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服知成而止。
眼下,不正是一個像匈奴宣揚他們大漢仁慈的一個好機會嗎。
更重要的,這六字方針,是那個人告訴他的,他一定會按照他的教導做下去。
這一戰,漢軍雖然成功的擊退了匈奴人,還給予了他們沉重的打擊,但漢軍的損失同樣也不小,可以說是非常大,更可以說是幾乎全軍盡墨。
活下來的漢軍将士幾乎個個帶傷,斷了一條胳膊,少了一條腿的人比比皆是,但他們卻比那些躺在地上,永遠也不會在醒來的人要好的太多。
穿梭于給同伴包紮傷口,和收斂兩軍戰死将士屍體的漢軍将士間,仆多的胸前,胳膊上纏着厚厚的白布,士卒簡單的給他包紮了一番傷口後,他便一股腦的紮進了戰場,找人。
很快,左翼戰場,在十幾具漢軍和匈奴人的屍體中,仆多找到了躺在屍堆中的高不識。
瞧着高不識那緊閉雙目,毫無半點生機的模樣,仆多下意識就想哭,可就在他的眼淚落下之時,仆多突然看到,高不識的右手手指動了一下。
下一秒,仆多拼命将還有一口氣的高不識從屍堆中拖了出來,向着四周的漢軍将士,聲嘶力竭般的高聲喊道。
“來人,快來人,高将軍還活着!”
附近的漢軍将士急忙拿着白布和藥品去搶救被盧胡王一刀砍成了重傷,險些喪命的高不識。
盧胡王的那一刀從高不識的胸前一直砍到了肚臍的位置,刀口若是再深一點,高不識就要被開膛破肚了,好在,在将士們竭盡全力的搶救下,高不識終究是活了下來。
看着被人擡走的高不識,滿臉血污的仆多,坐在地上,輕輕的松了一口氣,但沒過多久他又一次投入了戰場,找尋另一個,對此戰有着居功至偉的人。
可這一次,仆多沒有能像找高不識一樣,很快就找到他,半個小時後,仆多幾乎翻遍了整個戰場,仍舊沒有發現那人的蹤影。
難道.......真的死了?但爲什麽連屍體都沒有?
心灰意冷的仆多一屁股坐在了染血的大地上,無奈的向着蒼天吼了一嗓子,叫着那人的名字。
“張太戍!”
奇迹發生了。
就在仆多身旁不遠處,一條粗壯的手臂突然從密密麻麻的屍體下伸了出來,随之而來的也是那人粗狂的喊叫聲。
“喊什麽喊,老子沒死。”
聽到這聲熟悉的大吼,仆多愣住了,下一秒,他連滾帶爬的向着那條胳膊伸出的地方跑去,很快他到了。
濃稠的鮮血早已在張太戍的臉上風幹,可不變的還是他那雙銳利的雙眸,和粗狂的嗓音。
仆多來到了張太戍面前,看着臉色蒼白,但卻活的好好的張太戍,仆多噗通一聲跪坐在了地上,熱淚從這個匈奴大漢的眼眶中湧出。
下一瞬,仆多伸手狠狠地錘了一下,居然在看見自己第一時間還能笑得出來的張太戍胸膛,哭中帶笑的罵了一句道。
“你特麽的沒死啊,老子還以爲你.......”仆多的話頓住了,隻因他注意到了張太戍那缺失的右腿。
瞧着仆多的目光,躺在屍體中的張太戍歎了一口氣,“别看了,沒了。”
“盧胡王那個王八蛋是真夠厲害的,竟然能剁了老子一條腿,但沒關系,老子也砍了他一條胳膊,算是打平了。”
這種時候,仆多也不知道該說什麽,隻能招呼着四周的士卒來給張太戍治傷,同時有些哽咽的安撫他道,“沒事兒,腿沒了就沒了,人還活着就行。”
張太戍臉色深沉的點了點頭,“對啊,沒死,就已經夠值得慶幸的了。”
注視着身前趕來給張太戍包紮傷口的士卒,仆多明白,如果沒有意外的話,張太戍的軍旅生涯,隻怕是要走到盡頭了。
沒了一條腿的人,還怎麽騎馬啊?沒了一條腿的人,還怎麽沖鋒陷陣啊......
士卒有條不紊的包紮着張太戍的斷腿和身上其他的傷口,在這段時間裏,張太戍很安靜的躺在地上,什麽也沒說,但過了一會,當士卒爲他包紮好腿上的傷口後,張太戍輕輕的開口道。
“聽說.......盧胡王和折蘭王都是被霍将軍殺掉的。”
仆多坐在他身旁,笑着點了點頭,“對,都是被将軍斬殺的,老張,我們真的應該慶幸,此戰若是沒有将軍的話,我們恐怕都要永遠留在這裏了。”
張太戍聞言目光一暗,雙眸在眼眶中苦澀的轉動了幾下,最後有些複雜的呼出了一口氣。
“是啊,多虧了将軍,不然我們......唉.......”
“對了,”躺在地上的張太戍忽然又是仰頭問道:“趙破奴高不識和你都活着,李田那裏怎麽樣?”
仆多低下了自己的頭,輕輕的吐出了三個字。
“戰死了。”
張太戍心頭一震,臉上的表情十分複雜,似是有些震撼,也似是有些預料之中。
過了半響,他盯着低頭不言的仆多,小心地問道。
“全部?”
