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案子快成死案了,唯一的一條線索被掐斷,大過年的了,一隊人士氣極度低落地被撂在東江,幹是幹不下去,回也沒臉回去,哪怕領導帶來個台階讓大家下也成。
煙抽了若幹支,等那輛中巴停下時,杜立才快步迎了上去,和下車的許平秋握手,招呼着司機高遠去吃飯。高遠知道兩位領導要談事,避開先進樓裏了。寒暄了幾句,許平秋開門見山問道:“你們現在什麽打算?”
“沒出現新線索之前,這個案子我們沒法跟進,線人一滅口,全斷了。”杜立才懊喪地說道。自己要主動承擔線人被滅口這一責任了,這是位被省禁毒人員捕到的一個中間人,據他交代在東江省有專門制作向内地販售“神仙水”這一新型毒品的團夥,他曾親自到本地購買過,禁毒局以此作餌在東江設局,沒釣出大魚,卻不料被約去談生意的線人一去不返。
所有的犯罪分子裏,最兇狠的不是毒販,最狡詐的也不是毒販,反偵查力最高的也不是毒販,可要把幾個素質放一塊講,卻數毒販的綜合犯罪能力和素質最高。禁毒局從刑事偵查單列出去之前,許平秋沒少和這夥人打交道,聽着案情介紹,他邊走邊沉吟着:“内部洩密,查過沒有?”
“查過,不可能,我們行動組五個人直接接受局長指揮,根本沒人知道我們在哪兒。”杜立才道。
“東江警方知道多少?”許平秋問。
“隻有一位督察和我們單線聯系,頂多是提供監控和通信上的方便,他根本不知道我們的底牌。”杜立才道。
“那應該就是對方的警惕心提高了。”許平秋道,像在自言自語,“對涉毒犯罪的打擊力度這些年不斷加大,自從十二噸冰毒案毒枭收手,之後的大團夥作案模式已經化整爲零了,大形勢如此,恐怕咱們工作難度要更大。”
他停了停,想了想突然問道:“被抓的販毒嫌疑人,有什麽收獲嗎?”
“關了一個多月了,審了七八回,什麽也沒有查出來。他很狡猾,不論是行蹤還是賬務,根本不涉毒,咱們又沒有地域優勢,連直接接觸這号嫌疑人都沒機會。”杜立才道。
“那倒是,這幫家夥沒有被人贓俱獲,肯定是甯死不說。”許平秋笑了笑,知道這種罪沒人敢擔,若有所思地停了片刻,杜立才以爲領導還有什麽交待,可不料許平秋卻是悶聲不響地上了樓梯,他趕緊提示着坐電梯,許平秋像是心不在焉地哦了聲,跟着他進了電梯。
“許處,我們現在怎麽辦?”杜立才稍有爲難地道。
“哦,有新任務,你們廖局長沒和你們通過氣?”
“廖局電話上說過了,讓我們調撥歸您指揮。”
“這就是了,廳長辦公會做了決定,從現在開始,你們直接向我負責,切斷和家裏的一切聯系。”許平秋道。一聽有新任務了,杜立才的精神稍振,挺着胸說道:“許處,下命令吧,我都快憋死了,所有裝備和人員,今晚就可以撤走。”
“毛躁!性子這麽急,真不知道你這組長是怎麽當的。”許平秋不悅地呵斥了句,像訓小學生一樣,把杜立才說得好不羞赧。
頂層連排的六個房間和一個會議室,就是這個行動組的臨時駐地了,據杜立才介紹,這是向煤炭大廈征用的地方。走進會議室,四名隊員起身,向許平秋敬禮,許平秋笑着擺手道:“咱們都出門在外,别這麽拘謹啊。”
說罷他饒有興緻地彎腰看了看會議室幾部專配的警用筆記本,連着的粗纜天線延伸到窗外。擡起頭時,正對上一位面容姣好的女警,短發,大眼,圓臉。他笑着問:“我對你有印象,你叫林……林什麽來着?”
“林宇婧……”女警笑着道。
“喲,對不起。”許平秋笑着道歉。
“謝謝許處,您還記得我?”女警很高興道,許平秋給她發過立功獎章,不過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禁毒局外勤上沒幾個女人,要記不得那就是腦瓜不管用了。你們的設備能覆蓋多大範圍?”許平秋問道,這才是他今天來的正題。
“這是省廳前年新配的SR02型追蹤儀,對于GSM、SDM等信号追蹤效果很顯著,誤差不大于一百米,紅外線、磁性信号稍弱,不過如果論起綜合性能來,覆蓋全市沒有問題。”
許平秋笑了,掏出一張紙遞給了林宇婧,笑着道:“輸入追蹤碼,做完了我給你們布置任務。”
密密麻麻的好多,林宇婧詫異了一下,但凡要追蹤嫌疑人或者放出去的線人,一個兩個就足夠了,可這一次足足輸了十四組信号!
