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作剛剛完成,巧心也進來了。
她自留了一道縫隙,剛好可以對上那張碩大的龍床。
明黃的帳簾罩在外,裏面的人是何等模樣她看不到,但卻可以得知那顆夜明珠一定就在帳子裏面。
而且是懸挂在半空的,将那龍帳照得亮如白晝。
巧心還不及走近,但聽得帳子裏頭一個渾厚的男聲傳了出來,帶着哀愁,也帶着責備——
“吵吵嚷嚷的,出了什麽事?”
巧心一下子跪到地上,緊着答道:
“皇上恕罪,有人通傳,說是怡妃娘娘投了湖。”
“怡妃投湖?”
唰!
帳子被人從裏面一把掀開。
慕容雪看到那巧心的身子猛地一個哆嗦,然後便是不自覺地打起顫來。
她直到這時才得已瞧見這東盛皇帝的廬山真面目,這人五十上下的年歲,比武帝年輕了一些。
此時他雙目圓瞪,整個兒人都被一團怒氣所圍,令人不敢直視。
慕容雪觀了半晌,隻覺得這人與隐逸長得很像,隻是隐逸一身從容,而他則是霸氣非常。雖還不至于用氣吞山河來形容,但身爲一個帝王該有的氣度,他也一分不少。
跪在床榻前的巧心吓得整個兒人都在不住地打着哆嗦,本以爲怡妃失寵,皇帝不會過多關心。
卻不想,一聽到其投湖的消息,這九五之尊還是這般反映,一如從前。
“朕問你話呢!”洪亮的聲音又起,“你剛才說什麽?”
巧心一個頭磕了去,趕緊又道:
“怡妃娘娘投了小昭湖,現已被人救起,貴主子請皇上口谕宣太醫。”
“那就去宣啊!”皇帝氣得一拍床闆,“去傳朕口谕,宣常太醫進宮爲怡妃診治。記住!朕要人活着。”
巧心領了命迅速退出屋外,床榻上的人起了身,對着着窗外望了許久,終還隻是一聲長歎。
慕容雪望着他那背影有些出神,要不是那一身明黃的裏衣,要不是那一頭已泛了一半青絲的發。這個人從背影看來,幾乎與隐逸無異。
她離開炎赤國都時,隐逸還被關在長信宮裏。
算起來,應該就是在她出發不久,東方寒的隊伍也該往東盛而來了吧。
隻是他肯定沒有自己走得快,而且也肯定不會到這國都來。
兩方交換的地點選在東盛與炎赤的交界,一個叫做圖州的地方。
細算的話,也就這兩三天的工夫就到了。
自己偷了珠了,然後東盛造一顆假的去換隐逸,然後隐逸回來,至于兩國之間還要如何,那是後話……
這是她與東方淩分析出來的道理。
可是事情臨近,慕容雪的心卻越來越慌,越來越覺得事情不會有那麽簡單。
炎赤扣下隐逸,又無端生出那一場行刺的是非,東盛又怎麽會不明白。
兩家的臉早就撕破,打不打是早晚的是,隻是看誰先動手而已。
東盛是附屬,國力民力兵力都不及炎赤。
而今再拿一顆假珠子去換回太子,之後的事可想而知。
可是炎赤真的會讓到手的太子就這麽平安回去?
她有些不确定了。
如果隐逸真有危險,如果東方寒真要搶了珠子再搶人,那自己怎麽辦?
交換的時候他是一定要要偷偷跟去的,不管怎樣,還是那句話,她總是希望隐逸能平安。
特别是在經了唐楚一事之後,更是希望他能平安。
這種感覺究竟緣何,她說不清楚,當然是對命運的一次抗衡,看看到底誰高誰低。
她這邊一番思緒,那對窗而站的皇帝卻已然悠聲開口,聲音不再渾厚響亮,而是帶了些嘶啞,還有濃濃的哀傷。
他說——
“爲何要投那小昭湖呢?天這麽冷,掉進水裏,那該多難受……”
已愈不惑之年的人以手遮面,深深掩抑痛楚。
半晌,重重地一聲歎去。
再轉回身時,慕容雪瞧見他面色鐵青,适才威嚴還在的面孔此時滿是怒容,看起來竟蒼老了許多。
頹坐于一張軟椅上,窗外的半輪明月當空而懸,卻怎麽看都失了美好。
這樣的一座深宮,誰能說得清埋藏了多少喜怒怨仇?
慕容雪嚴屏氣息縮在角櫃裏,就這樣看着那個不算太老的老人,她知他此時一定是有太多的心事無從化解,這才選擇了沉默。
她也不急,就靜靜地蜷縮于此,選擇等待。
是的,她得等待。
等待天明。
此行目地是拿走那顆珠子,可如此明亮的一顆夜明珠她無論如何也沒有辦法将其在黑夜裏帶走。
好在,天就快要亮了……
外頭的吵鬧聲漸止,不一會兒的工夫,整座皇宮又複了甯靜。
坐在軟椅上的人緩緩起身,行至床帳前,伸手将帳簾一掀——
慕容雪的眼睛突地亮了起來!
