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想。”
餘罪咬着嘴唇,黏黏的,是血。他的手悄悄伸進了口袋,眼睛似乎在積蓄着怒意,慢慢地看向兇神惡煞的犯人。黑大個似乎很有興趣知道這個人骨頭有多硬,他一隻腳擡起正準備狠狠地一跺,可不料躺着像死狗一樣的餘罪一翻身,打了個滾,異樣的他還沒有反應過來,猛覺得腳脖子一疼,身體要失去控制後仰。
有人注意到了,是躺着的那位,手裏變戲法似的拽了一根布條,勒住了黑子的腳脖子。黑子往後一蹬,力道被布條消了不少,跟着他一急,要踢,可不料那人雙手一拉,一蕩,又消去力道了。黑子吼了聲,要彈跳時,可不料那人更損,蕩着布條狠狠一拉。
“嘭”地踢到牆上了,再一拉,黑大個吃痛,慘叫了聲,“咕咚”一聲坐地上了。
餘罪仍然沒有放手,撕成條的内衣浸水後揉成了繩子,捆個人怕是他掙不脫。突來變故,牢頭又奔回來了,眼看着黑子被挾制了,他大吼着“放開”,嚷着讓身邊人上,要再成群毆之勢。一倉人擠在狹小的地方,膽小的,已經開始往後躲了。
饒是牢頭出面指揮也失靈了,兩個人一個是禽獸附體,一個是牲口轉世。滿臉是血、眼露兇光的餘罪太過吓人,腳踝受傷,依舊悍勇的黑個子吼聲連連。這時候已經勢成騎虎,餘罪死死勒着大漢的腳脖子,疼得黑大個直放狠話:“小子,今天你死定了。”
邊放狠話邊掙紮,那隻腳踢到牆上了,疼得厲害,另一腳被餘罪拖拉着卻蹬不到餘罪。餘罪也惡從膽邊生,他早被欺騙的事搞得一肚怨氣,此時又被打得幾欲瘋狂了,他拉高布條,怒吼着重重往下一摔:“看誰先死!”
又是“嘭”的一聲,隻聽黑大個如獸般的慘号,腳後跟被砸在地上。餘罪放手,貓身一個短踢,拼着全身的力氣,直踢黑大個的腦袋,兩人俱倒,餘罪趴着撲上去,左右開弓,朝黑大個的面部揮起拳頭。
一下,兩下,每一下都聽得犯人們噤若寒蟬,随着聲響,慢慢往後退。半晌後,兩頭野獸撕咬後的結果分曉,餘罪慢慢站起來了,黑大個歪着頭哼哼,站不起來了。
他向前走了一步,門口的人向後退了一步;他再向前走一步,四周的人都下意識地退一步。
此時的餘罪他不知道自己是誰,伴随着渾身的疼痛湧起的全是惡念,滿身的血迹讓他如孽龍惡虎般散發着恐怖的殺氣。一個監倉被羁押的犯人,有點常識的都知道今天要出事了,個個躲着唯恐沾上事,可餘罪現在什麽也不想,隻想着把帶頭的那小子幹死。
對,媽的,幹死!
一拳過去,那缺門牙的哥們兒連反抗的意識都沒有,直接被打暈了,不知道是裝的還是真的,躺在地上像死了一樣。餘罪踱進了鐵門,那位西北人還有點勇氣,一回身撲上來了。餘罪此時如有神助,腿應聲踢去,“踹蛋”的絕招一招見效。那人仿佛把褲裆送到人腳上讓踢似的,一個照面捂着裆部坐在床上了。
餘罪瞪着眼,怒吼着,瘋狂地沖向牢頭,牢頭吓壞了,緊張地站在原地不敢動了,扯着嗓子喊:“管教,救命!”
随即聲音就被“嘭嘭”的一通拳聲壓住了,餘罪在這張帥臉上留了十幾記左右勾拳,然後扯着他的頭發到了大鐵門前,就着腦袋,“咚咚”撞着門。
門開了,警裝的管教陰着臉站在門口,吼了聲:“誰打架?”