“十四組信号,是十四個人,每組有三個信号源,你的任務就是二十四小時監控這些信号,如果發生信号分離、消失等異常情況,務必在最短的時間趕到現場,找到信号的攜帶者,這個工作可能要延續至少四十天,有困難嗎?”許平秋問。
“沒有。”林宇婧起身敬禮,毫不含糊。
杜立才可蒙了,這個沒頭沒腦的任務,與案子又能有什麽關系,不過這個領導布置任務的場合,他沒敢打斷。
等安排好任務出門時,許平秋一勾手指,把司機高遠叫過來了,叮囑道:“外面走你熟悉,誰支持不下去了,一定給我安全送回來。少一根汗毛,小心我扒了你的官衣啊。”高遠是許平秋在市局時候從派出所提拔到支隊的隊員,後來又進了禁毒局,說起來關系比和杜立才這個組還近。高遠嬉皮笑臉接受了任務,許平秋也笑呵呵地擂了他一拳。
回到會議室,杜立才這才抓着機會不解地問着:“許處,怎麽一下冒出來十四個目标?案子有突破了?”
“你想什麽呢?這是省内來的一撥新人,拉出來練練。”許平秋背着手道。
杜立才一聽,心知這是把禁毒局的外勤組長當保姆用了,這辦法也就許處才敢胡來。
“我這是給你一個台階下,要不你什麽也沒幹成,好意思回去呀?再等等看,說不定就會有轉機,那不省得再來?我告訴你啊,這十四個人都是今年一線刑警的苗子,哪位出了事我也找你負責啊,情況隻限于你們五個人知道,回頭把保密協議給我簽上。他們的行動你每天向我彙報,但接下來不管發生什麽事,沒必要讓外界知道了。對了,就不用給我準備房間了,我趕今天晚上的飛機,年後省廳領導又是茶話會,又是團拜的,忙着呢。你也别灰心,碰見你們廖局長,我一定誇誇你們……别送了,東江省廳的來接我。”
一路絮絮叨叨,聽得杜立才直咧嘴巴,出門廳前他停下了,果真看到了東江省廳的專車來接許平秋了,老許經常有警務協作,到各地都有熟人,被東江這邊的同仁邀走了。
許處被接走之後,杜立才反倒不是想明白了,而是更糊塗了。他回了頂層,快步跑進會議室,攔着高遠問:“高遠,許處今天調了你一天,到底幹什麽事?”
“就是接這些人呀。”高遠道。
“都是些什麽人?”杜立才不相信地問。
“好像是學生。”高遠道。
“胡扯,省廳的許處長,在飛機場等着接學生?”杜立才不相信了,他還一直以爲是哪兒調來的精英。
這下高遠委屈了,皺着眉頭道:“杜組長,年紀都不大,我覺得像學生,可我也不敢問呀。反正接上吃了頓飯,接着又把他們全扔大街上了,所有人的行李還擱我車上呢,還是安排個地方存起來吧。”
越說越沒頭沒腦,杜立才實在搞不清這個前因後果,直到高遠叫着幾位隊員把一包包的旅行包扛上頂樓,杜立才才相信了幾分,又是拉着高遠問長問短一番,才确信許處真的拉了一幫學生來練兵,驚訝得合不攏嘴了。
“這不胡鬧嗎?沒錢、沒身份證、不能聯系熟人,他們可怎麽過四十天?”
“可不,您都覺得老難了,對他們就更是挑戰了。”高遠笑着說道,惹得幾位隊員看着組長的表情笑。杜立才半晌才想起來,示意林宇婧道:“宇婧,看看,他們在什麽方位?”
這位女警熟練地敲擊着鍵盤,比對着信号和電子地圖的坐标,隔了一會兒,她笑着說道:“按方位看,有人在街上逛,有人在公園停留,有人在江邊……喲,這位在飛機場,還有這位怎麽還在走,再走可出市區了!杜組長,我給他們每人編一組号吧,方便外勤去搜索。”
“好吧,趕快編,你們幾個分工一下,案子暫時沒有進展,你們就把這事幹好。”杜立才随意地安排了句,心事重重地出門了。
閉着門的會議室裏,又響起了女聲笑問:“哎喲,這位是不是根本沒有方向感呀,怎麽一直往郊外的山上跑?高哥,這是群什麽人呀,怎麽都是沒目标地亂撞?”
