天,董韶軍到了報到地。地方不在本省,他是坐高鐵回來的,比别人晚了一天,報到地在鄰省長安市,這個掩映在大槐樹後的特殊單位,原本不怎麽有名,不過有數次國際刑警專程到這裏驗證證據之後,這兒就成了刑事警察心中一個神秘的地方。
沒有崗哨?董韶軍進門時發現這裏和想象中的不一樣。管理太粗放了,進門時連門衛都沒有;還是上世紀的舊樓,看着像個破産的舊式集體企業,兩三畝大的小院子,泊了輛老掉牙的警車。
這是國際刑警來過的地方?
董韶軍皺眉頭了,雖然警中有很多神秘的單位,但這也太讓人失望了。看來盛名之下,其實難副說得一點不假。
他抱着這有點失望的心态敲響了管理處的門,這裏名叫“技偵檢驗業務指導處”。可他卻一點也看不到現代技偵的影子,有的隻是讓他更失望的東西。管理處接待的是位年過五旬的老頭,不怎麽客氣地指着座位讓他坐下,開口就單刀直入問:“每年到這兒觀摩學習的有二三百人,可看過之後還剩下不到一半;剩下的一半能待夠十天的,也剩下不到一半,一半一半往下減,能堅持最長的記錄爲二十九天。可二十九天在這裏什麽也學不到,你準備待多少天?”
喲,看來很難,對于這種有挑戰性的事,總是讓年輕氣盛的學員有所不服。這時候董韶軍明白許平秋爲什麽會把他派到這裏來了,那是因爲自己的堅持。他挺了挺胸脯道:“我準備待到您覺得滿意,我覺得學有所成的時候。”
“呵呵,小夥子,我研究了三十年都沒敢說學有所成,知道我們研究主攻的是什麽嗎?”老頭問。
“排洩物,汗漬、血漬、唾液、痰、尿液、糞便等等,我在警校學的就是痕迹檢驗專業,對這個我有心理準備。”董韶軍很誠懇地道。
“專業?呵呵,也好,讓你了解一下什麽叫專業,跟我來。”老頭起身了,披上那身舊得褪色的警服。老頭的警銜吓了董韶軍一跳,比他見過最大的官許平秋還高一階,警中有很多外人無法理解的高階警銜,都是通過某種特殊的專業技術技能評上的,這一位無疑是其中的佼佼者。
董韶軍收起了小觑的心思,老老實實跟着老頭上了這幢小樓的三層,标着檢驗室的地方。老頭開了門,攔了下董韶軍說道:“這裏面有一百九十三種樣本,把所有的看完,給我講出它們的特點,不管你用多少時間。這是進門必修的,過不了這一關,你可以自行離開。”
說話間打開了門,董韶軍看了一眼就吓住了,然後見老頭靠着欄杆,饒有興趣地看着他。董韶軍一咬牙進去了,那老頭此時又看着表,似乎在數着董韶軍能堅持多長時間。
三分鍾過去了,沒出來,湊合。
五分鍾過去了,還沒出來,老頭覺得這小夥可以。
十分鍾過去了,還沒出來,老頭有點驚奇了,這孩子是塊料,應該不錯。
可不料他剛下這個斷言,董韶軍捂着嘴,從裏面飛快地跑出來了。老頭适時地把門口的垃圾桶遞給他,然後董韶軍“嘩”的一聲,把路上吃的東西全吐出來了;一邊咳嗽着一邊想擡頭說話時,又想起了裏面的樣本,又繼續吐着。
敞着門的檢驗室裏,三層玻璃櫃,每格都有一個樣本,那是溫濕度高度适宜做的培養皿,裏面是——大便。
對,一坨一坨,新鮮、濕潤,而且顔色各異、形狀大緻雷同的大便。董韶軍即便做好了再強的心理準備,也沒有想到實驗室能變态到這種地步:培養皿裏竟然放着一百九十多坨大便!