“他打我。”餘罪蹲着,一指腦袋暈乎乎的牢頭。牢頭氣得吐血了,一弓身要撲上來,不過被管教一腳踹開了,他這才曉得形勢已經不對了,馬上按監獄的規矩蹲下,一指餘罪道:“胡說,他打我。”
“我是新人,昨晚進來的,他打我。”餘罪指着牢頭強調着。管教一瞪眼,不管按往常還是眼下的樣子判斷,新人肯定吃大虧了。
“胡說,我沒打。”牢頭嚷着。
“進來就讓我洗馬桶池,我不幹,你就打我。”餘罪道。
“胡說。”牢頭辯着。
“你剛說這個監倉你是老大,誰不聽整死誰。”餘罪又道,幾乎不給對方任何解釋的機會。
“胡說!我沒有!”牢頭瞪着眼,雖然實情如此,可也不能擺到明面上,何況白雲看守所正在争創模範監獄,被這人一胡鬧,真抓典型給關個單間就慘了。
“你還說管教都是王八蛋,哪個不聽話你出去就收拾他……又想否認,說我胡說是不是?”餘罪瞪着眼,吓了那牢頭一跳,牢頭一緊張噴了句:“誰否認了,我偏不說你胡說。”
“管教您聽,他終于承認了。”餘罪道,擡了擡眼皮,管教的臉色早青了。
想和他這張從小就會爲了一毛八分讨價還價的嘴争辯,一般人不是對手。此時情急,人性的奸惡已經發揮到極緻,餘罪隻求自己站在制高點上,哪還管得了其他人死活。
此時蒙頭蒙腦的牢頭才省悟自己掉坑裏了,緊張道:“林管教,别聽他胡說,我絕對沒說這話。”
“傅老闆,你可以呀,我接班第一天你就給我整事是不是?”管教陰着臉,手動了動,夾着根特别粗的橡膠棍,不懷好意地看了牢頭一眼。牢頭不敢争辯了,老老實實低着頭,喃喃了句:“對不起,林管教。”
監獄的規矩可比官場商場大多了,犯人的事一般犯人自己解決,要捅到管教這兒,那就誰都不好受了,所以等閑沒人告狀。而且畢竟都是一群人渣,誰還指望他們關在一起講文明禮貌什麽的。
這個規矩久而久之已經約定俗成了,而且也成了牢頭的職責,你不但得吃得開,而且得壓得住,可現在傅牢頭明顯嚴重失職了,搞這麽大動靜,新人被打成這樣,還擂門告狀。再厲害點,警報就響了。林管教擡擡手:“出來。”
兩人一骨碌出了倉門,管教大氣地一指吼着:“全部面牆反省,再有類似事件發生,馬上封閉監倉。”
那些人仿佛聽到了什麽恐懼的事情一樣,個個兔起鹘落,快速地面向身邊的牆站好,不敢回頭看,大氣也不敢稍出。甚至連剛才被打“暈”的缺牙哥也貼牆站好了,那位一瘸一拐的黑大個被幾人拖着,也忍着痛,貼牆邊了。
管教滿意了,這才重新鎖上倉門,搖搖腦袋,表情不耐煩地踢了踢傅牢頭道:“我再問你一遍,剛才發生了什麽事?”
“啊?”傅牢頭一驚,猛地省悟這是息事甯人的意思,立即接口道,“沒事,林管教,我們剛才玩呢。一不小心鼻子破了,是不是?”
那眼神投向餘罪,似乎有乞求之意,他也滿臉是血了,這一場半斤八兩。餘罪想了想,明顯覺得以管教這麽低的身份,肯定不是許平秋安插的棋子。而且,甬道裏根本沒人,萬一深究怕是都不好過,權當好漢不吃眼前虧。果不其然,林管教又問餘罪:“0022,昨晚來的?”
