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雲低垂,空中似乎還有陣陣雷聲低鳴,細如牛毛的綿綿細雨将天地攏做灰蒙蒙的一色。
微風吹拂,細柳在風中輕輕地搖着枝條,不知道是在舞動着還是在無聲抽泣着。
依稀有着陣陣的哭聲,伴着近乎不聞的悶雷,混合在絲絲細雨中,随着微風飄蕩在整個甯波府中。
月湖,這個唐代開鑿、宋代建成的有名的名勝,也因爲如此的陰雨而人迹罕見,隻留着一灣在微風細雨下微起漣漪的湖面以及岸邊低頭的垂柳。
毛宅,是月湖西岸的一座大宅,花木蔥郁,卻也在細雨中顯得格外的寂靜。
隻是在這座規模不小的園林式宅院裏,剛剛給家中逝去之人過完七七祭奠後的痕迹還依稀可見。
前院之中那做過法場後留存下來的灰燼,在絲絲細雨中浸成一團黑泥,淌出一道黑線。
來往的仆人們,盡是輕手蹑腳,小心翼翼地不發出一絲的聲響。
偌大的客廳古色古香、清新雅緻,一看就是書香門第家的裝飾。
兩位儒生打扮的人端坐在八仙椅椅之上,看起來都是三四十歲的樣子,但在細看之下,卻又都不像是儒生。
其中一位,身穿葛色的棉袍,手臉上古銅色的皮膚有些粗糙,像是經常勞作之人,但看起來氣息平和、非常的溫溫儒雅。另一位雖是一身藍色錦袍、也是儒生打扮,但卻是皮膚黝黑粗糙,看起來像是一個經常風吹日曬的人,倒并不像是儒生。
兩人都是微閉雙眼、抿嘴不言,看似已經來了許久。
客廳的主位處,卻是無人坐着。
一位個子不高、身形微胖、一臉敦厚、看似管家的六十來歲老者,恭敬地站在主位八仙椅的旁邊,卻是一臉的無奈。
整個客廳裏面,呼吸的聲音都清晰可聞。
又過了一會,老者輕咳了一聲,轉頭向廳外喊話:“來人,再給兩位尊客換杯熱茶來!”
“是,福叔。”
廳外一聲糯糯的低聲應和道。
福叔見外面回應,便不再言語。
“福叔,阿烈還沒醒過來麽?”
那位皮膚黝黑的儒生扭了扭屁股,神色有些着急地低聲詢問道。
“已經這麽大半天了!”
被叫做福叔的老者還未答話,旁邊坐着的那位葛袍儒生便開口說道:“怎麽?汪幫主着急了?若是幫主有急事的話,就請幫主去辦便是了。”
“阿烈這孩子是祭奠時本來就心神不甯,又被那道奇怪的雷聲所驚吓而昏迷過去。雖然已經喂服了一些安神藥、脈象也已經平穩下來,但是何時能夠蘇醒過來,還是不能确定啊。”
那位被叫做汪幫主的藍袍男子聽了,也不答話,走到客廳門口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又走了回來,一屁股坐下來:“那我就再等等,看過會阿烈能不能醒過來。”
一位侍女進來默默地爲福叔和兩位客人換茶,雖然是低着頭,但在臉龐上面,還是留存着一些淚水的痕迹。
“唉~~”
侍女出去以後,葛袍儒生長歎一聲,端起茶杯輕嘬一口,再輕輕地放下了茶杯,看着老者開口說道:“福叔也不要太難過了。阿烈聰穎明慧,必定能擔起這家主之位,日後必定能帶領毛府再次興旺起來的。”
汪幫主瞪了葛袍男子一眼,說道:“我也覺得阿烈定能帶領毛府再次興旺起來。”
“可是,荊川先生你說,那朱纨老賊的做法是不是?那可是三千多條人命啊!”
“三千多條!”
估計是太久的等待讓汪幫主胸中藏了一團悶氣,便騰地站了起來,揮臂指向了廳外:“荊川先生一路過來也是親眼看到這甯波府中那千家挂孝、千家痛哭流涕的場面吧!?”
“還有那餘姚、松江、象山等地被殺之人,足足三千多人!這可是三千多家的支柱、肩負着一萬多人的生計啊!”
“那朱纨老賊說殺就殺,置着萬民于何地!?”
