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公諸自吳姬故後,久養其身,常入“淄學”聞音,廣識有才之士,呂公先年與北狄議和,公子諸親往護送,足見其心智膽氣。
坊間知這公子諸能文能武,陰懷翼冊者數不勝數,皆欲投其門下,一展才學,将有封官之願。
此來發帖宴請賓客,住于臨淄中的公卿大夫紛紛派了嫡系子弟赴宴,一者盡了禮節,二者意乎與公子諸親疏,若攀此棵梧桐樹,何愁鳳凰不歸家?
西燕臣民一心,少有節忌,公卿常與君上論事,況乎公子諸樂善好施,名聲在外,由他舉行大宴,旁人自無複議。
公子府外兵甲林立,侍女來往穿梭,皆面如春桃,喜色安然,狀似女子出閣中。
臨淄城外,二十餘輛車辇徐徐行來,前有布衣開道,後有護衛,車辇被布簾罩着,時有風過,掀起一角,車内之上,無一不華袍錦緞,外披大襖,貴氣非常。
城民少見貴族,車辇沿道而過,引來衆人圍觀,駐足,稽首,甚有人随車觀望,欲一睹公家子弟的風采。
公子府戒備森嚴,小校率十數兵甲站崗,莫問來者貴賤,僅憑手中請帖,有者入,無者出。
車辇進宮,揚起塵,風中含香,各家大夫士子下車步行,由自家門客請遞帖子,再由侍女迎入府中。
“見過公子諸。”
“公子諸近來無恙乎?”
“聞公子病愈,吾甚喜也。”
“彙聚臨淄士子,此魄力,唯公子諸一人!”
賓客來訪,見主人家迎門,皆上前恭賀,口中蜜語者,親近者十之八九。
姜諸心頭受用,笑不能止:“諸位遠道而來,足令府中蓬荜生輝,不飲人已醉。”
“公子謬贊!”衆人聞言,笑而作揖,以表稱謝。
“請入席!”姜諸笑道。
“公子川,公子同,公子淮,公子畏到!”
府外小校進來傳話,幾位公子踏門而入,年容風華,偏偏美眷,當屬西燕一大奇景。
此來公卿子弟多與公子私交,公子川公子同尚幼,隻知玩樂,不懂政事,公子淮與公子畏則不然,滿腹經綸,才學達人,後有兩宮夫人幫持,早有威信。
公子諸雖爲君上嫡長子,西燕名義之大公,可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君上一日不立儲,這大公之位便一日坐不安穩,若真有變故,非公子淮與公子畏莫屬。
自大夏伊始,曆經九華,後被始洲覆滅,始洲八百年而天下動亂,名存而實亡,此般爲何?
一字曰“名”,二字曰“利”
若人清心寡欲,不争不鬥,不憎不惡,唯心沉靜,天下豈有紛亂悠悠?
西燕立于亂流而不颠,固守金湯,國中兵精糧足,内有良臣輔佐,外有猛将禦敵,何人不願爲此國之君?
衆人應邀,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公子之鬥!
“弟來,兄甚喜。”姜諸迎上,樂道。
“大哥,那日蹴鞠未來,川大敗而歸。”姜川苦着臉道。
“川弟莫心塞,來日大哥再替你赢回一城!”姜諸笑道。
“今日設宴,子弟齊聚,大哥定要多喝幾杯。”姜畏在一旁道。
“爲兄風寒方過,怎敵畏弟酒量?”姜諸擺手一笑。
“大公自诩酒仙,如不飲,怎生趣味?”
遠來一青衫人,綠帶絲縧,頭束木冠,生的是白面傅粉。
姜諸喜道:“仲少傅!”
“仲青攜舍妹而來,望公子莫怪。”仲青道。
“子遊言重了,諸授學于令尊,論輩分,諸還喚你一聲師兄。”姜諸道:“況仲姬與我熟識,親如兄妹,妹來赴宴,兄不甚歡喜。”
始洲民風豪放,西燕本尚武,其豪放之風更甚,但始洲制禮樂教化天下,凡男女間必謹言慎行,仲氏書香門第,世代居少傅之職,仲雅才情不及其兄,可耳濡目染間,偏沾了書卷氣。
仲氏家規頗嚴,族中子弟少與權貴來往,獨立一格,仲雅常住香閨之中,姜諸何地見之?
仲雅心細,知公子諸話外之弦,意在兄長,故笑道:“得大公垂青,雅之幸已!”
“子遊,令妹可有意中人?”姜諸問道。
“舍妹尚未婚配。”仲青坦言道:“莫非公子已有人選?”
“大哥!”仲雅見兩人談論婚事,不由面羞似燥。
姜諸與仲青玩笑而已,女兒家羞臊,他們讨了沒趣也就作罷了。
“敢問公子白來否?”
自那日閣中相遇,推心置腹一番,仲青心思許久,本欲邀姜白回府邸小住,卻不見其人,今姜諸設宴臨淄士子,凡有名之人,無不招風而至,姜白貴爲公子,焉能不來?
“小白?”姜諸驚異道:“何時回城,竟無人禀報與我!”
“三日前,北狄鬼方氏特許公子白回朝替君上賀壽,公子你身染寒疾,自是不曉。”仲青惋惜道。
“苦了三弟了!”姜諸深歎一聲:“小白人在何處?”
“不知。”仲青道。
“程嚴,命一伍軍士尋公子白,若得見,召他來府!”姜諸回頭對一人言。
“諾!”
