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從民間的角度來看,這位公主殿下與以往那些泯滅在史書之中,隻能占寥寥數筆的公主們沒有什麽區别,如果不是陛下當年的那句話,含山公主可能隻會比别的尋常公主,在史書上多上那麽一句。
性恬淡,貌美。
但就是皇帝陛下的那句話,讓朝堂之上的大人們,對于這位依然稚嫩的公主殿下,充滿着一切的好奇與敬畏。
大業四年,皇帝陛下抱着含山公主站在皇城之上,看着城下三十萬将士,文淵閣,文華殿閣大學士,溫柔的摸了摸含山公主的小臉,說道:“可攝政。”
這是十幾年前的事情了,那時候穆老将軍還未退出朝堂,隴國公與霍明渡将軍剛剛獲得舉世無雙的功績,大明帝國剛剛從黑暗之中掙脫出來。
就在這樣的時刻,皇帝陛下說了這麽句話。
據傳當年首輔葛齊晟入宮與皇帝陛下就這個問題讨論了一整晚上,殿外小太監能聽到葛齊晟大人不解的懇求與憤怒,而皇帝陛下卻依然一意孤行,或許是因爲當年朝堂反對的聲音太大,時至今日,含山公主依然沒有對任何政事發表過意見。
不發表,不代表沒有這個權利。
因爲皇帝陛下,從未收回過自己那句話。
可攝政。
大明帝國傳承至今,唯一一位有此殊榮的公主殿下,便這樣出現在了世間。
當年陛下親赴道教聖地,爲二位殿下祈福,含山公主得真言。
高危安可涉,平坦是延年。
秋彤巷已經戒嚴,這代的邸氏皇族,因皇帝陛下清肅後宮,便顯得血脈單薄,又有皇家園林案件的前車之鑒,新任禦林軍統領,邊策大将軍可不想跟自己的前任一樣被發配劍南道那般苦寒之地,這一趟,他帶來了足足六百名禦林軍。
禦林軍身上的金色盔甲與鮮紅披風彙成海洋,與北鎮撫司錦衣衛的烏黑形成強烈的對比,被重重守衛的那座王攆,安靜如初。
所有人都單膝跪下,高呼殿下千歲。
穆老将軍從太師椅上站了起來,緩緩走出南鎮撫司衙門,向王攆行禮。
沈博南鎮撫跪在地上,不敢擡頭去看那座華美的王攆,心中震撼無比,在他原本的意料中,最有可能先出面的,是錦衣衛指揮使徐太曆,而今日,徐太曆沒有出現,卻派來了門口那披挂鐵甲的錦衣衛代表他的态度。
其二,便是隴國公,金陵城内還有少量的龍骧鐵騎,即便那位威勢如雷的國公爺把那支騎兵拉來,沈博南也不會驚訝。
最最壞的打算,是太子殿下親自前來,但穆老将軍乃國之柱石,将來殿下登基,必要倚仗之,即便是皇帝陛下,也不會允許堂堂帝國儲君,幹涉這種重要的案子。
可萬萬沒有想到,來的竟然是公主殿下!
作爲南鎮撫司的頭子,沈博南鎮撫怎麽可能不知道含山公主區别于其他皇族的特權,而更令他疑惑多年的,是爲什麽,皇帝陛下會允許含山公主擁有那等通天權利。
她可是太子妃的親生女兒,是宰相府的血脈!
當年屠戮宰相府,是南鎮撫司出面處理,即便這是老一輩公開的秘密,王攆中的那位殿下也并不知情,但這世上哪有不透風的牆,如果公主殿下真知道當年的種種,這又如何是好?
一場審訊,因爲公主殿下的到來戛然而止,所有人都不願意去相信,殿下今日突然出現,會是因爲那位年輕的千戶。
王攆前那好似萬重珠簾被層層掀開,公主殿下在一位貼身侍女的陪同下走出,秦鍾擡頭望去,含山公主前所未有的莊重,穿着那身厚重的公主衣裝,妝容清美且冷豔,她走下階梯,上前扶起佝偻着身子的穆老将軍。
“含山,見過穆爺爺。”
穆老将軍受了含山公主一禮,看着這個自出生後便無緣再見的皇族,溫和問道:“不知殿下今日前來,所爲何事?”
數名公主弓着身子,手上輕輕舉着含山公主長長的華美裙擺,猶如孔雀開屏,公主殿下雙手疊加放在小腹前,儀态端莊,微微笑道:“本宮今日前來,爲的是北鎮撫司秦鍾。”
場間千餘人盡皆沉默,隻有不安分的戰馬打響鼻的聲音,和微風吹拂皇旗在獵獵作響。
果不其然。
南鎮撫司審問秦鍾一事,竟然驚動了當朝公主。
沈博南鎮撫聽後心中更是疑惑無比,憑什麽,這又憑什麽?
