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腦子裏一片混亂,充斥着今日這場鬧劇的種種畫面,一時間想起妻子無緣無故的暴起指責;不一會兒又轉到二表妹挽着他的手臂,嬌聲嬌氣地求他帶她去京城;接着又是母親氣得面色蒼白暈厥過去的場景;随後他記得的,就是父親黑着臉指責他的情形……
他至今還想不明白,這一切是怎麽發生的?他與二表妹清清白白,别說什麽奸情了,連親近一些的關系都沒有。小時候,他隻是個不算受重視的嫡次子,二表妹到他家裏做客的時候,都是粘着母親與大哥的時候更多,對他僅是淡淡的。但後來他做了代宗子,大哥退下去養病,二表妹再來時,就對他更親近了,倒是對大哥愛搭不理。雖然二表妹那時候總愛向他撒嬌,可他心裏卻不喜她小小年紀就這樣勢利,因此一直淡淡地。二表妹大約心裏也有數,更多的是圍着母親與妻子小黃氏轉。去年二表妹再來,他們夫妻倆已經失勢,二表妹便又重新粘回到大哥大嫂身邊去了,平日裏也更多的是喜歡與母親在一處。
其實無論大哥秦克良夫婦,還是他秦克用夫妻倆,都察覺到了這個庶出的表妹爲人勢利,不可深交,隻有嘴巴甜而已,心性品行都太差了。他們不約而同地疏遠了這位表妹,根本就不與她親近,隻是看在母親的份上,還能維持面上情罷了。秦克用原以爲,他與這位表妹是不會有什麽特别交集的。等沈家二舅帶着兒女們返回松江,下次再見時,兩位表妹說不定都成了有夫之婦,連孩子都出來了。
誰能想到,隻因爲二表妹想去京城,貼上來撒嬌讨好,妻子小黃氏就鬧出了這麽大的風波來?秦克用心裏也是滿滿的怨氣,心想二表妹都是從哪裏學來的壞習慣?對着成年的表哥,怎麽好這般親近?她都是十七八歲的大姑娘了,不是小孩子,怎的連男女有别的道理都不懂?!若不是她這副作派,就算撒幾句嬌,小黃氏也不會誤會了去。
不過,想起妻子小黃氏,秦克用心中也是怨忿不已。他自問對妻子一向專心專情,連個通房丫頭都沒有,妻子從前也一向相信自己。不知怎麽的,自從小黃氏病重,她就變得多疑起來,先是疑心他出門後會納個過路美人做妾,又是指責身邊的心腹大丫頭有意爬床。他體諒她久病在身,既不好出門與人交際,又沒有親友來與她見面說話排遣寂寞,頂多就是說她幾句,并沒有攔着她如何。哪裏想到她會變本加厲,見着二表妹跟他撒個嬌,便大聲嚷嚷他們二人有奸情?!
别說他們表兄妹二人是清白的,二表妹也不是存心要勾引他,不過是想讨好他而已,大約隻是跟她那個姨娘學了些不成體統的壞習性,即使二表妹是真的存了壞心,難道小黃氏就不能冷靜一些,當面向他說個清楚,讓他來表态?他當時隻是愣住了而已,并沒有跟二表妹糾纏的意思,隻要多給他一點反應的時間,他就會把二表妹推開,嚴辭教訓她的失禮了。他們夫妻十年,他對小黃氏如何,小黃氏心裏應該是清楚,難道對他就連這點信任都沒有?!
如今事情鬧大了,不但家裏人都聽見、看見了,馮家人還誤會了他,永嘉侯府的人也看在眼中,更别說家裏派人去請沈二老爺的時候,是否跟其他族人洩露了什麽。秦克用知道,自己的名聲是真的再次被貶到了泥地裏,還不知道能不能翻身呢。
上一回他一敗塗地,還有父母兄長願意拉他一把,六房的族叔永嘉侯也寬宏大量,願意給他一個機會,隻要他這趟随族叔北上,走通了做生意的門路,他便擁有了自己的事業,此後即使離開家族,也不至于淪落爲庸碌無爲之人。可如今,馮家明言婉拒了他北上送嫁,他沒理由再出這趟遠門了,先前結下的人脈,應下的承諾,答應的生意……全都成了泡影!他原本大有可爲的事業從此夭折,而他本人,說不定連在秦莊都難以立足了!他的人生,怎麽會變成了這個模樣?!
秦克用不知道自己該去怨誰?怨妻子麽?小黃氏是他挑選的,是他堅持認定與小黃氏乃是天定姻緣,不顧父母反對娶回來的。多年來夫妻恩愛,他也聽從她的話,做過許多錯事,如今知道錯了,也沒想過要放棄她。沒能管束好她,讓她鑽了牛角尖,變成如今這副樣子,他也有責任。怨她?還不如怨自己!