“枉他還是這浙江巡撫!就是這麽巡撫地方百姓、治國安邦的嗎!?”
“浙江、福建都是山多地少之地,浙江是七山一水兩分田、福建是八山一水一分田,再加上那些皇親大臣們圈地種桑,人們一個人連一畝地都沒有!他們冒死來雙嶼貿易無非就是想着得些銀錢來養活家人。他們犯了什麽天條了!?要他們來用這血淋淋的人命來償還!?”
“荊川先生,你也曾是我大明的官員,你來說說,若是我大明的官員們都是這樣,與那暴元還有什麽區别!?也難怪那日本國對我大明素無敬仰!人在做、天在看啊!?”
黝黑泛紅的面龐,将汪幫主的憤怒表露得一清二楚,激昂的聲音在大廳之中回蕩。
“咳咳。”
荊川先生輕咳了一聲,将手中茶杯放下,說道:“汪幫主,我唐順之現在已經不是朝廷官員了,自然不便再對官場品評一二。”
“倒是我也是對這起事件有所耳聞,分明是你們侵擾餘姚縣城,在餘姚殺人防火、搶掠一番、殺害無辜百姓後才讓朝堂震動,下令浙江巡撫掃滅雙嶼啊。”
“可是汪幫主何至于把這罪名安置在朱巡撫的頭上啊?”
“哼!”
汪幫主卻是冷哼一聲,拍掌道:“殺人防火?殺害百姓!?我汪直可真是見識到了大明官員的無恥了!”
“不錯!我們确實殺人了!”
“但卻殺得是那個貪墨我們銀子的謝賊和他的那些護院家丁!至于無辜百姓?你荊川先生可以去打聽打聽,我徽幫這麽多年,可曾傷害過一個良善百姓!?”
“你荊川先生可以出去看看,浙直福建這一帶,老百姓們是相信我們徽幫還是相信你們官府!?”
“我徽幫做生意,從來都是公平交易、甯可自己吃點小虧,也不會虧欠百姓們一文錢!”
“那謝府,自己強取豪奪百姓财物不說,還以次充好!爲了交易,我徽幫咬咬牙認了也就罷了,可是他居然還要貪墨我徽幫三萬兩的銀子!”
“這三萬兩銀子,可是我徽幫上上下下幾萬弟兄的血汗錢!他也不怕撐死自己!?”
“這下可好,到底是把他自己吃撐死了!”
“唉~~~”
唐順之長歎一聲,手指點了點汪幫主:“你汪幫主又不是不知道,那餘姚謝家可是文正公謝遷的後裔。”
“文正公可是當朝皇上親自加谥的,你們把他家滅了,能不惹得皇上大怒嗎?”
汪幫主卻是絲毫不懼,反唇相譏道:“怎麽?謝家的後裔就能随意貪墨我們的血汗錢了嗎?”
“再說,他謝家人是人,這些平頭百姓就不是人了麽?就爲了那謝家幾十個爲非作歹的人就要用上萬人的生計性命來抵償麽?”
“要知道,那些被殺的家丁們,也沒有一個不是在謝家強取豪奪中作孽深重之人!”
“大明朝堂上就都是這麽是非不分、忠奸不辨的麽!?”
唐順之無奈地搖了搖頭道:“方才我已說過,你我都非朝堂中人,就不要再說朝堂上的事情了。”
“無論如何,你們也不能因爲錢财而壞了别人性命不是?”
汪幫主譏笑一聲:“切!聖人曾教導我們,以直報怨、以德報恩,對那些與我們正常交易的人,我徽幫自然是公平交易、熱忱待人。對那些欺負我們的人,我徽幫必将以牙還牙、以血還血!”
“莫不成,荊川先生要我們舍棄數萬人的生計來以德報怨不成!?”
唐順之一看情形,不能再這麽僵持下去了,便又話鋒一轉:“好啦好啦,我也不與你争辯了!我隻問你一句,此番對謝家下手,是否是你汪幫主親自下令并安排人手的!?”
“若是,那麽你汪幫主素以仁義豪爽的名聲何在!?以後我唐順之,便也不管以前如何,咱們就此絕交、各走各道!哪怕是對陣沙場也再無二話!”