憑什麽這個叫秦鍾的年輕人就能如此好運,憑什麽他能讓堂堂公主殿下親自出面,憑什麽。
穆老将軍聽後沒有絲毫的驚異,高大的身子紋絲不動,猶如盤根老松,他雙手負在身後,廣袖輕蕩,微笑說道:“殿下,這是爲何?”
......
隴國公府
葉培正站在禦珑淇的小院外,被幾名丫鬟嬷嬷擋着不讓進去,這位龍骧鐵騎中最有前途的統領,此刻不敢有絲毫的張揚和粗魯,急的抓耳撓腮,解釋道:“我是聽說淇淇得了風寒才過來的,各位小姐姐,大姑大媽,你們行行好,就讓我進去行不行?”
一名小侍女插着腰,不理睬葉培苦口婆心,傲然說道:“咱們小姐說了,今天身子不舒服,誰也不見。”
“我是外人嗎,我是外人嗎!”
葉培激動喊道:“從小我就帶着淇淇一起玩,這幾年沒多少機會見面,怎麽就這麽生疏了,這位姐姐,你可是認得我的啊。”
小侍女哼了聲,撇過頭去,倔強說道:“小姐說了,誰都不見!”
隴國公府内院
隴國公禦城親自泡了壺茶,把那個精緻的紫砂茶壺遞到對面的一名老者面前,黝黑的臉龐露出了絲複雜的神情,淡淡說道:“今日,會有大事。”
對面的老者,便是葉培的爺爺,葉集将軍,老将軍戎馬一生,這些年淡出朝堂,但誰都清楚,這位老将軍,曾經替隴國公訓練過龍骧鐵騎,若當年不是有他,隻憑一腔熱血便領了皇帝陛下虎符前去整頓北方軍隊的隴國公,怕是會吃大虧。
所以對于這位老将軍,隴國公一向敬重有加。
葉集将軍仿佛沒有聽到隴國公的話,靠在搖椅上,握着茶壺吸了口茶水,頗爲享受道:“你家的毛尖,不比陛下賜的差。”
“我的孫兒現在被擋在你家閨女門口,連個面都見不着,在我看來,這才是大事。”
葉集老将軍呵呵笑道:“葉培與淇淇也算青梅竹馬,若不是在北方打熬,隻怕這兩年咱們就成親家了,禦城,這事到底還算不算數?”
隴國公有些不滿的看了眼葉集老将軍,整個金陵城都知道葉培喜歡禦珑淇,這根本不算什麽。
自己常年領兵在外,禦珑淇小時候便在一幫丫鬟侍衛的保護下,在金陵城裏橫沖直撞,無所不爲,見過她絕美容顔的年輕家夥要有多少,即便深知禦珑淇性子刁蠻,這些年來求親的人可也不少。
但隴國公,卻從未同意過一樁。
葉集老将軍握着茶壺,坐正了身子,看向隴國公說道:“我有一件事情,到現在還沒有想通。”
見隴國公面色不變,葉集老将軍微笑道:“當初涪陵閣出事,原本的打算是閣子裏好歹也要死個人才算對得起庸國公,可沒想到哇,那個叫秦鍾的小子命硬,橫行西北的兩個大匪竟然都被他給殺了.......”
“事情到了這,也沒什麽大不了,可是,你爲什麽要把他扶起來?”
葉集老将軍臉上的笑容不褪:“惜才這種話,就不用在我面前說了,聽了惡心。”
隴國公坐在石凳上,雙腿岔開,儀态威嚴,面無表情說道:“你不覺得,這個少年很不同麽,我說的是他的所作所爲。”
“他做了些什麽?”
葉集老将軍笑道:“帶太子殿下煩人家閨女的院牆,還是當初在涪陵閣裏的時候,帶着二位殿下還有淇淇,哦對了,還有王屹的那個侄兒,一起吓那個吏部侍郎?”
“我不是刻意忽略他這些天來的表現,而是覺得.....這個人變數太大。”
葉集老将軍看着隴國公,斂去了笑容:“當年謝安歌連中三元,殿試之中一鳴驚人,先皇親自點名,先是兩年文淵閣,三年知縣,随即便是蘇州知府,江南總督,宰相大人,那時候的他,不也是少年英雄,英姿勃發?”
隴國公微微眯起了眼睛。
謝安歌,這個應該早已被大明帝國遺忘的名字,在年輕一代的印象中,便是覆國奸臣,徹徹底底的權奸,好似當年大明朝的所有困苦和危機,都是由他帶來的般。
“他就是太順了,以至于忘乎所以,再有.......”葉集老将軍嘬了口茶水,眯眼說道:“再有便是,他的腦子有問題,總想着改革,改革,可那時候的大明朝,怎麽經得起變動?”