怨二表妹麽?二表妹不過是個眼空心大的小丫頭,整天做着不切實際的白日夢,卻又自以爲是。小黃氏指責她說過的那些難聽話,多半是實情。可那并不是因爲二表妹對他有意,而是這丫頭對誰都能挑出刺來,整日不是嫌棄這個,就是嫌棄那個,卻看不清楚自己的斤兩。他這個做表哥的,若不是顧慮太多,早早罵醒了她,又怎會有今日之事發生?别的不提,二表妹纏過來的時候,若他不是發了愣,早早将她擺脫掉,又怎會有後面的誤會發生?
除此之外,他還能怨誰?父母,兄嫂,還是馮家人?不,通通都怨不得,要怨,還是要怨他自己!他會有今日,都是自作孽。一切都是報應,誰也怨不得。
秦克用面色蒼白,搖搖晃晃地走到莊中一處供人歇腳閑聊的方亭處,一屁股坐倒在亭中長椅上,眼神都是直的。亭外的道路上有行人路過,見他神情有異,不由得多張望幾眼,相互小聲閑話幾句。秦克用聽不清别人在說什麽,心裏卻在猜想,這定是族人知道了今日在宗房發生的醜事,來笑話他了。他這一年多來頻頻犯錯,如今都成了秦氏一族的笑話,隻怕将來的日子還會更加難過吧?他真的要在這裏繼續待下去麽?
秦含真與趙陌出了六房祖宅的門,正打算去四房借書的時候,遠遠地就看見秦克用在路邊方亭中呆坐,整個人如同石雕的一般,面色也是慘白慘白的。他們都聽說了宗房發生的事,對他這副慘相也不是不能理解,心中都有些同情。
秦含真小聲對趙陌道:“看起來挺可憐的。他顯然是被妻子和表妹聯手坑了,恐怕被坑了還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被坑的,冤枉得很。”
趙陌觀察了秦克用幾眼,道:“表妹,你這位族叔眼下的情形怕是不大好。我看他一臉哀莫大于心死的模樣。如果沒個人去勸慰他,隻怕他今後就真的要廢了!”
“啊?”秦含真吃了一驚,想了想,“這麽嚴重嗎?其實隻是一場誤會而已。雖然傳出去了不大好聽,但克用叔真的是清白的呀!把事情說清楚了,不就可以了嗎?當時在場的都不是外人。我們六房與宗房同出一族,一向關系不錯,祖父早就發過話,叫底下人不要亂嚼舌頭的。馮家也是姻親,有克良嬸在,他們也不會在外面亂說的。”
趙陌搖了搖頭:“這不是外面的人是否知道内情的事兒,而是你這位族叔……他存了心結,恐怕要想不開了。人一旦沒有了精氣神,就什麽都幹不成的。”
“那可不好。”秦含真皺眉道,“雖然他以前挺可惡的,但說來他也沒幹過什麽太過分的事兒,主要是他老婆讨人厭。這一回也是他老婆跟沈二姑娘的鍋,跟他沒什麽相幹。他先前願意改過自新,祖父也願意給他一個機會。現在他還沒完全改好呢,如果就這樣廢掉,那不是白廢了我祖父的心血?”她抿了抿唇,“宗房兩位長輩一定會覺得很難過吧?”那對夫妻持身挺正的,但對兒子們是真心疼愛。即使秦克用曾經令他們失望了,他們也沒想過真的放棄他。他們是絕對不願意看到次子變成如今這副模樣的。
趙陌看了看秦含真,微笑道:“表妹既然這麽說,那我就去勸他幾句好了。他若能聽得進我的開解,便是他的造化。若是他聽不進去,我們總歸也盡過心力了,對得起天地良心,也對得起族親情份。”
秦含真眨了眨眼:“趙表哥要去開解他?你要跟他說什麽呢?”
趙陌笑笑:“随機應變吧。我覺得,他如果認爲自己不是無路可走了,應該也能漸漸緩過來的。你這位族叔,雖然心性有些不定,但其實頗有才幹,也稱得上是長袖善舞,八面玲珑,必要的時候,也有決斷力。他若能成爲我們的助力,我們以後就能輕松許多。”
秦含真有些明白了:“趙表哥是想讓克用叔替你辦事?”這倒是個不錯的主意。秦克用這個人,若是能讓他心悅誠服地爲你辦事,才幹手段人脈都是不缺的。别的倒罷了,但在江南地界上,他絕對可以成爲趙陌的一個好幫手。
趙陌沒有直接承認:“隻是先開解他幾句,其他的都是後話了。”他喚了阿壽一聲,便對秦含真笑笑,“我帶阿壽過去找他說話,表妹先去四房借書吧,辦完了事就先回家去,不必等我。”說罷便帶着阿壽往方亭那邊走了。
秦含真好奇地看着他漸漸走近秦克用,心想他會怎麽勸說後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