隴國公清肅北方後,宋國也得到了片刻安甯,以至于有許多宋國百姓回到了故地重新開始居住,這座剛剛被蠻騎屠殺的小小村落,便是其中的代表。
宋國村民在看到蠻騎時的震驚,和在臨死前的驚恐表情依然殘留在他們的臉上,這些可憐的草民們到死都還不知道,爲什麽,爲什麽已經消失了二十年的蠻人,又出現在了這裏。
千餘名蠻騎把這座村落裏的糧食掃蕩一空,确定沒留下任何活口後,這才拱衛着那名年輕貴人緩緩往草原深處走去,夜空下,蠻騎們手裏持着的火把連成了條火蛇。
村莊裏的大火在燒光這裏所有東西之後,漸漸熄滅,村尾的枯井口,忽然爬出了個渾身是血的女孩。
女孩長得清秀可人,她看着眼前的慘狀,撲在一個被蠻騎蹂躏後殺死的村婦屍體前哭了許久,她茫然的擡頭看了眼陰雲後的明月,在狼藉之中,開始尋找能夠讓自己活下去的食物,好讓自己離開這片修羅場。
宋國朝廷知道這件慘案發生,已經是三日之後,朝野震動,懦弱的宋國皇帝焦急喊來大臣,驅遣他們火速前往明國京都,把這件事情告訴大明朝那位無所不能的皇帝陛下。
當年是明國人趕走了蠻子,現在蠻子又重新殺了回來,孱弱的宋國和周邊幾個小國家,隻會成爲他們砧闆上的肉,這個世上,隻有大明帝國,才能把那些吃人肉,喝人血的蠻子,重新趕回去。
又過了一日,宋國使團整裝待發,往金陵城趕去。
大明帝國的邊境依然祥和甯靜,甚至西北道的百姓們聽說,已經停了很多年的與西齊的商貿往來又将在英明的陛下對西齊施加壓力,重新展開。
那些靠來往兩國走私戰馬和名貴古董的商人們歡欣雀躍,高呼陛下聖明。
金陵城,還不知道蠻子重新回來的事情。
當年殺得蠻子聞風喪膽,險些滅族的隴國公與葉集老将軍,還在享受天倫之樂。
葉集老将軍愁自己唯一的孫子隻喜歡國公府那位任性刁蠻的大小姐,别家的姑娘連看都不帶看一眼,老将軍根本不會相信,當年被龍骧鐵騎殺得跟死狗一般的蠻子,會在短短二十年之内,重新恢複元氣。
隴國公正在廚房盯着一個咕咕冒泡的藥罐,禦珑淇已經病了兩天不見好轉,讓這位戰功彪炳的國公爺,心疼了許久,以至于不顧國公之尊,親自爲女兒煎藥。
當藥煎好,隴國公捧着小碗走出廚房時,忽然覺得額前一涼,他摸了摸額頭上已經融化的冰雪,擡頭看去,炯炯有神的眼睛逐漸眯了起來。
金陵城,下雪了。
大業十九年,已經有十年未降過雪的金陵城,迎來了第一場瑞雪,正式告訴世人,冬天來了。
葉集老将軍穿着厚厚的棉衣,雙手收在袖子裏,好像個農家老翁躺在院子的搖椅上,看着身後爲自己撐傘的葉培,微笑說道:“那年在北方,也是一場大雪,我和禦城領着六千鐵騎與兩萬蠻騎血戰,最後完完整整回到燕京城裏的,隻有不到九百,但也不虧,我們把蠻子最後的兩萬精銳,全部殺了。”
重新執掌軍權,手裏握着京衛指揮使司這個要害部門的葉集老将軍,覺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那個金戈鐵馬的年代。
葉培老老實實的站在自己爺爺身後,他年少瞞着家裏投入龍骧鐵騎,靠自己的能力一步一步爬到了如今的位置,自然知道自己的爺爺,當年做了多麽了不起的事情。
說到這,葉集老将軍臉上露出了遺憾的表情:“可惜讓那幫老弱回到了草原深處,沒能徹底滅了這幫畜生,今後,這就是你該替爺爺完成的事情。”
“現在想想,那幫畜生也是狠,爲了留一些種子,不惜把僅剩的精銳全部拿出來送死。”
葉培知道,沒能把蠻人斬草除根,是爺爺一生的遺憾,但這位龍骧鐵騎裏最年輕最有前途的青年将領相信,自己一定能夠做到爺爺和隴國公都做不到的事情。
滅絕蠻人,殺掉他們的王。
近一年來,已有無數情報顯示,草原深處的蠻子又重新回來了。
葉集老将軍把粗糙的雙手伸出袖口,接了片雪花,望着掌心的水漬淡淡對葉培說道:“過完年,你便又要回去,有一點你要在心裏記住,萬萬不可與錦衣衛走得太近,我指的是那個剛剛當了千戶的小子。”
大明帝國擁有不少千戶職位的武官,錦衣衛統共三十餘位,可能讓葉集老将軍特意拿出來說的,金陵城内,便隻有一位。
那個年僅十七便當了千戶的幸運兒。
葉培聽後有些不解,說道:“爺爺,孫兒覺得,那個叫秦鍾的小子應該有些真本事,那日在宮裏您也看見了,我真不是他的對手。”
“打仗,靠的是一個人嗎?”
