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之外，馬蹄聲亂，冰雪淩濺，百餘騎從北而來，浩浩蕩蕩，如入無人之境。
“公子，前方便是臨淄城了！”馬背上，劉誠之對左側一青年恭敬道。
十五年前的劉誠之爲一介都尉，如今已成邊關大将，在軍中威信甚高，僅次于大将軍季玄，可謂軍權手握，一呼百應之人。
“多年不回，臨淄分外繁盛了！”青年一襲墨黑胡服，緊身窄袖，發束起，挽于項後，上插一根棕木髻。
他左臉貌柔膚白，似有病容，右臉不示人，戴一銅面，隻露出雙目。
騎在馬上，青年沉默不語，目望高牆城樓，遙想十五年前，臨淄城，飛閣流丹，氣勢恢弘，如同沙場上的鐵甲軍牆，囷囷焉拔地而起。
“公子？”劉誠之見他神情有變，不由低呼一聲。
“無事，随軍進城吧！”青年微吐一口氣，收斂心神，策馬揚鞭，朝臨淄城飛奔。
“欲将心事付瑤琴，弦斷有誰聽？”劉誠之怕看出了青年心事，哀歎一聲，也随其入城。
自西燕與北狄戰事平息，臨淄城少有戒嚴，因姜武有令，準許北狄商人入臨淄行事買賣，故而在臨淄城内，已撤三道兵線，隻留百十人把守四個城門。
百餘騎入臨淄，有劉誠之将令在手，莫說守城将士，即算公卿大臣，也不敢阻攔于他。
過城門，城内街道寬闊，東南十餘丈，一馬平川，兩側瑞雪疊嶂，已有兩尺見厚，奔馬踏雪而行，不免馬蹄打滑。
青年躍下馬來，捧起一柸新雪，往口中猛塞，整張臉凍得紅通，嘴角發紫。
“走！”将雪吞入腹中，青年躍上馬，馬兒仿佛來了精神，在雪中狂奔，竟開出了一條雪道。
“公子禦馬之術果真了得，不愧是君上之後！”
“可憐年少出國，入了番邦，若在都城，何愁西燕大事不成？”
“民有柴米難，君有悲歌事，皆不易啊！”
當年，姜白由季玄和劉誠之護送進北狄，邊境士卒無不震驚，深年以來，每逢兩軍摩擦，欲動幹戈，姜白必從北狄出，行至靈州城，勸誡兩國罷兵言和。
靈州乃邊關重鎮，将士兵卒一去數年，不得歸家，個個思鄉心切，可一國安危全系于其身，士卒不敢懈怠，但與公子相比，這般苦思又算甚？
堂堂大國公子，本應錦衣玉食，顯享榮華富貴，到頭來年幼侍狄，離父，離母，離兄，離民，一去十五載。
十五載春秋不曾回鄉，更不見歸期，莫說姜白，旁人觀之，亦爲之悲情而動容！
恰逢呂公壽誕，北狄首領鬼方裘特準姜白入臨淄道賀，以行多年未行之孝道。
百裏奔襲快馬鞭，隻飲臨淄一柸雪！
衆人口中不說，心滿惋惜，公子重回故土，觸景生情，怕是萬般哀傷，難以消遣。
馬蹄飛踏，一行人橫穿臨淄城，一路無人阻擋，半柱香功夫便到了王宮之外。
王宮設三門，前有端門，午門，太和門。
門闊氣莊嚴，門内兩側鋪成廊庑，端門在前，午門之後，衆人過了端門，在午門前停下。
士卒回禀後，寺人已至午門外，準備迎接遠來之客。
寺人見百騎來，一眼辨明那銅面青年乃西燕三公子姜白，遂行尊禮：“老奴見過公子！”
姜白下馬道：“徐寺人多年不見，可有恙乎？”
寺人連忙下跪，動容道：“老奴一介卑宦，豈值公子惦念，實在折煞老奴了！”
姜白問道：“猶記少時，你與林寺人曾侍奉于我，今怎不見他？”
徐寺人道：“林寺人三年前生疾死了。”
姜白唏噓一聲：“吾歸爾已亡，悲哉！”
“公子遠奔百裏，回朝賀壽，必也乏了，不如先進宮中養息，待大典開始，再入廣元殿面見君上。”徐寺人道。
“也罷，随你入宮。”姜白應聲，剛欲随寺人入宮，百騎中走出一人，道：“公子莫忘一事！”
大漢身長八尺餘，滿面髯須，披頭散發，樣似虎狼，孔武有力，冰雪之天隻穿一獸皮，着實驚詫。
此人非山林野士，乃北狄三大豪族呼延氏之後，鬼方裘座下四大将之一，呼延單是也！
姜白側目而視：“呼延将軍所言何意？”
呼延單道：“公子乃吾國國主養子，今來臨淄朝賀，望公子在呂公前爲鬼方氏争光，待壽誕畢，呼延單親來接公子回國。”
“養子？”姜白冷冷一笑：“非質子也？”
呼延單面僵，虎目熟視之，陡生幾分寒意。
劉誠之暗道不好，當年君上送子入北狄，歸鬼方育養，世人明了，此舉名爲過繼，實則爲質。
今兩國修好，鬼方裘又特準公子回朝賀壽，呼延單受令護送，公子縱使百般不易，亦不能于此人前重提舊事。