汪幫主聞言一滞,苦笑了一下,低聲說道:“唉!不瞞荊川先生。對謝家下手,确實是徽幫所爲,但卻也并非是我汪直下令啊。”
“先生也知道,徽幫說是一個幫派,聚衆數萬、通達四海,但是卻是平日裏各舵自行其事、并不甚嚴謹。”
“究其根本,我徽幫隻不過是大家爲了在這茫茫大海上免受海盜的禍害、爲了自保而抱作一團,平日裏,各舵都是各自讨活、各自賺錢。”
“我汪直,也不過是在許大當家和李二當家都被官府捕殺之後,才憑着大家的擡舉,當上了徽幫幫主的位置。”
“前番攻殺謝家,因爲徐海向謝家讨債未果、又受到謝家的羞辱,怒火攻心之下,領着自己的第八舵和鄧文俊、林碧川、沈南山他們的第六舵,趁着月黑風高,把謝家一舉攻下的。”
“不過,他們也确實是如我所說,隻殺了謝賊和一些家丁,并未多造殺虐。”
“再說,我與荊川先生也是打過不少交道的,我汪直的爲人,荊川先生還能不知嗎?”
“嗯。”唐順之點了點頭:“不是你親自下令的就好!”
“不過,雖然朱巡撫被免,官府最近也不像以前那麽對你們喊打喊殺的,你汪幫主這麽大搖大擺地在地面上行走也終究有些不好啊。”
唐順之再抿了一口茶,看向了汪直。
“唉~~”
汪直歎一口氣,坐了下來,喝了口茶後,才又說道:“我汪直自然是知道這樣不好的。”
“隻是,這毛家父子兩個以前幫了我徽幫那麽多忙,我汪直總不能看着阿烈這孩子自此孤苦伶仃,自己卻在海外遠走高飛吧?”
“所以,我便趁着這次毛家過完七七四十九天的奠期,準備帶阿烈一起出海,也好有個照應。”
“隻是沒想到阿烈這孩子如此純孝,竟在祭奠之中昏迷了過去。”
“話又說回來,荊川先生此來又是何意啊?我汪直也是知道先生與毛家關系匪淺,不過也不是先生現在來此處的原因吧?”
“呵呵。”唐順之也喝了口茶,看向汪直:“我唐順之的來意與你汪幫主一樣,都是要将阿烈這個孩子帶走!”
“這可不行!”
汪直又跳了起來:“先生根本不能保護好阿烈的!”
“要知道,朝廷可是對我們這些趕海跑商之人充滿了仇視的!雖說現在官府暫時沒有對我們如何,但是誰也不能保證過些日子新的巡撫來了後不會再次對我們這些海商們下手。”
“阿烈留下來的危險太大了!”
“隻要我把他帶出海去,那就是天空海闊、自由自在,官府就再也不能對他怎麽樣了!”
“毛家現在可就剩下阿烈這麽一根獨苗了!我可不能讓他身處危險之地!”
汪直的一番話,說得老管家都有些感激了。
唐順之卻是冷笑一聲:“哼哼,汪幫主的想法不止這些吧?”
汪直脖子一抻:“我還能有什麽别的想法?”
唐順之悠悠說道:“恐怕,還想着通過阿烈與那佛郎機人、也就是毛相公所說的葡萄牙人交易吧?别人不知,我豈能不知阿烈的母親就是葡萄牙人,與外海的葡萄牙主事人是親戚?”
“你把阿烈帶出去之後,自然就能憑借着這層親戚關系,與葡萄牙人加強關系,私下貿易了。”
“哼!先生差矣!”
汪直冷聲說道:“我汪直别的不說,光與葡萄牙人打交道的次數就有數十次!我自己都能直接跟葡萄牙人對話交易。何至于還需要阿烈來做中間人?”
“我就是來把阿烈帶走,遠離這個是非之地的!”
老管家聽了,拱手彎腰,正要說話時,卻又聽到唐順之冷哼一聲:“哼!你能直接與葡萄牙人買賣槍炮!?”
“我雖不跑海,但是通過毛相公,對你們的生意有所耳聞的。”
“你們的貿易之物,雖然種類繁多,但是卻沒有哪樣的利潤可以與槍炮相比的!”
“别人不知,我卻是知道,你汪幫主還是因爲與毛相公一起,将葡萄牙人的火槍賣給日本平戶藩主,賺取了大量利潤之後才發家起來的!”
