賞了醫官,公子諸一掃病态,精氣神活,容姿煥發,遂派人宴請公卿子弟來府邸小聚,寺人領了命,拟了請帖,派侍女分送到賓客府上。
暖陽照天,雪融花開,長樂宮内洋洋喜色。
長亭之下,池塘流水,漸滿溢上石階,與木橋面齊平,廊間端坐着兩女。
“萱姊,荊國之行可還順心?”姜钰一身紫服,對身旁長女道。
此女非他人,正是呂公長女,名盛天下的姜萱!
“荊國地狹,有川河之險,與西燕一山之隔,此番出使,倒也領略其大國風采。”姜萱女子道。
“荊侯向來以和爲貴,萱姊奉君父之命,以兩國通商爲由,換取西戎情報,荊侯必會準允!”姜钰道。
“非也,荊侯未準!”姜萱道。
“怎會如此?”姜钰大驚:“荊國雖有天地之險,内無臨海,據有荒原,國不富民不強,君父取道隴山,将其商隊引入臨淄,實乃利荊國之舉,荊侯焉能不許?”
“荊侯精算計,西燕乃東方大國,兵精糧足,錢财賦稅取之不盡,憑此足以逐中原而争天下,若西燕真有雄心稱霸,荊國必首當其沖,故荊侯心有慮,一旦兩國通商,荊國虛實洩露,甚爲不利,方才不許!”姜萱道。
“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枉費君父一片盛情!”姜钰憤懑不樂道。
“亂世之下,人人自危,常情罷了!”姜萱瞧她動怒,翩然笑道。
“萱姊訓是,钰兒所言孟浪了。”姜钰紅着臉。
“荊侯不許,但一人已許!”姜萱道。
“荊侯乃一國之君,權勢系于一身,他不許,何人敢進言?”姜钰反問道。
“上卿高漸之子,高離!”
“高叔平?”姜钰先驚後笑:“道是誰,原是此人!”
當今荊國之主雲彌幼年上位,老國主臨死前,托孤于五卿,五卿者:高氏,王氏,趙氏,中平氏,周氏。
五卿位高權重,又受命老國主,在荊國威望隐逾雲彌,而五卿中,唯高氏獨占鳌頭,力壓四卿。
高漸有三子,字伯平,仲平,叔平,高叔平二十出頭,已居上大夫之職,傳聞此人私養門客,友遍天下,手握萬貫,乃荊國第一富賈!
因那年春,呂公邀荊侯于歸雲山狩獵,高漸年事已高,命高離随荊侯同往,恰逢姜氏兩女陪同呂公車駕,高離見姜萱玉容,三魂沒了七魄,四竅升了九天,一連五日,日日前來拜會。
姜萱蕙質蘭心,豈能不知個中深意,以男女之别爲由,幾次三番婉拒高離。
照說“樹有皮,人有面”,士子才俊更當有自知之明,而高離不信邪,姜萱愈推,他愈傾心,甚者三月齋戒,以求姜萱招爲入幕之賓!
“此人虛浮,倒也有禮,耐得住脾性,況高氏乃荊國權貴,他一言,足有萬斤分量。”姜萱笑言。
“依小妹看,隻須萱姊嫁他,莫說通兩國商路,便将荊國虎符拱手相送,他也甘心!”姜钰笑道。
“女兒家,休言這等臊話,若你喜他,明兒廣元殿上,姊親奏君父,将你許配高氏?”姜萱佯怒道。
“别别别。”姜钰鬧了個大紅臉,忙釋:“萱姊勿惱,钰兒不矯便是了!”
姜萱見她慌作一團,心思小妹文德兼備,賢良寬厚,唯獨不擅應對事故人情,日後若遇奸詐之徒,恐遭欺心!
心歎一聲,又道:“聽聞昨夜,你帶人回宮?”
姜钰道:“是三弟!”
“小白?”姜萱驚異道:“你怎帶他回來?”
“三弟遠來疲乏,公子府未有落腳處,钰兒情急之下,隻好領他回長樂宮。”姜钰可憐道:“姊,念姊弟一場,暫留他幾晚,若狠心驅之,這臨淄寒冬,他又往何處歸宿?”
姜白少時知書達理,又長一張讨喜臉,兄弟姊妹自不用說,連宮中侍女寺人對其也謬贊有加。
古人常言“以小見大”,姜白年少已有幾分賢君之氣,甚有人道:若無公子諸,呂公百年之後,必立姜白爲儲。
姜萱與姜白非一母同胞,總歸是至親血緣,承了些許情,況小妹哀求,于情于理都因收容,以她姜氏長女的身份,外人也不敢說道流言。
“罷了,你既決心,姊依你便是!”姜萱松口道。
“當真?”姜钰大喜過望,俏目飛花,挽着姜萱皓腕嬌笑:“萱姊大義,钰兒替小白拜謝。”
“姊妹間,談何謝?”姜萱氣笑道:“況準你善心,莫不許姊慈悲?”
“钰兒并無此意!”姜钰改口釋道。
正值此,長廊外行來兩侍女。
“何事?”姜萱見侍女來,問道。
“回公子萱,公子諸派人送來一竹簡。”侍女說着,将竹簡呈上去。
“下去吧!”
“諾!”
