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修車、買車、賣車,對于汽修廠而言都有這類見不得光的業務,聶胖子估計是來了個走黑路的主,說不定是想要輛無牌車什麽的。卻不料他料錯了,那人笑了笑問着:“和車無主,和人有關……你認識他嗎?”
那人翻手一張照片亮出來了,喲,聶老闆一激靈,是那個教他塞塑料袋的主,那事已經結了,聶胖子掙得也不少,而且現在也學會了,教手下徒弟沒事就撿個塑料袋,瞅個車塞進去,回頭就有拖車生意了。這種私底下吃汽修廠回扣的事辦得聶老闆早偷着樂幾回了,可沒想到還會露餡。
“不認識。”聶胖子相當精明,這種人,還是不和他扯上關系的好,就當他沒來過。不過他剛說完這話,又是倒吸一口涼氣,那人收起照片,手裏的東西換了,卻是一個警官證,忽閃閃的警徽差點亮瞎聶哥的眼。
“我相信聶老闆的誠實,不過我告訴你,這個人是一個在逃犯,我們發現他前幾天出沒在這裏,這道路上似乎有很多監控能找到他,我想,他一定不會來汽修廠幹什麽……”那人揶揄地說着,欣賞着聶胖子滿臉肉顫的緊張樣,幹脆往狠了詐,又補充着,“我還聽說這段時間臨江路這一帶中邪了似的,抛錨的車不少,聶老闆,好像你掙得不少吧?别太自以爲聰明了啊,你覺得别人都是傻瓜?”
“這……我、我真不知道。”聶胖子虛汗憋出來了,緊張兮兮道。
“好,我相信你不知道,回頭換個環境說吧。”那人很客氣,作勢要走,這一下子聶胖子的心理防線崩潰了,要換個環境,這生意得被穿官衣的攪得沒得做。他一把拉着來人,如喪考妣地苦求着:“警察同志,真不關我的事啊,我也不知道這幾個小王八蛋從哪兒冒出來的,一天就騙了我好幾千,我也是受害者呀。”
“是啊,那你得向警察說清楚呀,他們犯了事牽涉到你怎麽辦?”來人道。
“對對,請請,裏面說話。”聶胖子看來人單身,心思動上了,把這位恭恭敬敬地請進了修理間的隔室。
過了不久,那人出來了,手裏提走了廠裏的監控錄像存儲盤,聶胖子看着人走,暗道僥幸,對方直奔那個目标而來,并沒有多找他麻煩。
人一走,他回頭下了個廠長命令,主要内容是:誰再提塞排氣管拖車的事,立馬滾蛋。
那位出了汽修廠坐上了車,看看時間還久,他打開了音樂,聽着嶽西省特有的晉劇,哼哼着調子,朝機場駛來了……
五原至濱海的航班掠過碧藍的天空,緩緩地降落在機場。擴音裏響着輕柔的東方曲目,旅客起身了,在狹窄的甬通排隊下機。
“許處,到了。”一位中年男子,小聲提醒着座位上的許平秋,便裝,行李很簡單,隻有一個提拉式手提箱,沒有人知道這位就是嶽西省禁毒局的副局長鞏鵬程,建制以來最年輕的一位副處。
許平秋眯了眯眼,大夢方醒的樣子,示意等等。兩人在航機中段,被旅客前後夾持着,擠着出來肯定很難受,都是北方人,對于冷沒有什麽感覺,這個時候北方還是零攝氏度左右的天氣,而這裏,早已經是潮熱不堪了,還穿着厚毛衣的鞏副局早出了一身汗。他幹脆就在這裏換下了厚厚的春裝。
兩人等旅客走得差不多了才下機,此次的公務是參加一個在濱海舉辦的全國禁毒工作會議,主旨在于各地警方交流有關打擊毒品類犯罪的經驗。讓鞏鵬程不太理解的是,局長自己不出面,怎麽省廳反倒插了一杠子,還把刑事偵查處的許處調出來了。自從禁毒局單列建制後,和刑事偵查處除了并案之外,很少打交道了。
不過他不敢問,這畢竟是省廳的決定,而且許平秋聲名在外,從基層摸爬滾打上來,可比他這類少年得志的底子要厚實得多。他很有當配角的自覺,一路上除了寒暄根本沒有談到什麽實質性内容。
落地開機,向家人報了平安,此時鞏副局的心裏有些遺憾,去年“12?7”販毒案牽涉的就是一種新型毒品,那個案子追了快半年了沒有下文,如果能成功告破的話,此次會議就有風頭可出了。
正想着,許平秋開口了:“鞏副局,這次會議主要以你爲主啊,我不接觸這類案子已經有些年頭了,别在同仁面前出了笑話。”
“那怎麽行,許處?”鞏鵬程客氣了句,心裏有幾分得意。
“就這麽定了,你先去接洽會務組的安排,我去會會幾個老戰友,晚上咱們見面再談。”許平秋心不在焉地說着,旁聽的鞏鵬程稍有詫異地看着他,這樣子不像開會來了,倒像探親來了似的。
對了,還有個行動組去向不明,雪藏了有段時間了,是不是那事許平秋也插了一腿呢?