葉集老将軍回頭看了眼葉培,搖頭說道:“你什麽時候見過一個人就能決定一場戰争勝負的?”
葉培當然知道這個道理,卻依然無法理解葉集給自己的忠告。
葉集老将軍歎了口氣,自己這個孫兒什麽都好,但就是性子單純了些,也不怪他,自小便參軍入伍,軍伍之中可沒有那麽多勾心鬥角,戰場之上任何的陰謀都隻會用真刀真槍來化解,葉培到了這個年紀依然如此,也算正常。
但有些事情,還不能讓葉培知道,就算知道了,他也沒法理解。
當日得知含山公主出宮前往南鎮撫司後,葉集老将軍便對如今秦鍾産生了絲絲的厭惡與提防,換句話說,對于葉集那個年代的人來說,但凡與宰相府血脈扯上關系的,都會令他不由自主的多加忌憚。
如果他今後倒向公主殿下怎麽辦。
如果公主殿下真的開始攝政怎麽辦。
如果,如果公主殿下知道了當年的真相,又該怎麽辦?
雪已經漸漸在地面上鋪上了白花花的一層,葉集老将軍呵出了口氣,話鋒一轉,問道:“淇淇的身子,還沒有好?”
葉培聽了後之後不禁苦笑:“孫兒不知道,自從回來後,孫兒都還見過淇淇。”
不知爲何,當日在南鎮撫司,秦鍾說的話直到現在還沒有露出半點的口風,也不知是不是穆老将軍特意下的命令,還是别的什麽,但據說那天之後,公主殿下身邊那個名爲綠柳的宮女特意帶着幾位持刀官去了南鎮撫司,向沈博南鎮撫傳達了公主殿下的幾句話。
綠柳回宮後,已經是偵緝院二品大員的沈博南,把那日參與此事的屬下全部聚集在一起,放了很多狠話。
葉集老将軍眼神中滿是寵溺與自責,他就這麽一個孫兒,還如此的争氣,這麽多年葉培也隻喜歡禦珑淇,早已表現出了足夠的誠意,既然如此,那便盡快把事情定下來吧。
“我會去找陛下賜婚,這點面子,陛下還是會給我這個老頭子的。”
“你年紀比太子殿下都要大,殿下都要成婚了,就算你人在軍伍,也不好拖得太久。”
葉集老将軍拍了拍葉培的肩膀,花白的胡子一顫一顫,哈哈大笑道:“我孫子想要的女人,爺爺一定會讓你娶進家門。”
有個宋國少女失去了自己的家人與村莊,正冒着風雪,往西錦城趕去投靠遠房親戚。
有位國公爺正看着自己女兒憔悴的容顔心疼,用調羹小口小口親自喂藥,也有位老将軍正在憂心自己孫兒的婚事。
還有位太子殿下,披着厚厚的大氅,正在一間小院前,遲遲不敢走進去。
他的身後,站着十餘名身上蓋着白雪,卻紋絲不動的大内高手。
年關将近,即便是最尋常的百姓都開始置辦年貨,金陵城内祥和一片,就連北城那些隻知道鬥狠打架的閑散漢子,都低眉順眼的回到了家中,給他們的老父老母重重磕頭。
陳提,原南鎮撫司小旗官,死去的梅長運百戶的大舅子,正提着盒糕點往家中趕去。
年已三十的他至今未婚,偵緝院内的老人們都知道,這個小旗官靠的不過就是當年的梅長運,如今梅長運死去,沈博南院長卻沒有遷怒于他,反而升了他的官,如今的陳提,已是偵緝院某部頭目。
這不是因爲他能力出衆,而是因爲他是梅長運那個小妾的哥哥。
因爲那個小妾,懷了梅長運的孩子。
對于梅長運遇害的案子,沈博南依然在追查,穆老将軍依然放在心上,但好歹也快過年了,所有人都放下了擔子,準備安心過年。
陳提也不例外,他低頭走進小院,拍掉身上的白雪,笑着沖内堂喊道:“霜霜,我買了你最愛吃的糯米糍,剛剛嘗了一口,能甜掉牙。”
見無人應答,陳提還以爲是孕婦嗜睡,自己的妹妹說不定正躺在床上歇息,便輕手輕腳的往裏屋走去,不知爲何,他的手放在了腰間的繡春刀刀柄上。
推開門,陳提便看見數名錦衣衛百戶橫刀立馬站在妹妹的屋中,一位年輕的千戶大人,正坐在床沿邊上,靜靜看着熟睡中的霜霜。
陳提見狀,把已經出鞘的刀重新收了回去,恭恭敬敬的行禮說道:“見過秦千戶。”
秦鍾擡頭望去,對沈青等人說道:“你們先出去。”
屋子内隻剩下了秦鍾與陳提兄妹二人,霜霜還未顯懷,如今酣睡在床上。
“大人,不知您今日.......”
