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蟲,執在這裏念作四聲,這是一種很古老的生物,沒有固定的形态,這是生命對環境最後的妥協,亦是最強的反抗。沒有複雜的細胞器,沒有要維持的新陳代謝必須的物質能量條件,環境裏有什麽它就利用什麽作爲能量來源。在陽光明媚、溫度适宜、水分充足的地方就迅速成長,恣意進化出各種複雜的組織、器官和系統。然而在水深火熱、暗無天日的地方它也能悄然存活,斷然舍棄辛勤進化出的高級智慧特征,而僅保存自己最核心的能量。
智慧的生物,當爲執蟲。
——古月月朱平海
第一章
元喜喜歡清晨去看她的爬山虎,也喜歡傍晚的時候去看。那玩意兒其實無聊透啦,長長的藤蔓沿着牆根兒一點點地爬上去,從節上伸出一片片五爪的葉子,爲了充分接受陽光,嚴嚴密密地占據了一整面兒的牆。她并不是對爬山虎本身還有多少好奇,确切地說她對這植物本身非常清楚,清楚到她知道它的每一段基因信息。她大概隻是喜歡她自己營造的這片小小的世界吧,在爬山虎下她覺得非常安全,這裏是她的避風港、停泊灣。不安的時候她也會來這裏散步,心也就靜了下來。
她随身帶着通訊器,微風吹過,她正好讀到了肖醫生發來的信息:嘿,這幫人,正事兒幹不好抓外星人倒挺厲害。早知道我就跟着去了。這尋找新世界的偉大任務果然還得要我親自出馬才行......其實抓外星人也得需要我才行,都不用猜,肖醫生肯定是制定了詳細的方案,左消毒右消毒,戴上了重重手套,在保證視野充分清晰的情況下才動手的。
元喜是孤獨的,小魚兒、肖醫生甚至還有宋走了以後,她在大使館裏并沒有其它的朋友。她最喜歡的生活方式其實是自己和自己說話。她看着通訊器上的文字,在腦海裏加上了肖醫生的聲音、語氣、神态和動作,這文字也就有了情誼,變得溫情脈脈。
肖醫生的确是個溫情脈脈的人,一個讓她想起來就會微笑的人,一個在她很痛苦、很脆弱、很困惑的時候逗她笑的人。誰說女人對男人的要求很多,她要的不是很簡單麽?
元喜是個相信心理暗示具有強大作用的人,有多強大呢?舉個例子,她曾經花挺多時間精力研究過一套準萬能的治療方案。這套方案她從理論上相信,也從實踐上證明了可以治愈很多疾病。
首先,忽視、藐視身體上的不舒服。根據她的生活經驗和哲學理念,人生來就是痛苦的,不是來享受的。所以哪裏有點不舒服這正是生命的本質,痛是生活的真相,是活着的證據,也是快樂的父母。你覺得你不舒服那是錯覺,或者說那是一個哲學問題,因此保持心情愉悅即可解決。當然切實的行動是找小魚兒說說哪裏不舒服,再喝個酒、吃個火鍋燒烤。抱着這種态度,一小部分的病是能扛過去的,此爲無藥自愈第一階段方案;
然後,要是仍然不舒服,并且這種不舒服還在明顯加重,那就多吃點蛋白質,來源廣覆蓋海陸空動植物,所謂小批量多品種飲食療法。多喝水,吃新鮮的水果和蔬菜。當然還有最重要的一點,多睡覺,充分調動免疫系統的發揮最佳戰鬥力。此爲二;
第三,就是根據病情的進一步發展兵來将擋水來土掩,抗生素、解熱鎮痛類的藥、腸胃藥和其它,根據症狀吃一點,反正她自封哲學式的全科大夫,大譜氣錯不了;
第四階段,這是這套準萬能方案的升華型方案,那就是找個醫院去實地吓一吓疾病。說來奇特,好多次她隻要走進醫院,那病似乎就能好一大半。她隻是去溜一圈兒,再回家沖個熱水澡,好好睡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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覺,真能好很多,此時再折回第一、二、三階段,嘿,又能治愈一部分疾病!