“嗯。”
“知......知道了。”
.........
臯蘭山西側,李田帶着人守衛了整整七個小時的山峰上。
眼下,随着漢軍的清理,成山的屍體已經被收斂完畢,但那暗紅色的山體卻依舊是那般的刺眼,這是由鮮血所染成的顔色。
山峰上,李田和其他将士的屍體都已經被收斂完畢,隻待一會兒一同火化帶走。
常言,入土爲安,但霍去病是不會把這些人孤獨的埋葬在這裏,他要帶着他們.......一塊回家。
李田的屍體雖然被收走了,但那杆之前一直支撐着他身體的長槍卻還插在原地。
看着那杆筆直的伫立在自己面前的長槍,霍去病似乎就看到了不久前挺立在槍杆上,不肯倒下的男人。
這一夜,霍去病就一直跪在這根槍杆之前,身上絕大多數的傷口都做了簡單的處理,可他的臉色仍是那麽的蒼白,無他,盧胡王劈在他左肩上的那一刀,實在是太重了,隻差一絲,冠軍侯就将成爲一個獨臂人。
可他還是挺了過來。
淩亂的發絲毫無規律的飄蕩在霍去病的耳邊,此刻,面無表情跪在槍杆前的他,注視着面前這杆被太陽照射的熠熠生輝的長槍,口中忍不住小聲呢喃,小聲跟着身前的槍杆,或者是那個已經離去的男人說着悄悄話。
“你沒變過,你依舊是那個瘋子。”
“定襄城中那個甯死不退的瘋子,上郡城外那個帶了一千人就敢去燒三萬匈奴大軍糧草的瘋子,呵呵,以往那麽艱難,你都挺了過來,這一次.......跟以前也沒什麽不同的吧,怎麽......怎麽就是沒挺過來呢......”
“你說你走了,我以後還能指望誰,誰還能幫我出謀劃策,誰還能提醒我用兵方針,誰還能......在關鍵時刻拉我一把。”
這一刻,霍去病回想起了在西城時,自己和李田的談話。
“我會對得起,冠軍侯這聲李大哥的。”
想起李田那日的話,想起他那日離開自己大帳的背影,霍去病的心中猶如刀絞般疼痛。
一滴滴淚水順着霍去病那英俊的臉龐滴落,可很快,霍去病便調整好了自己的情緒,擦幹了眼角的淚珠,不僅是因爲趙破奴來到了他的身後,更是因爲他已然有了決斷。
揚起頭顱,凝望高空的朝陽,霍去病重重的呼出了一口氣,李大哥,你安心的休息吧,在天上看着,好好看着我霍去病是如何蕩平匈奴,還天下人一個太平盛世。
霍去病擦幹了淚水,仰頭遙望初升的朝陽,暖洋洋的日光,照耀着冠軍侯的全身上下,可那雙眸子,卻是前所未有的明亮。
總得有人去死,我們不去又該讓誰去呢?
就讓我們用自己的鮮血和生命,爲大漢的百姓,換來一個天下太平吧。
.......
清點完了此戰的斬獲和損失後,趙破奴拖着自己那一身剛剛包紮好的傷口來到了山峰,向霍去病禀明此戰漢軍的損失和匈奴人的損失。
隻見,趙破奴的胸口和右臂都纏着厚厚的紗布,臉上也挂滿了血污。
向正前方跪在地上的霍去病輕輕拱了一下手,趙破奴沉聲道。
“将軍,損失和斬獲都清點完了。”
霍去病頭也不擡的跪在地上,隻問了一句話。
“還剩多少人?”
趙破奴聲音不由顫抖了起來,撇過自己的頭,似是不敢直視正前方跪着的霍去病,語氣哽咽不已的吐出了四個字。
“不到三千。”
霍去病怔了一下,随即又問。
“我要具體一點,不到三千是多少,這不到三千人裏又有多少的重傷者。”
趙破奴沉默了,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哽咽的繼續說道。
“回.......回将軍的話,我軍與匈奴主力鏖戰一日,戰死七千三百二十七人,重傷者六百八十四人,其餘人,皆負輕傷,無一人不是如此。”
霍去病很安靜,在聽完了這巨大的損失後,他什麽也沒說,靜靜的跪在原地,一動也不動,好像.......已經變成了一座雕像。
一萬漢軍,這一戰就死了七千三百人,也就是說,隻有兩千六百多人活了下來,這裏面還有六百八十多名重傷員,其餘的一千九百多人也是個個挂彩,沒有一個是完好無損的。
這個損失.......遠超霍去病的想象。
趙破奴依舊在彙報着。
“李田,率其部一千六百餘人死守臯蘭山西側山峰,與一萬匈奴主力交戰三個半時辰後,全軍覆沒,振軍中郎将李田,以身殉國。”
“折沖校尉高不識,被盧胡王重傷,目前仍命懸一線。”
“振武校尉張太戍,被盧胡王斷去一腿,好在暫時已經穩住了傷勢。”
“軍司馬周興,被盧胡王重傷,仍昏迷不醒,而将軍您的八百親衛,算上重傷者在内,還......還剩二十一個。”
“另,我軍二十一員軍司馬,于此戰中戰死十八人。”
最後,趙破奴眼含熱淚,幾乎是咆哮的吼出了一句話。
“我一萬大軍,中軍折損大半,前軍全滅!後軍全滅!”
霍去病的右拳在這一刻,猛然攥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