侍女應聲告退,廊下隻剩二女。
姜萱取過竹簡,上銜一朵白玉蘭,玉蘭白潔無暇,甚比美玉,觀之靜心,聞之撲鼻,她将帛劄解開,上書道:
姜氏佳女千古談,醉飛吟盞勝須眉,東府羨名舉雅會,雲豪才士風雨來,若蒙玉蘭棹雪行,兄則掃花以待。
“平日見公子諸舞刀弄槍,活如将帥,這吟風弄月倒也不落下乘!”姜萱笑道。
“公子府宴請才士,不外乎飲酒賦詩,擊缶鼓瑟,圖一男子之樂,不去也罷。”姜钰不喜酒會,往日宗族子弟相聚,嬉嬉鬧鬧,無個正經,更有甚者,言語輕佻,暗含戲意,令她肚氣滿腹,久不能洩。
“話雖如此,但公子諸大病初愈,诏宴公族士子,無非沖沖喜氣,況他深得君父器重,若開罪與他,恐遭人口實!”姜萱皺眉道。
“姊欲往而往,钰兒不從。”姜钰撅嘴負氣道。
“莫耍性子。”姜萱佯怒道:“大公之面豈能拂?你若不應,小白焉能同往?”
“萱姊何意?”姜钰愣神道。
“小白雖爲公子,實不受人待見,你真有心助他一臂之力,此番便是良機,以胡人之姿立于中原大國,傳将出去,亦是千古美談也!”姜萱笑道。
“君父已有意,此舉怕不妥吧!”姜钰斟酌道。
“自古強者爲勝,西燕經千年戰亂,傲立不倒,雄風遠播萬裏,世人敬重不過一抹君王血性,大公沉穩冷靜,有泰山之安,此人守成即可,卻無開疆辟土,雄霸一方之能,君父欲圖大業,必不立此人!”姜萱闊論道。
“依萱姊意,小白将有王霸之兆?”姜钰掩嘴低呼,美目四下環顧,生怕被聽了去。
先年,君上已有意立公子諸爲儲,事雖未頒布,衆人心知肚明,在此時,姜萱直言君上必不立公子諸,那便是妄議君意,企圖教唆,若傳入廣元殿中,輕者面壁思過,重者交由司寇刑罰。
“欲成王霸,非一日之功,小白深入北狄十數年,脾性定與少時不同,況他此行而來,賀壽其一,其二……”姜萱言至此,忽笑道:“罷了,你且喚他前往。”
“若他不肯?”姜钰憂心道。
“雄鷹莫爲冷眼而收利爪,此宴他須去,也必去!”姜萱笑道。
姜钰起身,離了花園,往後庭去了。
清流之下,沿水曲折,三四十步,方見一屋,周遭密林,遍布翠竹,竹遇霜凍,挺立傲然,外人如來,恍如仙居。
姜钰端見房門虛掩,心料三弟未起,卻聞屋内傳來一道喚聲。
“姊何不入内商談?”
“你已久候多時?”姜萱微驚。
“白不通文武,耳目卻聰,钰姊于林中徘徊,又投石解乏,定有事相告,确否?”姜白開門,面容含笑,媚陽下活脫脫一貴氣公子,哪見得半點污濁。
姜萱鬧了個紅臉,嗔怪道:“好個小白,既知姊來,何故假寐戲弄,當真無禮!”
“豈敢豈敢?”姜白賠笑一聲,道:“且先進屋。”
“哼!”姜萱秀腳踢開石子,悶氣而入。
姜白搖頭苦笑,常人言:姜氏二女莊而淑,今怎稚如女童,與他意不和?
屋内從簡,無花無木,四相皆空,唯留一方古琴,竹林清響,恍如琴音隔絕,萬裏塵嚣,不聞似醉。
塌下置蒲團,蒲團旁有一串檀木佛珠,珠圓玉潤,透出渺茫靈氣。
門虛掩,淩亂幾縷冬風,吹得屋内爐火搖曳,騰出萬千熱霧。
“姊請。”姜白盤坐席上,開了爐上茶罐,倒了一碗茶水,遞給姜钰。
“無病無災,喝甚茶水?免遭一身草氣!”聞茶苦澀,姜钰不悅道。
“此非茶,爲北狄之物,名冠尾花。”姜白笑道。
“冠尾花?”姜钰自持通今博古,閱覽百家名典,醫藥占蔔也略涉及,卻不明此草來曆。
“北狄荒原,多牛羊而少花草,此花逢十月開花,花開尾處,與地接壤,牛羊隻食冠葉,其花得以幸免。”姜白釋道:“此花味甜,能驅寒調濕,故回城時帶了些。”
“保其身而不顯姿容,此花心思,當真妙不可言!”姜钰驚歎一聲,瞧着姜白:“若比花,人更勝一籌。”
姜白未語,面色從容,仿佛姜钰此言與他并無幹系。
姜钰聰慧,不多問,隻将那湯水喝下,果然,味道甘甜可口,比那苦茶作藥之物強勝百倍。
俗語言:酒過三巡,菜過五味。
兩人席地而坐,論道談典,别有風趣。
“钰姊知白必往?”姜白道。
“是萱姊。”姜钰道。
“傳聞天下才氣共八鬥,萱姊三鬥,钰姐三鬥,外兩鬥群人分之,白微末之士,胸無點墨,自瞞不過萱姊。”姜白自嘲道。
“甚麽微末?你乃君父三子,我之族弟,國柱之體,豈爲一時不待而自憐?”姜钰氣道:“日後休言!”
“白遵姊訓。”姜白道。
“随往否?”姜钰問道。
姜白稽首,行至姜钰席前,深躬而下:“謝公子钰。”
見狀,姜钰心頭又喜又悲,悲喜交加,一喜小白出宮十數年,脾性改而有禮,粗曠達而多趣,二悲宮人親疏,再無少時圍簇,一喜一悲之間,多少唏噓躊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