“嗯。”餘罪點點頭。
“剛才有人打你?”管教問。
“沒有。”餘罪憤憤地說了謊話,不是一定要這樣說,但他已經知道此時自己該怎麽回答。
“哦,是鍛煉呀……”管教笑了,一指二十餘間監倉的甬道,“這兒鍛煉吧,俯卧撐,一人二百個,自己數,别停啊。”
牢頭意外地很老實,馬上一趴,做勢手撐着。餘罪稍慢了半拍,馬上被管教一巴掌拍在肩膀上,他一瞪眼,管教很不客氣地吼道:“快點,我不管你在外面是什麽人,可在這兒,你得搞清楚誰說了算!還是說你想試試這個單倉?”
對了,我是犯人。餘罪猛然省悟自己的角色了,是被管教的對象。
他一下子趴下,開始做俯卧撐了,做得很标準。管教看兩人老實了,沒當回事,自顧自地踱着步,向鐵栅外走去。關上了大門後他在鐵栅外饒有興緻地看着,就像看耍猴戲一般。
以賤制敵
特殊的地方總會有不爲外人所知的特殊規則,這裏也是,而且身穿警服的管教獄警是這個環境絕對的王者,即便在外面是再兇惡的悍匪,在這裏也不敢挑戰管教的權威,哪怕對方是個初出茅廬的菜鳥。比如林管教的年紀就不大,二十出頭而已,他最喜歡看的就是那些曾經不可一世的大佬、大枭級别的人物,在這裏趴着做俯卧撐,那樣會讓他有一種成就感。
看兩人做俯卧撐還算老實,林管教踱着步子,到管教室去了。每天就是把這些人渣訓來訓去,毫無新意,他準備去倒杯水,再回來挨着個從貓眼瞧瞧,揪幾個違反規矩的出來教訓教訓。
管教的身影剛一離開,牢頭開始偷懶了,兩條胳膊輕輕一放,胸挨着地面,舒展了一下發酸的胳膊。讓他奇怪的是,被打的這個新人體能居然不錯,被人揍了,又做了三十多個俯卧撐,居然氣都不喘。
“新兵,叫什麽?”牢頭輕聲問着。
“老子姓操。”餘罪頭也不回地說道,慣于投機摸空的他也停了,也像牢頭這麽歇着。
“姓曹啊,叫什麽?”牢頭問,理解有誤。
“名叫……你爺。”餘罪撇着嘴道。
“曹你……操……罵人?”牢頭一愣,咬着嘴唇把後半截吞下去了,瞪着餘罪,那眼睛裏的兇光猶盛,看得出曾經也是咤叱一方的人物,最起碼不是偷包摸口袋的小賊。
“罵你怎麽了?老子不敢惹管教,還不敢惹你?隻要還在一個倉,我他媽遲早得勒死你。”餘罪側臉,兩眼露着兇光,惡狠狠地道。
狹路相逢,兇者勝,惡者赢,這個地方潛規則和警校類似,餘罪覺得自己适應得很快。他和牢頭沒仇,不過如果牢頭和你有仇的話,那全倉的人都會和你有仇,日子恐怕就不好過了。餘罪下定決心要拿這個貨開刀了。
有了前面把黑大個勒倒緻傷的經曆,餘罪的兇相讓牢頭打了一個寒戰。這個很帥的牢頭明顯不是靠拳頭坐到現在這個位置的,估計也就是個有錢主,外面送的東西殷實。餘罪早看出來了,果不其然,這人巴結上自己了,小聲道:“我叫傅國生,道上都叫我富佬,跟着我幹,我保你出去一年賺幾十萬……就在裏面也虧待不了你,想吃什麽喝什麽,我叫外面送。怎麽樣,咱們和解?”
怕了,這位養尊處優的牢頭看來真怕碰上個不要命的,偌大身家折在個無名小輩手裏,那外面的花花世界可與他無緣了,特别是他對這位新兵那招踹裆記憶猶新,他想到了自己被踹的後果,未免又一身冷汗。
餘罪笑了,龇着帶血的牙齒,不屑地道:“剛才不是還教育我嗎,一句話就想扯平……幾十萬?你他媽也窮得隻剩褲裆裏的兩個蛋了,你拿出幾十萬我瞧瞧?”