但見得那顆傳說中“阿桐的珠子”正被一層薄紗罩着吊在那龍榻的正當空,就像是一盞明燈般,将它能力所及的範圍照得通明。
她眨眨眼,有些難以置地望向那顆明珠,實在是有相不敢相信自己所見。
她曾根據那珠子的照明程度猜測過它可能很大,甚至有些擔心因那珠子體積太大而不方便悄無聲息地從皇宮裏偷出。
雖然後來也曾想過隐逸既然能從炎赤偷出來,自己自然也可以再從東盛拿回去。
可是卻也沒想到,那顆珠不但不大,反而小到隻有一隻乒乓珠的程度。
不由得暗自咋舌,她甚至開始懷疑那是不是一顆夜明珠。
按常理說,這麽小的一顆夜明珠斷不會亮到如此程度。
可不是夜明珠它又會是什麽?
她無奈,隻得承認這個世界上還有太多的太多的不解之處。就像她的到來,超出了人類正常的知識範疇。
帳前的男人此時正擡頭仰望,就好像那顆珠子是一個實實在在的meiren,自他的眼裏毫不掩飾地流露出綿綿愛意。
那張本是青白的臉竟也在那珠光的照耀下漸泛起紅潤,一如熱戀中的青年,全身都充滿了期待。
“阿桐……”他說,“阿桐,你怪不怪我?欣怡投了小昭湖,可是我卻連看都沒有去看她。阿桐,我實在是不舍得離開你,你走了那麽多年,終于又回到我身邊,叫我怎麽能舍得離去半步?”
擡手自面上撫了一把,好像是要去拭去眼淚,但已經然老矣的眼裏卻并沒有半滴淚流出。
“怎麽連眼淚都沒有了呢?”九五之尊的聲音像是在尋問,又确實是在自語,“阿桐我們曾經抱在一起哭過,笑過。可是你不在了,我連哭的能力都沒有……”
“阿桐,你怪我吧!是我對不起你,更對不起欣怡。我愛了你,就不該在欣怡的舞蹈中迷失,就不該把對你的愛分出一半去成全了她。可是阿桐,你們那麽那麽像,叫我怎麽分得清?”
“阿桐,你别生欣怡的氣。她扮你扮了那麽多年,我們都清楚,她隻是你的替代,隻是我們誰都不說,隻是我們都選擇了互相欺騙。可是阿桐,這場戲終究是演不下去了。逸兒拿回了你的珠子,我便再也沒有辦法将兩個你再次重疊。我負了阿桐,也……也負了你啊!”
他的話說得雲裏霧裏,慕容雪聽得不是很明白。
若隻聽他說的話自然是不懂,但是再加上之前聽到那怡妃在跳湖之前所說的一切,便也能猜出個大概。
那阿桐應該是東盛皇帝喜歡的人,現在不在人世了,這顆夜明珠是她的東西,讓皇帝睹物思情。
而那怡妃跟阿桐生得很像,以至于皇帝拿她當了替代品寵在身邊。
怡妃也明白,隻是不說穿,違心地享受着聖寵。
但是現在阿桐的珠子失而複得,怡妃失寵,這才生出了今天晚上這一場悲劇。
她于心底輕歎,隻道這人世間最難解的便是一個情字,可是卻又有太多太多的人心甘情願陷身于此,哪怕萬劫不複,也在所不辭。
還記得在國安局的日子裏,長官給她們講得最多的,除了特工的技術要領,就是告訴她們,要忘情。
長官說,不管是親情還是友情亦或是愛情,當你成爲一名特工,就要将這些字眼從心底統統抛開。也許最初的時候會很疼,但是總有一天你們會明白,隻有痛過,才能不再因此而受到傷害。
可是又有誰能夠真正的做到呢?
四大王者之首,鳳素兒,終是因親情而亡。
人稱奪命的衛萊,也在一個靜寂的夜裏曾對她說:雪,如果可以,我甯願将特依格這個任務執行一輩子。雖然我不愛他,但是他愛我,這就夠了。隻可惜,國安局肯定不會給我這個機會。你看着吧!死亡,馬上就來了……
而她自己,若不是因爲對同伴的憐惜,又怎麽會就義無返顧地将生還的機會拱手相讓?
思緒間,屋外有腳步聲傳來。
帳前的人輕歎一聲收回目光,再轉過身,開口道:
“進來吧!”
一個宮奴應聲而入,在他面前行了叩拜之禮後,方開口道:
“萬歲,怡妃娘娘的病情總算無礙了,但太醫說冰水嗆了肺,又鎮僵了全身的經脈,需要靜養至少兩月。”
“嗯。”九五之尊疲憊地點頭,“去把唐裏木山挖出來的老參給怡妃拿去,問好了太醫該怎麽服。”
“奴才領旨。”那宮奴又磕了個頭,就準備随出去。
皇帝卻在這時再度開口,問道:
“炎赤那邊情況如何?”
一句話,令慕容雪神情大振。
宮奴垂頭而跪,謹慎地開口:
“回皇上,哨鷹隊行動失敗之後一直未離炎赤都城,押送太子來交換的人馬已經上路,他們跟着保護太子安全。預計明天晌午就該到圖州了!”
“何人押送?”
“炎赤國三皇子,直郡王東方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