劉誠之隻覺脊梁刺骨，連忙朝寺人使眼色：“寺人，還不随公子入宮？”
“諾！”徐寺人年老事精，會意道：“公子請！”
姜白躍上馬，未看呼延單一眼，頂着寒風，緩緩行入午門。
“回宮！”
徐寺人高喝一聲，領着四五個寺人一同入宮，門将拉上午門，再次緊閉。
午門内，來回遍布甲士，甲士乃王宮禁軍，全是一等一的勁卒，這些甲士日夜守衛王宮，唯君上是從。
“何人敢闖王宮禁地？”一隊甲士正在巡邏，見午門外奔來一匹快馬，紛紛湧去，将其攔住。
“放肆！”徐寺人怒道：“此乃玉芙宮公子，還不放行！”
“榮德夫人之子？”
“公子淮，公子同，公子川，今在校場蹴鞠，怎又來一公子？”
“莫不是久居北狄的公子白？”
這群甲士應召入宮守衛君上，年不過二十五，隻道玉芙宮住着三位公子，而傳聞十五年前，君上曾送一子往北狄，那子正是榮德夫人之嗣。
今宮中蹴鞠，各殿公子相聚于校場之上，如今又來一公子，衆人不問也明其人是誰。
“公子！”衆人豎戈站立，排成一列，恭敬行禮。
姜白不喜不怒，走至一小校跟前，那小校值禁軍伍長，戎腰佩劍，沒等其應聲，銅劍已被姜白拔出。
銅劍出鞘，寒光冷厲，小校心道冒犯了公子，公子惱羞成怒，欲要一劍殺了他，吓得魂魄盡失，伏跪在地上，乞饒道：“公子息怒，小卒一時愚鈍，不識公子貴體，望公子饒小卒一命！”
周遭禁軍面面相觑，皆斂聲屏氣，不敢出言求情。
呂公之下，公子爲大，誰敢與之對視？
姜白環顧四周，見衆人畏懼，噤若寒蟬，不由大笑一聲，拔劍而起，躍步上前，隻見一道寒光映雪，随行的那匹駿馬已身首異處。
“噗！”
劍斬馬頭，滾燙的馬血飛濺，落在青銅獸面上，照的姜白如一尊血人，戾煞非常！
“啊……”數十個禁軍大驚失色，身不亂，心卻亂。
王宮規定，除禁軍之外，任何公卿都不許劍履上殿，貴如公子公孫，未經君上批示，也不得持兵刃，更不得在宮中行兇鬥狠，一經發現，禁軍可擒之押往司寇府，可謂宮中第一大禁令！
如今公子白不僅搶伍長佩劍，還于午門當衆斬馬，簡直視宮訓如無物，按律應當即刻擒拿。
“王宮之内……不得……不得動兵戈。”小校心驚膽戰，面如死灰，舌頭打結如麻花。
姜白将臉上馬血擦幹，把劍擲于地上，道：“此馬桀骜不馴，我早意屠之，至于馬屍，賜于爾等分食罷了。”
衆人聞言，恍惚之間又生喜色，西燕瀕臨東海，又有隴山之佑，兼具漁鹽之利，海邊之民常打漁爲生，至于六畜，民間乃行供奉之事，平日少有食。
而馬匹受司空府管制，唯公卿大夫能蓄養，百姓不能私自圈養，若有發現者，處以極刑。
禁衛軍乃君上私兵，年有一次能食肉，就連大夫，也不見得日日能食肉。
如今公子白午門斬馬，将馬屍賜于他們，這實在太過貴重，堪比千金呀！
何況北狄戰馬骁名遠播，肉肥而美也，狄人大将尚不曾吃過，卻落在了他們的口中，若說将出去，也值炫耀一番了！
“謝公子賜肉！”
士卒忘乎所以，哪顧得許多，四五人圍将上去，将馬屍擡上肩頭，趁着四下無人之際，送往膳房，以飽其辘辘之肚。
“可須爲公子備回程之馬？”徐寺人驚魂未定，半響後，方才想起此事。
“吾不回也！”姜白翹首以望，諾大的王宮近在咫尺。
悠悠十五載，無一夜不夢回臨淄，今朝他既來臨淄，重踏西燕故土，豈有回狄之理？
在城頭之上，姜同姜川蹲坐于地，渾身抖擻，不敢冒頭。
聽聞姜白回朝，兩位公子從校場跑來，本欲一睹三哥容姿，誰知，至了城頭，腳都未站穩，就見一人策馬進午門，拔伍長佩劍，一劍斬馬，血濺午門。
雖隔十數丈遠，不見那人容貌，但能血濺王宮，禁軍匍匐不敢緝拿，唯公子白是也！
兩位公子出身高貴，少見刀兵，況乎血淋之景？
“三哥？”姜同咽着口水，看向姜川。
“三哥！”姜川不敢起身，頻點頭。
一時間，兩人心神俱震，躲在城樓後頭喘着粗氣。
而在廣元殿外的白玉階上，一青年身穿朝服，迎風對望，将午門之景收入目中。
“午門斬馬立誓，臨淄恐有大變矣!”
《周禮》内有“宮者使守内，以其人道絕也”。“寺人”類似于後世的太監宦官手機用戶請浏覽閱讀，更優質的閱讀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