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都接了三四十個電話了,全是打聽招聘的事,我說省廳這洩密也太嚴重了,就差打我老婆手機上了。”許平秋午後從招待所出來,氣呼呼地對同行的史科長道。史科長笑了笑,表示愛莫能助,勸道:“所以呀,得趕快不趕慢,結果不出來,這種情況就不會消失。”
“不急。”許平秋整了整衣服說道,“讓他們急急吧,都把大少爺、姑奶奶往警隊送,也不考慮考慮我的難處,有地方供着嗎?”
“那許處,您覺得能擋得住嗎?”史科長輕飄飄地問了句,這話讓許平秋皺了皺眉頭,知道他保密手機号能打進電話來的,戰友、同事、親戚都有,而且不缺上級領導,省廳光在職的正副廳一級領導就有四五位,像他這号小處長,也就唬唬學員,真放那個大環境裏,可就不算什麽了。
“擋不住,咱這個禮儀之邦,最厲害的就是關系、人情,我要真給身邊人都拉一張黑臉,以後甭想混了。”許平秋無奈道。
“那就有難度了。”史科長道。
“什麽難度?”許平秋問。
“不得不空出一些位置,不得不把些好苗子扔到市縣下面,等過上幾年,棱角磨圓了,就泯然衆人矣了。這個取舍之間的難度很大。”史科長笑道。
“這對我沒有難度。”許平秋道,像是胸有成竹一般,直擺手道,“一期名單你來定。”
“啊?怎麽是我?”史科長吓了一跳。
“我頂多看個人,你能看到人心,你不定誰定?盡快定一下,陳副廳長等着結果呢……我去找老江聊聊。”許平秋拍拍史科長的肩膀,把挑子輕飄飄地扔給他了。史科長在原地愣着,不知道這又是哪一出。
走不遠,許平秋又回頭瞥了眼,做了個趕緊辦的手勢,臉上挂着戲谑的笑容。
名單在自己心裏已經定了,隻是還需要一個小小的求證而已。許平秋信步進了辦公樓,敲響了主任室的大門,江曉原親自把許平秋請進了辦公室。落座倒茶的工夫,江主任的第一句也終于忍不住問着:“許處,結果什麽時候出來?”
“你也關心結果?”許平秋笑着問。
“廢話不是,我的學生我能不關心嗎?有不少家長都問到我這兒來了。”江曉原沏好茶,給許平秋放在身前,又給許平秋遞了支煙。這位老同學可不客氣,一看是軟中華,直接全部塞兜裏了。
江主任再要開口,又發現老同學眼光閃爍着,像有什麽事。他不禁問道:“許處?你好像有什麽事啊?”
“對,有事,還不就是招聘的事,這不找你商量來了嗎?”
“找我商量?不對吧?”
“甭給我打花槍,我待這兒的幾天,你一直旁敲側擊問着警種什麽的,是不是想塞個人什麽的?”
“那個,哪有的事,我就問問……”
“真沒有?”
“真沒有。”
“那我秉公辦事了啊,别說我不給你面子。”
許平秋臉一拉,一副按章辦事的表情。江曉原一下子急了,趕緊湊上來說道:“别别,老同學……你聽我說,其實也不是什麽大事,小尹家裏托我打聽,老尹在廳财務上,免不了要打交道不是?還有就是小武家裏,他父親是王副廳的秘書。”
“哦……那你不早說。”許平秋瞪了眼,好不生氣地道。
“沒有他們倆?”江曉原驚了下。
“沒有。”許平秋一搖頭,應道。江曉原聽得好不失落,這可要壞事了,卻不料許平秋又笑道,“那你求我兩句,我把他們兩人名字填上不就行了。”
江曉原一愣,一點頭,突然發現了許平秋表情中的怪異,他生氣地指着許平秋道:“我說老同學,你不能把我也當嫌疑人調戲吧?說好了,這兩個名字無論如何得在名單上,要不我回頭不認你這個同學。”
“呵呵……好,沒問題。”許平秋拍拍手包,緊接着神秘一笑道,“我幫你,你幫我,有件事你得給我說清楚。”
“審我?那你問吧。”江曉原看許平秋這麽嚴肅,笑着道。
“這幾個人的情況給我說說……不是我說你啊,你給我提供的履曆太蒼白了,是不是快畢業了,把他們平時的毛病都抹了?”許平秋說着,從手包裏扔了一摞名單來。江曉原翻了翻,臉有點綠了,都是些耳熟能詳的名字,餘罪、嚴德标、豆曉波、張猛、熊劍飛……幾乎不用看完,他就能猜到後面是哪幾位,那是一個小團體。
不過作爲他們的領路人,江曉原幾乎是下意識地搪塞上了:“許處,至于追究這麽清嘛,也就有時候打打鬧鬧,他們相互間還打過架呢……再說了,孩子在這兒上學也挺不容易的,總不能臨畢業了,給人檔案裏裝個處分回去吧?咱們學校隻要不是涉嫌違法犯罪的事,過去就得了……”
這位老同學當年在學校時就是個老好人,這麽多年也沒什麽變化,如今位置高了點,心性更加坦然。許平秋審視着他這位同學,笑了笑,又掏出個微型攝像機來,一看就是刑偵上的裝備,遞上來說道:“那你看看,這個算不算違法犯罪。”
江主任狐疑地接到手裏,摁着播放,畫面一出來,直驚得眼睛往外凸,其間吓得他手哆嗦了幾下子,沒看完就摁了暫停,然後直勾勾地瞪着許平秋,半晌才憋了句:“什麽意思?”