“你進門的時候一定很失望吧,這裏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市公安局物證處的舊址,早該拆遷了。不過因爲這個特殊的檢驗項目,一直留存到今天。剛才讓你嘔吐的大便,如果把它當作排洩物證據來講,二十多年間,一共靠它偵破了八十三例各類刑事案件,其中包括七例國際刑警參與的案件。這種最直觀的排洩物反映出來的東西,是你心理和技術無法得到的線索。比如,嫌疑人愛吃辣的還是愛吃酸的,有沒有煙酒癖好,有哪一種食物喜好,有什麽健康問題,進而根據這些情況确定他的身份和地位,甚至于巧合的話,會很直觀地盯到某個點上。”
老頭侃侃而談,看來很沉醉于他自己的這項事業,或者對這位堅持時間足夠長的小夥有點好感。他看董韶軍的注意力被轉移了,不嘔吐了,又笑着補充道:“你一定很不理解,覺得我很變态對嗎?不過從某種意義上講,犯罪本身就是社會發展的一種變态,實施犯罪的嫌疑人,大多數都有一種這樣或者那樣的心理變态。咱不變态一點,可不好對付他們。”
董韶軍愣了愣,他現在相信這個研究所名副其實了,有這麽變态的警察在堅守着,不管發生什麽都不會讓他覺得意外了。對于這樣堅守的同行,他心裏也油然而生一種景仰和敬佩。隻是面對一實驗室那種惡心的東西,實在讓他壓抑不住作嘔的感覺。
“你決定了?留下來,還是走?”半晌,老頭問道。也許是走得太多,他并沒抱着多大的希望。
“我……留下來。”董韶軍咬了咬牙,做了決定。
“好,繼續看,把它們的特點看完,仔細研讀一遍分析報告,再和我來讨論,下班時我給你安排住處。”老頭轉身,旁若無人地走了。他回頭時,看到了董韶軍像上刑場一樣,又奔進實驗室,不過等到他下樓時,仰頭又看到那小夥跑出來,繼續嘔吐。他又搖了搖頭。
住處已經想好了,就住在這裏,不知道這位能堅持多長時間。老頭如是想着,又坐回他散發着怪味的辦公室裏。他在通過顯微鏡仔細觀察着白黃相間的液體樣本,怪味就來自于這些樣本——尿液,也屬排洩物。
一下午匆匆過去了,奇怪了,連着兩個小時,新人居然沒有再嘔吐。下班的時間,老頭背着手站在門口,看到董韶軍出來的時候,他喊了句:“嗨,小夥子,手頭活放下吧,一起出來吃頓便飯。”
“便”字被老頭有意說得很重,董韶軍像條件反射一樣,猛地一矮身一回頭,又開始狂嘔了,連連擺手,示意不去。
故意的,老頭得意洋洋地走了。他知道新人肯定吃不下,進門三天能開始吃飯,都算适應快的,這個小子的反應嘛,還不夠變态。
勢成騎虎
三月二十日,嶽西省公安廳十層多功能會議廳。
許平秋習慣性地翻開了筆記本,然後手拿着筆,一副用心的樣子,不時地在筆記本上寫着什麽。沒人注意到,這位省廳第一處長重複寫的是一些莫名其妙的話。
第二日,搶鋪睡覺,未發生沖突。
第三日,未守監規集合坐正,被管教幹部訓斥。
第五日,指揮犯人毆打新人。
這些話是他得到的最新進展,他忍不住在心裏暗道了句“妖孽”,之前他定義餘罪是以“奇葩”這個詞,而現在不得不用“妖孽”一詞了。本來就隻準備把這位奇葩送進去混個臉熟,上上人渣速成班,爲下一步行動打基礎,誰知道這奇葩入獄當天就差點勒死牢頭。
不是蟲,也不是龍,而是外表像蟲,内裏卻是條孽龍的妖孽。對方這麽嚣張,把許平秋下一步的打算全盤打亂了。
“咳,各位領導、各位同志,以下由我把去年以前五原市公安局的工作簡要彙報一下,請大家審議……”
一聲醇厚的男中音響起時,打斷了許平秋的思路,他側頭看到正輪到王少峰副廳兼市公安局長彙報工作了。這是他的上一級,許平秋收起了思緒,又是一副正襟危坐,進而摘要記錄的樣子,不過眼神落在紙上,那些寫下的字句還是吸引了他的心神。
這是全年的工作會議的預備會,省市縣一級一級開下去,因爲廳長到部裏開會比往年延緩了兩周,今天補上了。許平秋環視一圈,這個團隊包括廳級一正四副、處級十四位,基本代表全省警務的最高指揮團隊了。每每坐在這兒,他的心情都非常複雜,記不清已經是參加的第幾屆會議了,不過記得清的是,自己的年紀已經排到這個團隊的第一了。
許平秋看着越來越年輕的領導團隊,最年輕的處長不到三十,實在是讓他有點受傷的感覺,特别是他的專業,每每在會上那更叫一個傷不起。政治處能給個隊伍建設或精神文明建設的指标,市局能給個治安總體規劃指标,出入境管理處能給個人員增長指标,哪一個指标都是一片大好,就刑偵上不行,犯罪率在增長,破案率在下降;省廳盯得很死的命案破案率目标,刑偵處沒有一年圓滿完成。
每到這一年總結的時候,許平秋以往總擔心因爲指标未完成的原因被降職或者平調,不過等了近十年這些都沒有發生。他倒期待這事的發生,但依然是失望,後來他活明白了,省廳不是不想換,而是根本無人可換。即便真有适合幹這項工作的人選,人家也有意避開了這個出力不讨好的崗位。
所以,他就在這個位置上,成了年紀最老的處長。外人看來聲名赫赫的許神探,其實沒過上幾天舒心日子,很多時間都是在這種上級催辦、同級旁觀、下級敷衍的消耗中度過的。
說到敷衍,其實大家都在敷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