“老兄啊,關公都有走麥城的時候,誰能沒個落難的光景……你不信是吧?我換了三個監倉,都是老大,我從來不打架,不過能打架的,都被我養着。想抽什麽牌子的香煙,想吃哪家飯店的大餐,你列出來了,一天之内包你滿意。”牢頭折節下交了,而且越結納不到,越讓他惶恐。
行善不一定有好果子,但作惡的效果可是立竿見影。
“呵呵,我信。”餘罪道,似乎被說服了。
“對了,就是這個樣子嘛,我傅國生向來以德服人,咱們君子動口不動手,有事好商量啊。”傅牢頭道,緊繃的臉色笑開了。
“哦,你是說君子動口不動手?”餘罪問,慢慢地回過臉來。兩個人的臉幾乎貼到了地上,牢頭喜出望外,點點頭,微笑着向餘罪示好。餘罪也笑了,兩人此刻就像相逢一笑泯恩仇,非常和諧。
可不料餘罪一努嘴,猝不及防地“呸”一聲。牢頭一閃,哎喲,一大口帶血的唾沫沾在他上唇部位,黏糊糊的,惡心得他直想吐。他想還擊,不過生怕又挨揍,硬憋下了,憋得尴尬不已。
看對方這德性,餘罪這才笑着道:“你說的,君子動口,那我就當回君子。”
“你個……”牢頭火氣上來了,可不料剛一擦臉,餘罪又是一陣“呸呸呸”,而後又上手揪着他頭發直往臉上唾。傅牢頭受此奇侮,掙紮着從餘罪手裏掙脫,打着滾喊着:“哇!我要殺了你!哇……好惡心啊……”
邊擦臉邊驚聲尖叫,牢頭驚恐地離了好遠,管教風風火火奔出來,喊着又怎麽了。不過等他到時,卻看到了新人在中規中矩地做俯卧撐,而牢頭卻像遭受非禮的女人一般,靠着牆,大喊着救命。這回什麽也不顧及了,直指着餘罪道:“林管教,他唾我……唾我臉上了,好惡心。”
“怎麽回事?”管教愣了,看着餘罪。餘罪單手支地,一指牢頭道:“他不聽管教指揮,不好好俯卧撐,偷懶,這種人誰看見誰也得唾棄,所以我就唾了他一口。”
餘罪嘴上邊說,邊老老實實地做着俯卧撐沒停。管教愣了下,且不論誰對誰錯,不過這樣堂皇的解釋可是頭回聽到。他哈哈笑着,像是聽到了什麽開心的笑話一樣,反過臉卻是指着牢頭道:“你,繼續,聽到沒有,連新人都看不慣你。”
傅國生又惱又羞又氣,而且還有點恐懼,不過在管教淫威四射的目光下卻不敢造次。他又一次躬身趴下,老老實實地做着俯卧撐,而且還不時地瞄着餘罪,生怕自己再中招。做了若幹個,餘罪估計着他的胳膊快酸了,猛地一停,嘴一撇,喉頭一梗,作吐痰狀。看到了這個動作,傅國生吓得趕緊拿右胳膊去擋,可不料左胳膊一酸,“咚”地摔了個狗啃屎。疼得他“哎喲”亂叫,耍着無賴,不做俯卧撐了。
管教瞧見這個小動作,看得喉頭一噎,差點被一口茶水嗆着。剛要訓人,可不料又被傅牢頭的德性逗樂了,他拎着水杯,捂着鼻子笑着,閃過一邊消化這個笑料了。
“就這麽點出息,不過如此嘛,有事找管教擋着,你可不配當老大啊。”
緊接着就是一聲低沉的歎息,傅國生擡頭時,餘罪已經平靜,卻撞到了讓他覺得更陰森的眼神。傅國生猛然間省得自己失态了,作爲牢頭,其責任就是約束一監倉的人,不給管教找麻煩,犯人的事犯人自己解決,可此次破了禁忌的,恰恰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