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玉,是人類群體生存的一個遊戲。我們都是在生活的廢墟裏尋找寶藏的人。盡管每天我們從醒來的那一刻就已經知道今天與昨天并不會有不同,迎接我們的太陽還和昨天的一樣,風也一樣、星光也一樣,那片廢墟也一樣。但是我們還是給自己編織了一個能挖到美玉的夢想,期待着今天肯定會有所不同。然而,傍晚的一無所獲又如意料之中那樣重複着昨天的失望,我們傾盡全部熱情換來的卻是對昨日的重蹈覆轍。大腦終于對這種靠自欺欺人分泌多巴胺的刺激終于減退了,或者有一天終将消失......
緻敬永不消失的那些大腦。作者古月月朱平海
第一章
天色未亮,伊石在工頭的吆喝呼喊中醒來:起床了起床了,開工了!玉石沒有腳都比你們動作快!麻溜兒的收拾起來,還磨磨蹭蹭,一群懶鬼!
所謂的床,不過是鋪在冷硬的礦道上的一張破爛的草墊,礦渣子都比它軟和。一個大大的水壺,一支火把,再把草墊子一卷,這就是普通的采玉人所有的家當。他們甚至不需要穿鞋,常年在礦道裏鑽進鑽出,腳底闆早已結了一層厚厚的繭子,踩在堅硬的碎石上完全感覺不到疼。
伊石擰開水壺,灌下一大口涼水,這就是早餐了。
吼吼吼,挖石頭喽!寶貝都在地底下等着喽!黑六已經開始興奮起來,是的,今天才剛剛開始,應該充滿希望。并不是因爲昨晚的夢給了人什麽啓示,也不是因爲今天與昨天有什麽不同,僅僅是因爲今天才剛剛開始,那個宏大的夢想就開啓了。
黑六如其名身形小巧又黑瘦,整日鑽行于滿是渣子和積水的曠道,身軀也佝偻如彎彎曲曲的礦道了。他習慣了在其中穿行,如履平地,假如哪天讓他走在平坦的大道上他倒不會走了。伊石還是提不起精神:大概今天又是和昨天一樣的。
告訴你,我這鼻子可是能聞着好玉的,那玉昨天晚上出來溜達的時候我就聞着它味兒了!黑六拿起水壺倒了一把在臉上,那涼意滋得他更興奮了:今天你就跟着我瞧好吧,我指哪兒你就燒哪兒,滋~~~哎喲,黑墨墨就在裏頭呢!
黑墨墨是黑六最渴望挖到的玉,采玉的人每個人在進場的第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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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給自己設定了要挖到一個什麽樣的美玉,有黑的、白的、紫的、綠的,也有鮮紅如血的,顔色各異、形狀不一,共同的特點都是價值連城,舉世矚目,足以讓此生榮華富貴、飛黃騰達。他們抛棄了自己原有的名字,把這夢想變成自己新的名字讓别人叫着,叫着叫着也許美玉就被叫來了。
許多年以後伊石回想起那段除了反複的希望和失望一無所獲的時光,也許自己當年換了個名字沒準兒就挖到一塊玉了呢!此生終是錯付了。這東西,也許真是命裏帶的,他爹娘沒給他取個好名字,伊石,就是一塊破石頭。玉,那可是美石,石之精、石之血,可不是每塊石頭都能叫玉的。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誰讓他沒生在他山呢。他生在這,想安安生生種地過活、卻偏偏寸草不生的貧瘠的山上。這山隻孕育千萬裏挑一的玉。像極了一個暴君,他隻挑一個他中意的人讓他瞬間羽化成仙,其他人盡管和他一樣努力勤勉,和他一樣聲稱自己長了一隻聞得到好玉的鼻子,卻仍然隻能如卑賤的草芥一樣在泥土裏呼吸。