程嚴常留公子府聽候,公子諸往來進出,皆由他護衛,對公子諸的話,他無有不從。
時正午,賓客已齊。
姜諸坐于正東位,虎皮襖毯,兩旁火爐熊熊,氤氲暖氣散滿屋檐,倒去了大半寒濕。
左右兩旁列坐諸公,席前置木案,案上肥牛羊肉,美酒金樽,琳琅滿目,令人胃口大開。
侍女斟酒畢,退居門外,後程嚴進門,對姜諸耳語道:“未尋得公子白。”
姜諸大失所望,悻悻道:“罷了,你且退下。”
仲青見兩人耳語,又觀姜諸面色暗沉,心思今日怕見不到公子白了。
“諸位既來,諸禮敬一爵。”
座下四十五人,姜諸自不怠慢,自斟一爵酒,敬與衆人。
“謝公子!”衆人拱手回禮,掩面将酒一飲而盡。
席間觥籌交錯,言語歡暢,其樂融融,酒至正酣處,忽陰雲滾滾,驟雨臨近。
“三哥,外有龍煙,好生奇怪?”姜同遙指天外。
衆人朝外望去,真見王宮頂上,烏雲攏聚,行如風,狀似龍,足有百丈長。
姜諸笑道:“龍從雲,虎從風,此有龍雲祥降,吉兆也!”
“公子諸知龍之變化否?”仲青道。
“子遊示下。”姜諸道。
“龍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則興雲吐霧,小則隐介藏形,方今寒冬,既出龍雲,猶人得志而縱橫九州,青之意,西燕将生不世英雄。”仲青侃侃而談。
“英雄?”姜諸疑惑道:“不知子遊所言英雄,乃爲何人?”
“青肉眼凡胎,怎識得英雄?”仲青笑道。
“休得過謙。”姜諸道。
“自古亂世出英雄,西燕承平日久,幾無禍亂,堪稱盛世之道,盛世之下,人武能安邦,文可定國,縱觀西燕,唯公子諸文武雙全,不可謂不英雄!”廊下一人道。
“文德所言在理,西燕有公子諸在,百年之内,何憂禍患?”另一人附和道。
赴宴賓客大多與公子諸親近,突有雲龍現身,加之仲青酒論英雄,一人起而衆人随。
“子遊,文德可應你心思否?”姜淮斜視道。
仲青笑而不語,既不反駁,也不承認,大有任君猜臆之嫌。
“故弄玄虛。”姜淮冷笑。
“我有一人可稱英雄。”姜諸道。
“何人?”衆人不解。
“吾三弟,姜白也。”姜諸笑道。
“早聞午門有人斬馬嗜血,侍衛傳乃榮德夫人之子,莫非正是公子白?”
“于王都放肆,果然性野難馴。”
“堂堂大國公子,不言禮教,不谙世事,當真羞煞我等儒學之士。”
姜諸一言而激起千疊浪,衆人自诩風雅名士,行事皆從禮,那日公子白午門斬馬之事早已不胫而走,王宮之内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在士子眼中,此等血腥舉動如屠戶宰羊,獵戶烹狗,實不登大雅之堂。
“大哥,你言那荊侯,代伯爲英雄,旁人斷無異議,可小白久居獸庭,食野露,穿血皮,他若稱得上英雄,那天下豈不人人可王?”姜淮冷笑。
言一出,滿堂哄笑。
唯獨姜諸和仲青,面色鐵青,肚似火燒。
“白身出污濁,豈能與廊間嚼舌的僞善之輩相比。”門外傳來一道譏笑聲,衆人望去,一青年信步而來。
青年後束發,前披發,面少血色,白淨無塵,右面佩一青銅獸具,雙目炯炯有神,如草原狼般犀利。
盛世傳禮,亂世當用重典,自始洲衰弱,諸侯國權勢漸大,禮制趨于貴族,而下則施以刑罰。
始洲沿襲先朝法令,設五刑:墨、劓、刖、宮、大辟。
而墨刑古稱“黥刑”,先刻其面,以墨窒之,言刻額爲瘡,以墨窒瘡孔,令變色也。
此刑比之四刑,自是無足輕重,奈何始洲之人皆好“美”,美之物,美之德,美之人,若有一人黥面走過,市井之徒無不嬉笑嘲諷。
宮中早有傳言,呂公三子姜白面有瑕,今他戴獸具,遮蔽其面,衆人大感驚異。
“小白,你言何人僞善?”姜淮一聽,怒火四起。
“公子淮自持才學,焉不知白所言何人?”姜白冷笑道。
“放肆。”姜淮怒而起,大喝道:“伍長何在,将此子叉出去。”
衆人鴉雀,公子白和公子淮一母同胞,此間竟因公子白一句譏諷而大動幹戈,實在令人匪夷所思。
門外侍衛自認得兩人,一邊是三公子,一邊是二公子,兩公子又是榮德夫人之子,地位尊崇,他們一介下層貴族,怎敢上去動手?
“二哥,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白若有不周之處,望請見諒。”姜白笑道。
姜淮早視姜白爲大敵,方才一改平日君子德行,若姜白出言不遜倒好,如今又低眉順眼,若他拂袖而去,不僅在衆士子前丢盡臉面,落得個莽夫之名,更中了姜白的下懷。
此“激将法”,姜淮一眼明辯,安能上當?
于是回笑道:“三弟莫怪,兄方玩笑罷了。”然後目光一轉。
右邊席上,徐羅心領神會,此人與姜淮私交甚好,姜淮心思他摸得一清二楚,于是道:“大公宴賓,諸子持貼奔赴,公子白擅入府中,怕有失禮節吧。”
“徐大夫所言在理,白乃不請自來。”姜白如實回答。
“既不請自來,還望退去。”徐羅步步緊逼。
“白雖無請帖,卻有一人薦。”姜白道。
“何人?”徐羅問道。
“是我,姜钰!”
外進來兩女,姜钰一襲綠裳,姜萱一襲紫裳,翩然蝶步,行帶香風,看得四下士子無不癡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