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去樓空，夏羽也終于聽到眉清目秀的少年僧人，在喃喃念叨什麽東西，言語幽幽渺渺。
“龍面……”
“叉燒肉，半熟溏心蛋，應季的蔬菜，鮮綠的蔥花。”
“雖然都說一碗面的靈魂，在于湯底，可是這種堿水麥香龍面，也是深得面點的精髓啊，好厲害！”
夏羽眉毛輕皺。
龍面？
他有點愣。
對于懂行者，“龍面”這詞語，就相當于拉面。
在20世紀的早期，拉面這詞，不存在，當時島國人民把中華拉面稱爲“龍面”，直到後來大批移民把拉面文化帶到島國，華僑們爲了迎合當地人的口味，以醬油，以雞骨、豬骨熬湯，才有了日式拉面的誕生。
所以，聽到“龍面”這等古老的稱謂，夏羽不免露出異樣表情。
咳，不是他吐槽，島國這一代，追求什麽寬松世代，在外被稱爲平成廢宅。因此從一個“平成豚”口中，聽到這個蘊含美食文化，追溯日式拉面源頭的詞語，夏羽真是驚了個呆。
少年僧人盯看案幾上的拉面，還在碎碎念。
不停的分析，稱贊。
到後來，夏羽直皺眉，怎麽翻來覆去，就這幾句話？
“喂！”夏羽出聲，“你不去早課，沒關系嗎？小心衫本夏樹打你屁股。”
“早課？”
少年僧人終于擡頭，有些呆滞的眼睛，閃爍了一下，複而低下頭，“住持說了，我以後都不用早課，直到我破解心中的謎題。”
“哦？”
夏羽屁股挪坐過去，努嘴看案幾上的拉面，“這麽一份樸素的拉面，與你心中謎題，有什麽關系嗎？看你挺糾結的。”
少年卻反問：“你知道‘侘寂’嗎？”
夏羽被噎。
“不知道嗎？”輕微的歎息，少年在案幾上，手指蘸了茶水，寫下兩個無比方正的漢字。
“是這個‘侘’。”
“寂，寂靜。”
打量少年僧人一本正經，甚至透着虔誠的清秀面孔，夏羽有微妙的蛋疼感。
字，他認識。
但是組合在一起，呃，請恕在下才疏學淺。
完全陌生，卻有種詭異的吸引力，仿佛字義裏隐藏着很重要的廚藝奧秘。夏羽莫名的，看得漸漸出神，當他思緒從天外回來時，少年僧人已經不見了，一張老邁的面孔，笑眯眯的，出現在近處。
“你在想些什麽？”
食林寺的主人，一真住持，坐在兩三步外的榻榻米上，身如松柏。
夏羽直接問：“什麽是‘侘’，什麽是‘寂’？‘侘寂’又是什麽呢？”
一真住持愕然，顯然沒料到夏羽有禅語方面的疑問，略微的沉吟，就笑着解答道：“如果你單單指禅語的話，這組文字，其實源自小乘佛法的三法印。諸行無常，諸法無我，涅槃寂靜。如果把文字拆開單獨看，嗯，你知道戰國時期的著名茶人，千休利嗎？他創造了‘侘茶’，對茶道影響深遠。”
說完，停頓一下，一真住持吐出三組詞語：
“侘寂，幽玄，物哀。”
“理解了它們，你就對島國環境，事物，有更深刻的認識了。”
一真住持笑說：“你随我來。”
夏羽跟上去。
在食林寺的住持庭園，他停下，與一真住持，站在了院子的回廊上，面前的庭院，相當奇怪，一眼看去，一馬平川。
沒有一滴水，地面鋪着一層均勻的白沙，總共15塊石頭，分别嵌在院子各處。
這大概就象征着水池、山水景色吧。
夏羽看着地面因爲白沙的分布紋路，産生出來的一種近乎“白浪”的錯覺，内心這樣想道。
“這是枯山水庭園，同時也是‘侘寂’的精髓之作。”一真住持說。
夏羽頓時一怔，“我大概懂了。”
“一種審美情趣？”
“嗯，樸素的，貼近自然？”
一真住持面露贊許，“你果然懂了。”
他接着唱道：
“侘人過日子
吃的是杉菜
倒也挺自在
……”
這是一首和歌，一真住持吟唱出來，夏羽眼睛漸漸放得明亮，突然一錘手掌：
“原來那小僧侶，在告訴我，‘侘寂’也存在于料理之中啊。”
豈不是麽。
既然‘侘寂’代表霓虹人，對待事物的一種審美情趣，那麽，這樣的審美，就不僅僅體現在茶道、園林等等上面，料理，美食，也是包含在裏面的啊
夏羽興匆匆走了，去找小僧侶，把答案告訴他。
一真住持微笑地目送他。
然而，找遍寺廟，夏羽仍是沒找到小僧侶。
翌日。
夏羽很早就起床洗漱，并趕在寺廟所有人前，走進了山中幽靜的食堂。
原以爲要等一會，誰知有人比自己更早。
腳步在門檻停住了，夏羽看去，又見到那個眉清目秀的少年僧侶，在一張案幾前發着呆。隻是，與昨天不同的是，今天太早了，山間有濃霧，屋舍内光線也有點昏暗。
“哈哈，我知道了，你昨天是想告訴我‘侘寂拉面’的存在，以及‘侘寂’這種食義吧？”夏羽一屁股坐在僧侶的對面。
“是啊，侘寂拉面，好久沒有吃到了。”
少年僧侶擡頭說：“你能做一碗給我吃嗎？”
有些呆萌的眼睛，在說話時，明顯的流露出波動。
“這個……”
夏羽卻犯難了。
嗨，他總不能說，咱還沒把‘侘寂’領悟透徹，所以做不出所謂的侘寂拉面吧。看着少年僧侶流露出懇求和殷切的眼睛，不知道爲什麽，夏羽嘴唇微張，說不出“我做不出來”這樣感情淡薄的話。
“我有食譜。”少年僧侶說，也不管夏羽，又蘸了茶水，指尖在桌面書寫文字，赫然全是繁體漢字。
面，是普通的面。
湯底，以雞骨雞爪熬煉，非常普通。
就連配菜，也是衆所周知的日式拉面影子，叉燒肉，溏心蛋……
夏羽嗬的輕吸口氣，一瞬間覺得自己被耍了，滿腔期待化爲泡影。哈，這樣普通的食譜，你告訴我是‘侘寂拉面’？
少年僧侶又說：“其實，‘侘寂’也不是什麽難以理解的東西。它，與‘秀外慧中’相對，換句話，就是‘陋外慧中’。”
“外在，并不重要。”
“關鍵在直指本源的樸素。”
夏羽還沒來得及咀嚼這番話的意思，就有一張手掌突然伸過來，拍了拍他肩膀。
“今天起的這麽早？”青木宗太話語傳進耳朵，夏羽繃緊的身體，陡然松弛，他回頭瞪一眼過去，“被你吓死了啊。”
“你在跟誰說話呢？我很遠就聽到你在叽叽喳喳，所以聞聲過來瞧瞧……”
“啊？！”
瞬間，夏羽寒毛直豎，“我在跟……”
案桌對面，少年僧侶仍在，低着頭，但在夏羽身後，青木宗太臉上的古怪，不像是故意裝出來惡作劇的。
“……”
一身的雞皮疙瘩。
被吓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