根據實戰情況,她本來對自己的這套方案頗爲得意。直到那一次她發現她睡不着覺,好幾天了,晚上和白天一樣清醒和理性。小魚兒那陣兒又談了一段戀愛,天天躲着她約酒,通常是一下班就沒了蹤影,階段一隻能執行一半。睡不着覺,她的第二階段也最多能算執行了一半,至于階段三,那個時代能有效幫助睡眠的藥屬于管制類,無法執行,終于她經過幾天的折磨隻能去執行階段四的方案了。
她執行了三天,爲了加強效果,她特意選了天黑的時候去醫院裏轉悠,去吓走病神,但是這并不湊效。
第四天,她終于決定使出殺手锏——找個醫生來吓。當然她是不會挂對症的那個科的,那樣醫生肯定會給她下個确切的診斷,那......她就沒有機會使用自己的準萬能治療方案了。她倒不是怕打針、吃藥、做檢查,她隻是不想那樣做。
多數醫生已經下班了,她來到值班醫生辦公室,一個熬紅了雙眼、一看就是在手術台上站了一天、晚上還要值班的可憐的家夥接待了她。
元喜膽怯了,她那點同情心在作祟,她覺得對一個沒覺睡的人說自己在失眠的痛苦中掙紮是一種殘忍。
醫生确實很累了,他毫不掩飾地打了個大大的呵欠,指了下凳子:坐吧,哪裏不舒服?
元喜不忍違抗,她小心地坐下,輕輕地、慢慢地說:我睡不着覺......完全沒有睡意,奇怪的是白天精力也不受影響,完全不影響幹活兒,白天多累的,晚上回去沙發上坐一會兒洗個澡,發會兒呆好像又能像個奴隸一樣幹活兒了......
醫生頭也沒擡,又是一個呵欠:那不挺好嘛......多好......
元喜嘟起了嘴,又撇了一下:好是好,我就是擔心那啥β樣澱粉蛋白清除不夠,腦子變傻了......元喜接下來開始認真結合自我感受和理論分析自己的病情。
一席話說得醫生收起呵欠,他完全聽不進去門外漢的專業分析,他們隻是知道幾個專業術語就以爲自己很專業,這樣的病人最讨厭。說到腦子變傻,醫生倒是想起從醫的勞累,連軸轉的辛苦,自己腦子裏也沉積了挺多β樣澱粉蛋白該清除了。他應該早點躺下,況且這本不是他的科應該看診的病人,他說:明天醫院上班的時候你挂個号,好好檢查一下再說。
元喜早就想好了借口:那個......我們老闆可黑心,不給請假,我都隻能偷摸兒在加班的時候溜出來看一下......能不能給我點兒幫助睡眠的藥?
這話讓醫生心裏升起一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同情,要論黑心,比得過他的主任嗎?當然這話他隻會埋在心裏不會說出來,沒做檢查、沒有必要的診斷是不可能随便給她開藥的,不過他看着眼前這個病人他倒是想逗逗她:黑心的老闆啊?不怕,我給他下個菜花咒......好了,你明天來吧。
元喜笑了,像個小孩兒。她的直屬老闆是宋,實話說宋并不算一個黑心的老闆,起碼錢是給到位了。盡管在這點上以前的老闆挺黑心,自從宋來了以後她是要什麽有什麽,要多少錢有多少錢,她和小魚兒稍微一個玩笑總能讓宋給他們加工資。雖然她的錢當然沒有宋那麽多但是也完全花不完,那就是一個賬目上的數字。一個人畢竟吃得了多肉丸子!