但也許今天這個暴君就挑了他呢!這麽想着,伊石終于有點激動了,他的心跳開始加速,腎上腺素開始分泌,是的進礦道之前得向天祈求,有個好兆頭!他隻允許自己在心裏有這點歡愉,他怕他表現出來,在傍晚時候又被礦工們嘲笑,他的大腦無法在自然狀态下承受那種希望和失望反複交替帶來的巨大痛苦,除非借用藥物的幫助。
都說了别這麽愁眉苦臉的,好玉見到你都躲遠遠兒的了!吼吼吼!黑六拍着他那瘦得脊柱和肋骨暴突的身闆兒,興奮得跳着鑽進礦道,如一隻猿猴般靈巧。越往裏走越黑,岔路越來越多,比人還多,人就被路慢慢分散開來,頭頂上不斷有大顆大顆的水滴下來。嘀哒、嘀哒在計時,像希望、也像失望。
伊石跟着黑六。
鑽進去!走這裏頭。
伊石接過火把,費力地鑽過一個狹小的洞口。洞口擦破了他的肩頭,他并不看一眼,倒是顧着火把别被滴水澆滅了。
這裏頭還沒有人來過,可得瞧仔細了!黑六更激動了,大家都是采玉的老手,沒有人來過意味着更像希望。燒燒這裏又燒燒那裏,滋,半壺水澆上去,火把的光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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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不明亮,黑六把眼珠子都快貼在石頭上。他們就這樣一路爬行,一路燒進去。
突然哄地一聲,頭頂的土塊崩落,大塊的石頭紛紛砸下來,黑六在前頭,身子被埋了一半。伊石愣了幾秒,猛地回過神來,這情形他已經過數次,卻仍然不能鎮定自若。他拼命地扒開黑六身上的碎石,一塊稍大的石頭砸在他後腦上,從此他走路就沒有那麽穩了。所幸黑六撿回了一條命。
他們饑腸辘辘地從礦道裏走出來的時候已是滿天星光,黑六後腦上的血都流到了臉上。他手裏還緊緊地纂着一塊石頭,出來的第一句話就是叫伊石給他燒燒。
伊石給他擦擦眼睛上的血,嚓,原石崩裂,空空如也。黑六眼裏的光暗淡了下去。
這暗淡讓伊石在那一刻決定此生再不入礦道。在無數個夜裏他跟上天約定,無論如何,隻要找到一塊玉——哪怕不是什麽頂級的玉,随便一塊什麽玉——隻要夠他能稍微體面點兒走出這綿延的礦山就行。他的祈求并不過分吧?爲了這點祈求,他願意獻出健康的體魄和一年一年的歲月。
慢慢地,這種祈求變成了他的賭約。那些人類千百年留下的詩書典籍,不是都鼓勵精誠所至金石爲開嗎?堅持不懈、功夫不負有心人嗎?爲什麽在他身上,這些規律都巧妙地不适用了呢?現在他放棄了,既然天不應賭,他便不賭了。他走向都市。在這座都市裏用自己的自由換取同樣卑微的生活。順便把這不賭的契約也寫在了他的基因裏,數年後他有了一個女兒。生活依舊有很多無奈,依舊貧困交加,在難過的時候他會回想起那段采玉的歲月。他應該已經放下和天的賭約,隻是仍然會和女兒講起那種心情。
孩子,玉太難得了,生如一粒砂。父親這名字你祖父沒取好,伊石,總覺得自己是塊石頭,裏頭有美玉呢!火也燒過了,水也滋過了,被生活崩得四分五裂才知道自己什麽也不是。伊麗莎,你就當自己是一粒砂吧,能吃飽穿暖就夠了。一個父親放下宏圖偉志,對子女說出這樣自甘平凡的話,心裏是多麽苦楚啊!
那時伊麗莎還小,自然不太懂得。多年以後,伊麗莎向元喜說起老父親的話,元喜微微一笑:一粒砂如果掉入蚌殼,也能成珍珠!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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