“呵呵,别那麽當回事,就一幫學生娃、菜鳥,餓兩天就都回來了。”高遠笑着,想當然地作了斷言。
流落街頭
接到這個荒唐任務的行動組都是些幹練的探員,長年的外勤工作練就了一雙厲眼,那幫菜鳥可逃不過他們的追蹤,加上有後方信号的定位,在偌大的城市追蹤這十幾個菜鳥,簡直跟玩一樣。
高遠開車,同伴王武爲負責記錄,同時還需要用職業技術用微型DV錄下那一張張臉。不過那場景拿回去後,把一幹外勤笑得肚子直疼,大部分場面都是失魂落魄地走在大街上,偶爾會使勁再勒勒褲帶,碰到街邊的冷飲、小吃攤,一準是流着口水看上半天。饑餓,已經開始折磨他們了。
不過也有特别的,裏面有一位胖胖的男孩引起了大家的共同關注。這小家夥算混得最好的一位了,最起碼上午見他時精神不錯,下午高遠又追到了棠東路想看看這家夥怎麽解決肚子問題。
胖男孩沒有發現有人跟蹤,走進了一家超市,而王武爲就跟着他進超市錄下了一段場景。這貨在超市轉悠着,在熟食、小食品貨架周圍轉悠,臉背過攝像頭,手悄悄一動,然後撚到的東西就在嘴裏嚼上了,怪不得就他沒有餓相呢。偷吃完,還大搖大擺地從超市正門出去。一幹外勤看着這人偷吃的樣子,差點笑得從椅子上翻過去。
不隻是菜鳥,怕是很菜的菜鳥。
晚上,另一撥隊員也出去了一趟,杜立才組長跟着去了。他們看到的場景就有點讓人心酸了,睡在公園長椅上的、躲在樓宇避風處的、鑽在紀念園台子上的,還有一直就在機場、火車站候車廳待着的,讓杜立才組長實在想不通,這個荒唐的任務,究竟有什麽意義。
不光他,其他隊員也想不通,好歹是禁毒局的外勤探員,随便哪位到這個崗位上也是萬裏挑一,現在倒好,成集體奶爸了。
第一天還真沒人求援,彙報給已經回嶽西省廳的許平秋,他嗯了聲,隻撂了句沒頭沒腦的話:“注意一下異常反應,及時彙報回來。”
什麽異常?異于常人的呗,于是這個在超市偷吃的家夥就被當做第一個異常目标,彙報上去了。
第二天過去了,意外的是這幹人雖然挨餓、雖然背井離鄉流落在大街上,可居然還是沒人求援。這一天王武爲又拍到了幾組讓他心酸的場影,珠江畔、白雲山下,兩位神情肅穆的菜鳥,已經義無反顧地背上了大編織袋,加入了撿破爛的行列。兩人看着不知道是該哭,還是該笑。
三天過去了。
東湖路畔,沿着東江大學校園往南的一段街路上,有一個天然的零工勞務市場,駱家龍在這裏已經第三天了,靠着撿了幾片瓦楞紙包裝箱換了三個饅頭,硬是支撐到今天,人幾乎也到極限了。此時溫暖的陽光在頭頂照着,就像天上挂了火爐一樣,烤得他渾身出虛汗。
面前的小牌子上,寫着他的專長:C語言編程、單片機模拟、彙編語言、英語四級、電腦主闆級維修……一古腦把自己會的全寫上了,不料能改變命運的知識卻填不飽肚子,但凡有車來,肥頭大耳的小包頭都隻嚷一句:誰鋪過地闆磚?
嘩啦一下子去了好幾個人,駱家龍傻眼了:不會。
再來一位,又嚷着:鋼筋活誰幹過?上車!
嘩啦又走一群,駱家龍又傻眼了,不會。
他不斷地降低身價,下定決心哪怕是刷碗洗盤子的活,來了就接,好歹混上幾天。等他放下身價,終于擠上一輛面包車,那矮個的南方老闆又是叫嚣着:“身份證都拿出來,幹完活再還你們啊。”
一下子又把小駱給拒之門外了,這天上午有一個最好的機會,是一位中年婦女找家教,談得挺好,不過要看他的身份證,總不能把沒證的人領回家吧?還不知道是不是壞人呢。小駱又一次失望了,心氣向來很高的他不屑于解釋沒證的原因,不過這麽個慘兮兮的樣子,讓那位婦人同情心大發,臨走不忘給小駱扔了五塊錢。小駱一下子淚奔了,差點給阿姨鞠上幾躬謝謝這救命錢。
肚子填了點貨,駱家龍又坐在路邊的牌子後傻等着。他想起了少年時代的夢想,每天癡迷地玩着電子器件,後來又迷上了當警察,選的是計算機系,他暢想着自己兩個夢想結合的時光,肯定是一種充實而有趣的生活,可現在才發現,所有的夢想和努力,在落魄的時候,連一個饅頭也換不回來。
從早晨到中午、從中午到日落西山,又是一天過去了,他扶膝而坐,昏昏欲睡了。他手裏婆娑着卡片機,準備在堅持到天黑的時候放棄,在這個冷漠的城市他感覺到了人與人之間信任的缺乏,有的隻是冷漠和無視的眼光,他從來沒有對這種冷漠體會得如此深刻。他想着以後回到家鄉再見到像自己現在這樣落魄的,一定要伸把手哪怕給個十塊八塊……不,一定帶他吃頓飽飯去!就像他現在在想的,是警校那個大食堂,好多的菜肴,真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