她想像着瘦弱的宋長了一顆菜花樣子的腦袋,眼神變得狡黠起來:那種藥......能不能給點兒?就是那種......我分析過的,正好适合我這種狀況,我保證絕對不會亂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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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個搞笑的病人啊,醫生真想逗逗她:我有那種藥,比這個更好的......你要嗎?肖醫生抖抖嗦嗦地演起來,左手伸進右手的袖子,右手伸進左手的袖子,像是要從袖子裏掏東西出來,他表情也變了,平時因爲天使般的光環籠罩而高揚起的頭也低下來,他眼睛向門外一瞟,還躲躲閃閃地看了一眼,那樣子像極了......東大門外蹲活兒的。
元喜會意:要要要......
醫生忍住不笑,脫下白大褂,穿上自己的外套,徑直走出辦公室。
元喜在後面緊緊跟随。
那棵樹下光線昏暗,是監控的盲區,是年輕的小醫生們悄悄放松自己的地方。
醫生掏出打火機,點了一支煙,也遞給元喜一支。
元喜沒有買過非法的藥,難道是這麽買的?她不敢催促。她慢慢地和醫生在樹下抽煙。
醫生這支煙抽得非常慢,平時都是像是被人發現一樣急急地抽完,然後消滅證據,此時好像他不用擔心,因爲他知道這個人不會舉報他。所謂的可信任的盟友,就是這樣的吧,一起做一點大衆所不能接受的事兒,但是這事兒盟友都能接受。同樣的感覺也在元喜心裏産生,眼前這個人,他應該可以信賴,這個人可以接受一些大衆不能接受的事兒。
夜空飄起了小雨。一支煙抽完,元喜揚起興奮的臉,用充滿期待的眼神看着他。
他笑着對她說:好了,用藥完畢,你可以回去睡個好覺了。
啊?就這?
對啊,就這。你以爲呢,聽話,别想那麽多,回去就能睡着了,我也回去睡一會兒。你看這麽多病人,醫生想睡還沒得睡呢,你該滿足了。明天再來吧,我給你好好看。
元喜走進雨裏,醫生看不見她的表情,應該是有點失望的吧。是啊,哪個醫生不得按照程序來辦事啊。看着她的背景,肖醫生對自己的敷衍态度有點不安,也許她真的需要幫助。不過,他也沒辦法啊,有嚴格的程序規定在那裏,他并不能胡來。這麽一想,他心裏立馬就釋然了。
元喜走了幾步又回來了,醫生還在樹下,她在離醫生稍遠的地方停下,像是下了個很大的決定一樣:醫生,我對自己誠實地分析,我睡不着是因爲我害怕。
你害怕什麽?
我害怕......很多。
有害怕是正常的,我也害怕。
醫生,你怕什麽?
我怕死人啊,我怕看着人死去無能爲力。
誰都害怕死亡,醫生應該見慣了吧。
世人給醫生這個職業罩上了一層光環,總以爲我們什麽人都救得了。看着年輕的軀體在我的手術刀下,然後就那麽死去。所以,醫生讓人覺得冷漠,其實是害怕。我害怕觸摸死去的東西,鮮活的肉體讓我覺得有生命力,是美好的。死人,我就害怕了。
我也害怕不再有生命力的東西,我甚至不想摸死去的動物的肉體。你知道的,現在的年輕科技能讓人一直保持表面的年輕,卻無法阻止衰老和死亡。人總歸是要老、要死的。除了死亡還有别的也讓人害怕,我連我的夢,都害怕......那可是我自己做的夢。
什麽夢?你總夢見可怕的夢嗎?
這樣的夢......元喜展開雙臂,細雨紛紛,飄落在她身上,也落在她手上,她伸出食指,左右食指尖各凝出一個光亮的小球,那小球旋轉着、發出柔和的藍光,像兩團小小的火焰。
也許我不應該害怕,這又不是什麽壞事,起碼晚上我不用擔心看不見前面的路了。她自言自語。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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