“于是啊,他就以爲是自己的權柄不夠,開始不斷攬權,甚至把手伸到了軍隊裏,最後呢?”
“最後他就死了。”
“事實證明,即便他死了,我大明帝國,依然可以昌盛,依然天下無敵。”
隴國公皺起眉頭,問道:“您想說什麽?”
葉集老将軍微微一笑,說道:“我與你父親曾經一起扛槍殺敵,便有責任護着你,給你一個忠告,那個少年,一般人握不住。”
“若今後太子登基,身邊有這麽個人在,恐怕就又是個謝安歌,說不定,比謝安歌更難纏,更難對付。”
葉集老将軍深深的望了隴國公一眼,幽幽說道:“因爲按照這樣下去,他會擁有兵權,會得到無數人的誓死效忠,北鎮撫司,就是個例子。”
“倒是若是想後悔,恐怕就晚了。”
隴國公望着漂浮在水面上的幾片枯葉,有些失神說道:“我隻是覺得,這個人跟當年的我,陛下,還有很多人,都很像。”
“我們的優點,他都有。”
“我們的缺點,直到現在,我還沒從他身上看見過。”
幽靜的庭院内隻有樹林嘩嘩的響聲,隴國公那隻習慣了握刀,滿是老繭的手摸了摸下颚的胡渣,沉默許久,之後,他看向葉集老将軍淡淡說道:“你也知道,我走的那三年,茶茶與晨妃的關系一直不錯。”
葉集老将軍臉上如溝壑般的皺紋微微舒展開來:“所以,你覺得有愧。”
隴國公搖了搖頭,沉默道:“我們都清楚,陛下當年,是一定要宰相府覆滅的。”
“這就是爲什麽,我一直不怎麽喜歡咱們的那位陛下。”
葉集老将軍搖了搖頭,苦笑道:“太虛僞了,當年的他是個多麽有理想與抱負的年輕人,可一坐上那張椅子,就完全變了。”
隴國公沒有接話茬,這時,一名家将從外院飄然而來,附耳說了幾句後,便走出了院子。
“怎麽了?”葉集老将軍擡手抖了抖挂在樹下的籠中金絲雀,随意問道。
隴國公低頭沉思了番,随即一笑:“含山公主,去了南鎮撫司。”
葉集老将軍逗鳥的手指明顯僵了僵,手中的紫砂茶壺應聲而裂,那張原本溫和可親的老臉頓時扭曲起來,沙啞着嗓子低吼道:“我早就說過了,這個女人,留不得!”
隴國公面色清冷,看向葉集老将軍。
太極殿
皇帝陛下站在門前,這座宮殿不知何時已經清空了閑雜人等,這位天下間最尊貴的男人站在台階上,看着對面的黑衣男人,有些疲憊說道:“如你所願了。”
鮮瑜卑抱着劍,笑得很開心。
那座王攆從宮門駛出時,他正站在殿宇之上目送,此刻回到皇帝陛下身邊,他難得主動開了口:“南北鎮撫司從此之後徹底分割,不也是如了你的願。”
“朕不是蠢貨。”
皇帝陛下冷冷的看着鮮瑜卑,說道:“南鎮撫司不過是朕手裏的一把殺豬刀,等哪天帝國裏的豬都殺光了,朕自然會扔了這把髒刀。”
髒?
鮮瑜卑心想,這天底下,哪裏還有比你更髒的存在。
再者而言,這天底下的豬,怎麽可能殺得光。
你就是那隻最腦滿腸肥的豬。
南鎮撫司外,含山公主靜靜聽完穆老将軍的問題,盈盈笑道:“将軍誤會了,本宮不過是來聽聽這裏的事情,不會插手,将軍,您請自便。”
秦鍾是第二次見到含山公主在朝堂大臣面前時的姿态,第一次是在涪陵閣,公主殿下震懾那位吏部侍郎,促成了綠柳的姻緣。
這是第二次。
秦鍾發現了,這位殿下尊貴與驕傲從不流于表面,也不會随意展現,但如果需要,她便可以成爲這天底下最威嚴的女人。
這是秦鍾的想法,而他不知道的是,這本就應該是含山公主應該展現出的樣子。
二十年前,金陵城内有座宰相府,位比皇族,宰相大人謝安歌膝下隻有一女,便是這世上最尊貴的大小姐。
二十年前,紫禁城内有位必将成爲明君的太子殿下,無數人從他身上看到了大明朝未來的希望,然後理所當然的,太子殿下,迎娶了那位宰相之女。
邸氏皇族與宰相府的聯姻,當年轟動世間。
天下最尊崇的年輕男女所生的後代,理所應當的,擁有骨子裏的高貴與驕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