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霭彌漫在整座山巅别苑中,小酒兒捧着一碗雞湯蔥花面來到林昭一旁,柔聲道:“林昭哥哥,吃點東西再想事情吧?”
“不了。”
林昭搖搖頭,擠出一抹笑容:“小酒兒你吃,我不餓。”
說着,他起身道:“我去荷風書院走走。”
“要我陪你嗎?”
蘇清酒秀眉輕蹙,她從未見過林昭這麽目光空洞過。
“不用,我自己就行。”
跌回七境,林昭已經無法禦劍飛行了,于是背着斬龍劍、仙劍醴泉,就這麽徒步下山,下山的路上看到了正在煉劍的桐予,桐予眼圈一紅:“林昭哥哥?”
“我沒事。”
他輕輕一擺手,笑道:“桐予,加油煉劍,将來跟我一起爲王玥報仇。”
“嗯1
桐予重重點頭。
小鎮裏,清晨的人們再次開始忙碌起來,街頭有許多賣包子、油條早餐的鋪子開張了,有江湖人坐在路邊一大早就喝酒吃肉,也有莊稼漢扛着鋤頭下地幹活的身影,林昭的一雙眸子透着空洞,整個人宛若行屍走肉一般的進了荷風書院。
“小師叔?”
顧零榆從學舍中走了出來,皺着眉頭看向林昭,此時此刻,他的心境已經完全破碎了,以前的所有學問,都再也支撐不起他此時的心境了。
“零榆。”
林昭輕聲道:“我想在書院的藏書閣裏待幾天,不用管我,把藏書閣給鎖了吧,這幾天就我一個人,誰都别打擾我。”
“是,小師叔1
不遠處,學堂中,許多蒙童都看了過去,他們都認識林昭,是那位超厲害的山巅别苑山主,是雪域天池的主人,可是他此時的樣子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但是孩子們也沒想那麽多,轉眼間又開始做早課,一片書聲琅琅。
藏書閣。
顧零榆與一群弟子帶來的聖賢書,各種典籍絕版都收存于閣中,所以藏書閣中的簡牍不是一般的多,林昭心頭煩躁,從書架上抱着一捆捆的簡牍放在桌案上,靠在窗邊,一本本的翻閱起來,他心中想的是事情很簡單,言出必踐,這是他從書上學到的道理,那本書曾經放在秦先生的案頭,先生也看過,甚至用毛筆在上面修修改改過什麽,隻是林昭當時沒敢僭越,所以沒去看先生修改了什麽。
既然是書上道理帶來的困惑,那就從書上再找回來好了。
林昭其實心底深處也知道,自己沒有做錯什麽,但卻背負了太多的愧疚,原因是什麽,就是那句言必信、行必果,這句話是他的心魔,是他的心結,若是找不到一個儒家的道理爲這句話撥開迷霧的話,他的心結也就解不開了。
這不僅僅是天下中的林昭想知道,現實中的林昭也一樣想知道,想找到那個答案。
他一本本的翻閱,每一行字都讀得十分認真,并且仔仔細細的去理解書中的道理,說起來有些可笑,别的玩家在遊戲裏練級、做任務、刷怪,不斷的提升實力,而自己卻在這裏苦讀聖賢書,但林昭也沒有辦法,此時隻有這些聖賢書能讓自己的心境稍微的安靜下來。
儒家,文林。
一座座道德碑林屹立,古來聖賢意境濃郁,就在碑林的盡頭,一襲灰白長衫的老先生撥開雲霧,以通天手段洞察人間。
“老大人。”
一位身穿青色儒衫的中年讀書人飄然而至,看向下界的方向,那藏書閣中的年輕劍修躺在一堆簡牍之間,一本本的翻閱,心境有些破碎,他的心神十分專注,一本本的翻閱,不放過任何一個字,有種皓首窮經之感。
“歲寒的這個弟子礙”
中年讀書人笑道:“悟性其實是極好的,哪怕是放眼儒家學宮的年輕學子之中也是屈指可數的,隻是心思太過于執拗了,在變通上稍微差了一點點。”
老先生登時不樂意了,道:“若是變通得太多,又豈能再堅持心中所念所想?董副教主這話我是不同意的,林昭能成爲歲寒的弟子,我想歲寒也正是看中了這一點,人人都說君子不器,但這其中的分寸拿捏又有幾個人能做好?”