他知道厲害,這種事說小就小,無非就是些小屁孩胡鬧;可說大也大,真是冠上一個“警校學員群毆體工大學生”,那追責恐怕就不是小問題了。
許平秋看把老同學一下子吓成了這樣,他笑了,伸手要DV,江曉原不給,許平秋笑了笑道:“不給就送給你了啊,看樣子你态度實在惡劣,我就不和你談了。”
“等等……”江曉原攔住作勢起身的許平秋,硬摁到了沙發上,此時不管他是不是許處長了,火急火燎地問着:“你給我說清楚啊,這裏好歹也是你的母校,不能變着法給你的母校抹黑吧?這錄像要是傳出去還了得?你還嫌現在警察的名聲不夠臭嗎,怎麽着?自毀長城?”
“哎喲,這話就不對了,你的學生打群架,怎麽成我給母校抹黑了?”許平秋反問道,這一問把江曉原将住了,他一語塞,馬上苦着臉又換口吻哀求着:“許處長,老許呀,你就不看老同學面子,可你總得念着老校長的面子吧?王岚校長當時沒少照顧你吧?你當年帶頭和太鋼的打架,帶頭偷老鄉的玉米被人追到學校,哪回不是老校長保下你了,要沒他,能有你今天呀?”
“喲喲喲……哪年的陳谷子爛芝麻又給刨出來了,咱就事說事啊。”許平秋瞪着眼,有點糗相了。江主任又勸道:“就事說事也算什麽事嘛,哪屆能沒幾個打打鬧鬧的,一群大後生,紀律這麽嚴、訓練這麽苦,能沒個發洩的途徑嘛,别說我們學員,就你手下的人,難道沒有打過人嗎?”
“差别在于,你說這話是空口無憑,我說的可是證據确鑿。”許平秋淡淡地擋回去了。這時候真把江主任給刺激壞了,一梗脖子,DV往茶幾上重重一放:“好,既然你非捅,随便,大不了把這一群查出來,全部記大過,帶頭的開除。想捅捅呗,就說你省廳這位大處長,閑得手癢了,抓了一群警校的學員以正警容警紀……請吧,自便啊。”
江主任這惡劣的态度倒把許平秋将住了,許平秋笑了笑道:“你看你這人,護短都護到這份上了,這是你不念同學舊情啊。我可是念舊情了,要不就不會隻拿給你觀摩觀摩了。”
咦?這話好像也對,看許平秋嬉皮笑臉沒個正形,江主任有些迷惑,不過還是沒給對方好臉色。許平秋指指DV道:“多少案子懸着呢,你真以爲我對這些打架鬥毆的爛事有興趣?”
“那你這是?”江主任道,不解了。
“了解了解真實情況嘛,你們給的學生資料啊,實在反映不出真實情況來。這樣吧,這事你們自己嚴肅處理,我不參與,不過我有件事,得你幫個忙,别擔心,我不訛你,這也是在幫你自己。”許平秋笑道,那神秘的樣子讓江曉原處長更奇怪了。毫無意外,爲了全校榮譽的江主任馬上妥協了,湊在許平秋身邊聽着對方要自己怎麽“幫助”他。
聽完了,江主任臉上好一陣不自然的表情,哭不是哭,笑不是笑,看來這個忙,不怎麽好幫……
結果出來不出來,對于很多不抱幻想的人沒有什麽影響,餘罪就屬于這一類,快天黑的時候,他出現在離警校不遠的一家“天賜福米線”的飯店門口,到了門口就有人迎出來了,是周文涓,兩人相視一笑,一前一後進了飯店。
中午射擊考核完後周文涓約的餘罪,約他的時候期期艾艾好半天才把話說出來,現在坐到一起,那份不自然又來了,周文涓嘴唇翕合,不知道怎麽開口,半天蹦了句:“你……你吃了嗎?”