“而葡萄牙人的槍炮,也隻能由毛家父子出面才能購買的到。我大明朝廷,也是通過毛明之手,才買到了一些佛郎機炮進行仿制。”
“我大明朝廷尚且是如此,我就不信你的面子比大明朝廷還要管用!而且,我聽說槍炮在葡萄牙人那裏也是稀缺的東西,要不是毛相公娶了那葡萄牙主事人的妹妹,恐怕我大明還真是沒有人能從他們手裏買到那麽多的槍炮呢!”
“我看啊,從今往後,恐怕也隻有阿烈這孩子出面,才能再從葡萄牙人手中買到槍炮了。”
“汪幫主,我老唐說的可是實情?”
唐順之似笑非笑地瞟了瞟汪直,不待汪直回話,便又說道:“你說是爲了阿烈着想,實際呢?”
“這才過完七七,你把阿烈帶出海後,讓他怎麽守孝三年?在海外麽?”
“這是把阿烈置于不孝之地啊!你汪幫主就是這麽爲阿烈着想的?”
黝黑的臉龐瞬時泛起了紅光,汪直尴尬地輕笑道:“這,這不是事情從權嘛。萬一官府因爲雙嶼之事追究起來,阿烈不就危險了嗎?”
“毛家可就剩他這一根獨苗了,要是他再被官府爲難,毛家可就要斷後了啊。”
“與其爲了孝名而冒斷送毛家血脈的危險,還不如現實一些、先保證安全吧。”
“哼哼!”
唐順之又是冷笑一聲:“胡言亂語!”
“先不說我大明朝向來除了貪官污吏之外就無誅連之禍。光是毛氏父子兩人在以前在雙嶼港中幫忙交易,就赢得了無數的贊譽。憑着這些贊譽,就會有不少仁人來照應年幼的海峰。”
“甚至在朝廷之中,毛家因爲幫助朝廷獲得了佛郎機炮,也多少有些情面在,朝廷也絕不會再爲難阿烈這個孤兒了!”
“還有,毛氏父子都是我王學門人,與許多王學門人交情深厚。這些人,包括我在内,都能有足夠的能力與實力來保全阿烈這孩子!汪幫主可以完全放心了。”
“海上風高浪急,天災人禍不斷。阿烈他還是個孩子,終究經不得太大的風浪颠簸,萬一出個什麽毛病,在海外那麽荒夷的地方怎麽找郎中看病啊?”
“還不如由我來照看住他,一來,毛相公出海時,一般都是我前來照顧阿烈的,都已經非常熟悉了,不用花時間去重新适應。二來,阿烈這孩子天資聰穎,是個讀書的好苗子,并且他也已經跟着我讀了不少書了。我再教授他幾年,必定會又是一個毛相!”
汪直斜視了一眼唐順之:“毛相?先生可别忘了,阿烈這孩子可是與其他的孩子們不一樣呢!”
“光是那雙藍色眼睛,便注定了阿烈不可能在大明參加科考了!怎麽可能再成毛相?”
“阿烈還是跟我出海爲好!海外雖然尋醫問藥确實是有些不便,但是日本國中,也還是有些不錯的醫師的,應該沒有什麽大問題的。”
唐順之一瞪眼:“那也不行!這麽小的孩子,萬一在海上得病了怎麽辦!?”
“再說了,留在我身邊,就算是阿烈不能參加科考,光是毛家莊園就足可以保證他一輩子衣食無憂了,更别說我們王學中人還能經常照應。”
“不行!阿烈必須跟我走!”
“不行!阿烈必須跟我留下!”
。。。。。
唐、汪兩人就在客廳之中各執一詞、争執了起來,都要将那個叫做阿烈的孩子帶在自己身邊。
半晌之後,老管家無奈地開口,顫顫巍巍地說道:“兩位!我家主人還在昏迷之中呢!”
老管家的話音剛落,就聽得外面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緊接着,一聲稍微有些氣喘的聲音響起:“福叔,主人醒了!”
老管家聞言一喜,向兩位客人拱手道:“兩位,主人醒了,阿福失陪。”
說完,老管家便急步向客廳外走去。
唐、汪兩人,也是停止了争執,對視一眼:“我們也去看看阿烈,若是允許的話,就當面問他自己的決定。”
說罷,兩人也一起起身,跟在了老管家的身後。手機用戶請浏覽閱讀,更優質的閱讀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