“來看看你們。”秦鍾站了起來,走到陳提面前,笑着說道,“那天的事情,我還沒好好謝過你。”
陳提看了眼秦鍾,随即低頭說道:“卑職,不知道大人什麽意思。”
“如此最好。”
秦鍾走回床邊,一隻手放在霜霜的小腹上,端詳了番霜霜貌美的容顔,淡淡說道:“我知道你們肯定不是親兄妹,至于冒名頂替的是哪個,我也沒有興趣知道。”
“你對那個喜歡穿紅裙子的女人忠心耿耿,這點我很佩服,但是.......”
秦鍾看向陳提,語氣低沉:“但無論如何,我是錦衣衛千戶,職責所在,偵緝院何等要害,我不可能看着你在那裏待下去。”
陳提靜靜看着眼前這個年輕的千戶,微笑說道:“大人,我們都有把柄在各自的手裏握着,如果您要做這些事,就不怕我來個魚死網破?”
“我不過是個小人物,死了也沒關系,可您呢。”
“您是千戶啊,十七歲的千戶。”
秦鍾深深看了眼陳提,沉默許久,忽然說道:“你,還想要這肚子裏的孩子嗎?”
一直從容不迫的陳提因爲秦鍾的這句話,眼神中閃過了絲慌張,他迅速鎮定起來,微笑道:“大人,我不知道你什麽意思。”
“從你妹妹上了梅長運的床之後,你每日都偷偷給梅長運的差水裏下藥,方子我先前在北鎮撫司看了,是讓男人絕後的東西。”
秦鍾撫摸着霜霜平坦的小腹,看向陳提說道:“一個沒有生育能力的男人,是怎麽讓你妹妹懷孕的?”
陳提的臉色漸漸暗了下來。
“我連你爬上自己妹妹床的次數都知道,所以沒必要在我面前演戲。”秦鍾看着陳提,淡淡說道,“我能理解你們,畢生隐姓埋名,擔心受怕有一天會死在我這種人手裏,今天來,我拿你孩兒的性命威脅你。”
“滾出偵緝院。”
秦鍾直徑走過陳提,打開房門說道:“所有人都會認爲是我在報複你,所以沒有必要擔心,我錦衣衛金陵衛所,兩千多号人,缺個負責采購衣物和每日供需的官吏,俸祿和你現在的一樣,過完年就來報道吧。”
“還有,告訴宰父旻,今後别再讓我看見她。”
秦鍾走了,領着那幾個兇狠惡煞的百戶騎着馬離開了陳提的小院。
陳提神情複雜,細細思索番後,放棄了去通知宰父旻的想法,他來到霜霜的床邊,解開了被秦鍾封住的穴道,握着她的手,眼神裏滿是愛意。
在這個兇險的世道裏,他這個随時都有可能死去的敵國探子,唯一能夠寄托情感與依靠的,便是這個當年與自己一同來到金陵的‘妹妹’,如今,還要加上她肚子裏的孩兒。
“殿下說的沒錯。”
陳提抱着霜霜,輕聲道:“那位秦千戶,認真起來真的很可怕。”
“這樣也好,今後,我們便好好過日子吧。”
剛剛從睡夢中醒來的霜霜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聽了陳提的話,她欣喜的點了點頭,輕輕摸了摸自己的小腹,嬌媚的臉蛋上露出了慈愛的笑容,此刻的她,渾身都透着母性光輝。
秦鍾接過何無憂遞來的大氅披上,擡頭看了眼灰蒙蒙的天空,一口熱氣呼了出來。
這麽快就要過年了。
自己也很快便要離開這座城,還真有些舍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