餘罪噗聲笑噴了,搖搖頭:“沒吃,就等着你請呢。”
周文涓立時省得說錯了,不禁不好意思起來。餘罪幹脆喊着服務員,要了兩份米線、兩個鹵蛋,再加一碟小涼菜,點好了再看周文涓,她像進考場一樣,正襟危坐着,就差雙手背在背後了。不用說,這位農村來的同學,天天窩在學校裏,除了大食堂怕是一學期都下不得幾回館子,更别說和男生一起。餘罪不忍逗她,小聲道:“來飯店吃飯要顯得自然點,不能跟上專業課一樣,盯梢一樣看人啊。”
周文涓笑了笑,點點頭,不過還是咬着嘴唇不好意思說話,或者不知道該說什麽,她出于感謝邀請了餘罪,其實還生怕他嫌這地方不夠檔次。看餘罪這麽自然,她倒慢慢放下拘束了。
大店的排場,小店的味道,這地方的味道着實不錯,大碗的米線漂着綠油油的青菜,清亮的湯又辣又鮮,半碗下去已經是額頭見汗。餘罪看着默然不語的周文涓,随意問着:“文涓,不是以前都克服這個毛病了,怎麽今天上午又犯了?”
“我……我也不知道。”周文涓困惑地搖搖頭。
雖然不說,不過餘罪心裏能揣摩個七七八八,她是對這事太過重視了,一重視就緊張,一緊張就昏厥。以前都笑話周文涓穿得老土,除了學員裝就是上個世紀的碎花布衣服,不過後來大家知道這位女學員假期不回家打工賺學費的事後,就沒人笑話她了。可這一次,處處要強的周文涓要栽在天生的缺陷上了,餘罪斟酌着,都不知道怎麽安慰一句,随意地找着話題道:
“你想留在省城?”
“嗯,想,我們老家在平陸,那兒也沒什麽出路,要是回老家肯定分配不了……我,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辦。”周文涓說道,眼睛裏閃過一絲迷茫,又埋頭吃着米線。半晌她擡起頭來,說了聲:“謝謝。”卻發現餘罪直勾勾看着她,一下子讓她心裏又緊張起來,臉蛋一下子紅了個通透。
“别客氣啊,我最怕人跟我客氣……你也别灰心,說不定有機會的。”餘罪說道,這話連他也覺得太假,總不能指望省廳選精英,選走個暈槍的女生吧?
周文涓自己心裏也知道可能性太小,勉強笑了笑,搖了搖頭,不過卻是詫異地問着:“那你……爲什麽沒有參加?有地方去了?”
“我屬于曆史不太清白的,萬一審查得太嚴格,别去不了還惹一身笑話,再說我覺得也不是什麽好事,咱們這沒關系沒背景,就是被選走,還不是受罪?”餘罪誠實道,惹得周文涓笑了笑,她耳聞過餘罪這幫子在刑偵班裏的劣迹,不過對于後半句她倒不認可了,說道:“危險我覺得不可怕,可怕的是,連從事危險的工作機會都沒有,我真不知道畢業後該怎麽辦。”
這話聽得餘罪愣了下,深有同感,兩人絮絮叨叨說着,都不是什麽樂觀的話題。本來餘罪覺得自己活得就夠悲催了,不過聽到周文涓老家年收入隻夠口糧的情況,着實也吓了他一跳;再聽她病休不是真病,而是逼不得已出門打了一年工才又回來上學,直驚得餘罪大呼自己身在福中不知福了。
回學校的路上,周文涓話匣子開了,直說她們那兒不但學校拖欠老師的工資,就連派出所民警工資也常常領不了,他們鄉派出所大部分出警還是騎着自行車辦案,聽得餘罪那叫一個五味雜陳。
是嘛,就那鬼地方,誰願意回去?
“文涓,我覺得呀,咱們得樂觀點。”
走到離寝室不遠快到分手時,餘罪總結道:“省廳來的那位史科長有句話說得就挺好,每個人總會有展示自己的舞台的,你就暈槍一個小毛病,我們這些渾身毛病都不怕呢,你擔心什麽?再說全省每個地方都缺女警,畢業後你們機會比我們相對要多得多,别擔心,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謝謝,真羨慕你們,我要是個男生多好。”周文涓笑了笑,和餘罪輕輕握手作别了。
那默然而去的樣子讓餘罪呆立了好久,其實他心裏又何嘗不是一片茫然,勸别人可以,可他又何曾找到自己的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