那事鞏副局知道,死了個線人,行動的要負責,指揮的要負領導責任,這種事要是找個人接手,恐怕隻能找許平秋這類年紀偏大、提拔無望的老刑偵了。
究竟怎麽一回事,他沒往下想,外勤上那些事不是他擅長的。兩人出了接機口,早有會務組安排的在接機,鞏副局上車走了好一會兒,許平秋才踱着步子,打着電話,不一會兒,一輛地方牌照的标緻戛然刹車在他身畔,小夥開得很快、很拽。
許平秋瞪了眼,像是很不悅的樣子。不過他上車坐定時,司機笑着渾然沒有點嚴肅的意思,讓許平秋很不入眼地呵斥着:“回去先去駕考班,學習學習文明行車啊。”
“呵呵,老隊長,您要讓我回去,幼兒園進修我都去。”司機笑道,話裏有幾分無奈和自嘲。
許平秋反倒嚴肅了,公安系統裏有很多不爲人知的秘密,比如某個大案的偵破過程,比如某些不宜透露的案情,更比如除了在籍的警察,還會有各種雪藏的外勤,在做着和警察同樣的工作,身旁的這位就是秘密的一部分。
“好,我給你報好名,再過幾個月,回省局後勤直屬的幼兒園進修。”許平秋蓦地笑着道。那司機愣了下,這話裏透出來的信息,似乎真要回家了,他一激動,許平秋訓了句,他又是嬉皮笑臉地開着車往珠江大道的方向去了,那兒安靜,好談事,而落地的許平秋想要知道的就是他的消息。
成功的犯罪嫌疑人和成功的警察都有某種共通之處,比如多疑,比如多留一條後路,等等。許平秋無疑是這樣一種人,即便杜立才那一組會被餘罪等人發現,這個棋子可沒人發現,他對此人非常有信心。
車停在公園不遠,上午時分,和煦的陽光透過高大的喬木映進車窗,司機開了空調,拿着後座一個包,許平秋卻是遞了一摞厚厚的資料,直入主題問道:“說說,你覺得誰行?一個一個說。”
“我剛剛發現了一個很有趣的事,快把我樂壞了……”司機興奮地要說下去,不料被許平秋制止了,他似乎不願意過快地知曉答案,邊點着資料邊道:“一個一個說,都是我選中的苗子,既然加入進來,就沒有再推出去的道理。說正題,别扯遠了。”
“嗯,那好,這一個,這個太實誠了,就老老實實撿了一個月破爛,我都佩服得不得了。”司機撇過一張,說是佩服,不過卻有忽視的意思了。
許平秋看是董韶軍,他笑了,這确實是一個很能堅持的人。
“這一個也不行,跟一幫小孩混一塊,心性硬不到哪裏去。”司機又忽視一張,是駱家龍,能對上号,這是在網吧見過的,給他的印象很好,但不适合他的選擇。許平秋不吭聲,不過微笑着,隻有這些混迹坊間的老外勤才有他們獨特的挑人眼光。
“這一個嘛,往女人堆裏鑽是把好手,有些特殊的場合可能會用上。”司機評價了句汪慎修,略過了。
許平秋又笑了,他也沒想到這撥人裏居然有能在夜總會混得風生水起的,居說還當上了領班,其在濱海這個一線城市的收入,十個警察也趕不上。
“這一個,也有點小孩的感覺,淨在公園玩卡丁車,我看他玩得快忘記回來了。不過車技确實過人,我看他玩過,有半個職業聯賽的水平。”司機又搖搖頭,撇出另一張。孫羿,後方監控這個另類足足玩了四十天,到現在還在玩着呢。
“剩下的幾個,可都是奇葩了啊。”司機笑着,撚着一摞。他無法想象老隊長在哪兒挖到了這麽多奇葩,坑蒙拐騙幾乎全有了,貼小廣告的、街頭當老千的,還有從派出所脫逃的,再加上那個在幕後出馊主意塞排氣管的,那事愣是讓他琢磨了好幾天才想通其中的關竅。
“這兩人我覺得是一類人,你覺得他們如何?”許平秋把熊劍飛和張猛的資料點出來,司機想了想,點了點頭,這兩人長項在拳頭上,自保有餘,不過他又搖了搖頭說道:“有點太橫了,過猶不及,腦瓜不會轉彎,在道上混遲早被人砍死。”
“那這個呢?他和另外兩人性格上有某種相通之處。”許平秋問,嚴德标當頭,豆曉波和李二冬于其後,這三個人心眼活泛,賊得很。
“老隊長,我混這麽多年有點心得。出來混,能走順的不是最聰明的人。”
“那是什麽人?”