中年讀書人輕笑:“老先生說得也有道理,隻是這樣苦了林昭了。”
“有什麽苦的。”
老先生眼圈一紅:“我們這一脈都是這樣過來的,歲寒、溫良、子熹,這些孩子不都是這樣過來的嗎?甯在直中取,莫向曲中求,我家小昭正是因爲心中有着這個念頭,所以才會心境破碎成這般模樣,他若是變通得多了,怕是心境就開始走上另一條路了。”
中年讀書人颔首:“老先生所言極是,要不您再下界一趟?這些事情,若是有你來點破,林昭的心境必然會更進一步,畢竟秦先生走了,如今林昭真正的文道護道人,其實也就隻剩下老先生你了,至于别的文脈,誰會去管林昭心境如何?”
“不去了。”
老先生蹲在雲霧旁,一副無奈的模樣,道:“身爲歲寒的先生,對于小昭我自然會管,但心境這種事情,幹預太多了反而不好,過猶不及,董副教主你說是不是這麽一個道理?而且,小昭若是自己能把道理相通,那恐怕就不是更進一步了,而是更進兩步。”
中年讀書人不禁莞爾:“如此也好,那我們就一起期待着林昭能更進兩步吧?”
扶蘇長城。
一道白衣勝雪的身影立于城頭上,身後,數百名墨家修士正在有條不紊的忙碌着,徐朔親自帶人建造一座劍閣,這座劍閣處于扶蘇長城城内,距離城牆大約五裏之遙,遠遠望去已經有起了有十丈高了,但林婉華沒有什麽心思去管這座劍閣。
她立于城頭,看向北方時,眉頭緊蹙,她站在此地就能感應到林昭的心境一片稀碎,再也沒有之前的笃定與從容了,她也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山巅别苑的王玥,楚雨的弟子被奪舍了,一個下五境人族修士被一位十一境大妖奪舍,這幾乎是不可能逆轉的事情了,也就是說,王玥的死是已經注定的了。
而林昭是什麽樣的人,對每個山巅别苑的成員都會十分的盡心,他之前就十分關心王玥的心境,将王玥從心死的邊緣拉回來,如今終于讓王玥看到一點活下去希望的時候,卻又被玉卮以入夢之術給奪了身軀,此時此刻的林昭該有多自責啊?
林婉華抿了抿紅唇,一雙美眸中寫滿了心疼,她知道,林昭的爲人有多好,他現在就有多難過,就有多愧疚,越是善良的人,背負的自責與愧疚就越多。
但她無能爲力,林婉華這輩子最擅長的就是練劍,修煉的也是劍修舍我其誰,一劍退敵的心境,對于林昭那種偏向于讀書人的細膩心境,林婉華是真的一點辦法都沒有,想幫忙,但愛莫能助,一時間,她站在城頭上,鼻子微微一酸,自己這個十三境到底有什麽用?