“是善于隐藏和習慣低調的人。”
“所以呢?”
“所以他們仨,也不行,太張揚了,而且長相一看就是個賊坯。”
司機嚴肅道,這一項篩選甚至比考公務員更嚴格,十個人,已經有九個不入眼了,許平秋欠了欠身子,裝作不經意地揚揚頭問:“那最後一個呢?”
“也不行。”司機回答得更快。
“理由呢?”許平秋問,他的心跳了跳,最後一個餘罪,也是他最後的希望了。
“太行了,所以就不行……膽子太大,将來怕您不好控制。”
“膽子大?”
“難道不大嗎?我混了多少年才成這樣子,他呢?還沒混都已經和我一樣了,我隻追到他一次搶了一個賊,以後就再追不到了,您不說他還搶了一夥砸車窗盜竊的,那事就讓我去單幹也得掂量掂量,他倒好,直接就下手了。還有,您知道這些天他們爲什麽消停了嗎?”
“爲什麽?”許平秋詫異問道。之後的若幹天,杜立才一組已經追蹤不到有價值的消息了,隻知道這夥人合而又分,各自玩去了。許平秋想過肯定發生了什麽變故,他看司機谑笑的臉色突然道:“難道他們賺了一票大的?”
司機噗嗤一笑,點點頭,這下可把許平秋給氣着了,暗罵杜立才草包,随即又開始擔心這幾個奇葩幹的事。司機此時也按捺不住了,笑着把在聶胖子處問到的前因後果一講,然後評判着:“老隊長,我就覺得這樣的奇葩不該是省警校培養出來的吧,這麽損的辦法都想得出來?再把他扔到人渣堆裏練練,那還了得!”
許平秋被司機的惶然逗樂了,他拿走了司機捕捉到的記錄,示意着開車直接到煤炭大廈去。
以司機對老隊長的了解,他知道老隊長心裏的人選已經定了,他小聲問着:“老隊長,您準備讓誰去?”
“你第一天當外勤呀,不知道不該問的不能問?”許平秋頂回去了,司機閉嘴了。他突然發現司機的臉上有一種不忍的表情,那個細節觸動了他,許平秋不經意地撂了句:“怎麽,你有想法?”
“要不我去吧。我和這些人打交道多,白話也講得利索。”司機直接道。
不用思考,他已經知道任務地點應該就在濱海,否則不至于在這兒下這麽大功夫了。
許平秋卻是搖搖頭道:“你說别人過猶不及,其實你也是過猶不及,身上的江湖味道太濃了,這樣的人别說罪犯,就自己人也會防着你,而且經驗豐富表面看是你的優點,可恰恰也是你的軟肋,對你這樣的人,進那個門坎也很難。最關鍵的是……看你的手,食指已經和中指、無名指不在一條平行位置了,像你這樣的,得編多少合理性相當高的故事才會讓人相信?”
司機激靈了下,手指顫了顫,那是長年玩槍落下的毛病,即便有落拓和頹廢的氣質,也無法隐藏這些經曆刻在人身上的烙印。
他歎了聲,沒有再說話。他知道,這是老隊長有意成全自己,讓他回家。
許平秋也歎了口氣,輕聲說道:“其實你知道這裏面有好幾個人都合适,隻是你不願看到又有人走上你的後路,對嗎?你該回家了,省廳準備把你們幾個年齡偏大的外勤召回去,你們也不能老這樣活在暗處呀。”
這也是當年被許平秋推下水的一位,因爲違紀被開除警籍,違紀是真的,可開除是假的,之後就一直從事着見不得光的任務。司機瞥了眼成就了他、也毀了他的老隊長,眼光格外複雜。
他的回答是沉默,不知道是一種默認,還是否認。
車駛到了煤炭大廈,還有一公裏的距離許平秋就下車了,司機招呼未打,像往常一樣,很快消失在他的視線中。
重回這裏的許平秋已經是成竹在胸,十四個人留了十個人,而且把跟蹤的行動組搞得焦頭爛額。
這群學員的生存能力很讓他吃驚,明天就是歸隊的限期了,他有點迫不及待地想看到這些人成了什麽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