甚至都不能給林昭稍微分一點憂愁。
數日後。
林昭一直留在藏書閣中,不眠不休,隻是翻着一本本的聖賢書,整個人都變得不修邊幅,快要油盡燈枯了,杦栀、顧零榆、陳犇、楚雨等人看得心疼,但是誰都沒有一點辦法,此時的林昭是不願意接觸外界的任何人的,任何說話對他而言都是一種打擾。
午後,年輕夫子的一節課之後,書院裏的蒙童們稍微有一點休息時間,于是在書院的花園中玩鬧成一團。
其中,有個身穿補丁衣服的孩子玩鬧得最爲開心,将一根木棍當成劍,帶着一群孩子在花園裏跑來跑去,所過之處,草頭皆落地,一副無法無天的樣子,這熊孩子叫張洛白,年僅七歲,但卻是書院裏最皮的一個,也是挨先生手闆最多的一個,但他玩心太重,每次都是“打得真疼,下次還玩”,弄得整個書院的年輕先生都隻是搖頭。
而顧零榆則笑着跟弟子們說沒關系,少年就該有少年的樣子,真的管死了也就做不好學問了。
而此時,張洛白是書院裏的孩子王,拿着一把木劍短棍,暗搓搓的對着一群孩子招招手,将一群屬下招于麾下之後,低聲道:“知道不,咱們的劍仙山主這幾天就住在藏書閣裏呢,據說他不但是一位劍仙,還是一個讀書人呢。”
“唉”
一個挂着鼻涕泡的孩子咧嘴笑道:“山主長得可好看了,若是俺姐能嫁給他就好了。”
“美死你得了1
張洛白笑道:“就你姐那長相,比你看大門的唐廣君都未必強多少,咱們山主劍仙能看上她?”
一群孩子哈哈大笑。
張洛白又壓低聲音,道:“走,去看看山主去?”
“别别别”
一群孩子瘋狂勸解:“院主說了,誰都不能去藏書閣打擾山主,不然重罰,張洛白,上次你就被先生把眼淚都打出來了,這次再犯,怕是連屎都會被打出來啊1
“哼1
張洛白氣憤不已:“你們這群膽小鼠輩,連這點事情都不敢做,以後能成什麽大事?哼,爾等鼠輩,不相與謀,我自己一個人去,萬一機緣來了,山主劍仙收我張洛白當個親傳弟子呢?到那時,我可就是小鎮裏第一個土生土長的大劍仙了,你們幾個目光短淺的笨蛋都得尊稱我一聲張劍仙呢1
一群孩子哈哈大笑:“張洛白,你若是真敢去,我們就算是叫你一聲大劍仙又如何?”
“哼1
張洛白提着木劍短棍,靈活的攀着假山就去了藏書閣,然後從一株大柳樹上爬上了藏書閣的樓頂,從上方向下張望那位長得極有仙氣的山主劍仙。
而此時,林昭正捧着一卷簡牍,仔細研讀。
“哎呀”
熊孩子一個沒抓牢,直接從上面掉了下來,一根柳樹枝劃過林昭身後堆着的簡牍,頓時嘩啦啦的往下掉,“啪”的一聲,一卷簡牍砸在了林昭的臉上,線都松開了,剛剛好,簡牍上的一行字映入了林昭的眼簾,也就在看到這行字的時候,林昭的心靈顫抖,仰面躺在了一堆簡牍之中,淚流滿面,他終于明白了。
簡牍之上,一行字寥寥數語,但卻字字珠玑——
“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惟義所在。”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林昭閉上眼睛:“我懂了。”
他緩緩起身,渾身的氣息不斷升騰,心結徹底打開,原來如此礙難怪之前看過至聖先師的一句話,叫做言必行、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之前不太明白,現在終于有些明白了,何謂君子不器?指的大概就是這個道理,不拘泥于一言一行,真正修德的人,是應該有更多變通的,隻要在自己畫的線内,就理當無愧無心。
“原來是這樣”
他禁不住的露出一抹笑容,之後,就想想如何補救,如何讓這件事變得不那麽壞了。
此時,遠處的天際,金色雲層滾滾,盡數湧向了林昭。
“”
書院屋檐下,顧零榆看着天際盡頭,禁不住釋然一笑,不愧是小師叔啊,僅僅是想通了一個道理,竟然在北方引動了一縷文運,已然有幾分融道的氣象了!
藏書閣内。
一縷縷金色文運加身,當林昭再次睜開眼時,已然重回八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