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是曾經同甘共苦的原配妻子溫氏,後來是從小疼愛的嫡長子趙陌,以及還算疼愛的庶子與孫姨娘,現在又輪到了曾經爲了迎娶而不惜逼死原配的繼室小王氏,以及他素來倚重的王家。或許,舍棄的還有趙碩身爲一個人的良知與尊嚴?
如今趙陌再看看從京城送來的快信,隻覺得自家父親越發連臉面都不要了。那把椅子就這麽吸引人?能讓趙碩忘卻曾經對嫡長子的冷漠與怒火,連個過渡和借口都沒有,就重新用親切關懷的語氣,哄他騙他,想讓他繼續爲其出力?父親到底把他這個兒子當成是什麽了?!
還有叫他把銀子交到父親手裏保管的話,這是後者缺錢了吧?
趙陌冷笑着看着信,漫不經心地将信放到燭火上面,坐視火苗将它迅速焚成一片焦黑。他随手将信被燒毀後剩下的殘骸丢進書桌旁用來的銅桶中,那是秦含真特地給他備上的,說是可以用來裝廢棄之物。他又往桶中倒了一杯冷茶水,那一堆灰燼很快就碎不成形了。
他站起身走到窗邊,打開窗戶,讓外頭的寒風吹進屋内,迅速帶走屋中的暖意,也讓他整個人的頭腦冷靜下來。
沒什麽好生氣的,他早就知道自家父親的真面目了,如今不過是再一次看清了對方的無恥。
而且從父親在信中的語句來看,他似乎并沒有因爲太子病愈還朝,就一蹶不振了,反而還非常積極地讨好着皇帝與東宮,也沒有爲了避嫌不涉朝政的迹象,而是繼續參與到政事中去,好象一副沒有過妄想所以問心無愧的模樣。但趙陌心中清楚地知道,他絕對不是沒有過妄想,也絕對不是問心無愧。
否則他之前又何必因爲趙陌曾經在江南爲太子平安回京出力,而命心腹前來秘密斥責兒子呢?無論他用的是什麽樣的借口來掩飾他斥責兒子的真正原因,趙陌都心知肚明。看着父親這副模樣,趙陌心裏知道,對方仍舊沒有放棄他心中真正的訴求。隻是目前太子安好,他需要暫時裝出忠誠君子模樣去騙人罷了。
趙陌心想,若父親仍舊抱有妄想,遲早有一日會出事的。他與自己早已沒有了父子之情,又不缺兒子,即使真有心想事成的那一日,對于自己這個曾經壞過他“大事”的兒子,也不會有什麽好感,反倒是更容易爲難他了。趙陌既不想自己落入孤立無援的境地,也不想被父親的妄念連累。他絕不會爲父親的所謂大事出力,還要注意與對方劃清界限,既不驚動外界,又要讓宮裏的皇帝與太子看清楚他的立場。如此一來,即使将來趙碩出了什麽事,也不會牽連到他這個兒子身上。
趙陌覺得,自己不能再渾渾噩噩地繼續跟随永嘉侯秦柏行動了。現在的日子确實非常清閑安逸,他也過得很愉快,但爲了将來能長長久久地愉快下去,爲了能過上他所希望的生活,他是時候要采取些行動了。
秦含真仍在醉心于書畫與杭州的美景之中,雖然察覺到小夥伴趙陌的情緒似乎有些不對勁,但問起他,他又笑着推說沒事,然後把話題岔開了。秦含真知道他前不久才收到了京城的父親趙碩來信,想必是信裏說了些什麽不中聽的話,讓他生氣了,便安慰他道:“你别管你父親那邊叫你做什麽,如果你不願意的話,就别理他。反正你聽他的話,他也不會對你好到哪裏去,那索性不聽算了。你如今在皇上和太子面前都有體面,已經不是從前的弱勢小宗室,隻能任人擺布了。不過是因爲年紀還小,他又是你父親,才會受他制肘罷了。但有太子護着你,你又不在京中,隻要把表面功夫做好了,誰還能逼你幹不想幹的事呢?”
趙陌笑了笑:“表妹放心,我心裏有數的。父親倒是讓我盡快回京去呢,說是叫我幫他在東宮面前說好話,讓皇上與東宮不要因爲王家而遷怒到他身上。可我一直是跟在舅爺爺身邊的,坐的是舅爺爺的船,吃的是舅爺爺的飯,自然沒有我自作主張、擅自行動的理兒。”
秦含真有些生氣地道:“現在都什麽時候了?外頭下着雪呢。大冷的天,你才十幾歲,他就要你趕回京城去?什麽道理?!而且你怎麽回去?北邊的運河都封凍了,也就是江南的内河還能走船罷了。他難道要你騎馬坐車回去?也不怕你在路上生病?!别理他,我替你去跟祖父說,就告訴你父親,說我祖父不許你冬天出行,怕路上出事。你是做晚輩的,當然要聽長輩的話。就算你父親說你不孝順,那也是他沒理在先!”
她蹭蹭蹭地拉着趙陌就去找了秦柏,秦柏的說辭自然也是跟她一樣的,而且還皺着眉頭問趙陌:“可是爲了先前張家後生透露的消息?”
趙陌點了點頭:“父親說他從前不知情,知道皇上與太子都盯着王家呢,心中擔憂自己會受到牽連,就命我盡快趕回京城去,替他向東宮說情。隻是這樣的季節,江南倒罷了,北邊隻怕……”
秦柏一擺手:“不必理會。你才多大?我若放你在這個時候回京,一旦出事,我也沒臉去見皇上與太子了。你是宗室子弟,也是皇上的親侄孫,我既然攬下了職責,要照顧你讀書與日常度日,便要負責到底,絕不會坐視你冒險的。你父親那邊有我呢,我會寫信給他,說明原委。這事兒你就别管了,跟含真一道看書做功課去吧。難得有這樣的好雪景,你也該學着畫一畫。不管怎麽說,你也跟着我讀了這麽久的書,詩詞書畫總要通一些的,否則我豈不是誤人子弟了?”
事情就這麽決定了。且不說趙碩在京城收到秦柏的信後,如何暗自膽戰心驚,不知道永嘉侯對自己先前給兒子捎去的書信或口信有多少了解,對自己在太子平安回京一事上的怨念又是否知情,秦黃兩家在杭州停留了些日子,眼看着雪停了,天氣也晴朗起來,他們該玩的也玩了,該吃的也吃了,還買到了不少好東西,是時候離開了。
這一趟返回金陵,就不是走運河水路了。大件的重行李,還有采買回來的物件,不需要随身攜帶的,都統一裝了船,趁着江南這邊的運河還未到封凍的時節,趕緊先走水路運回金陵去。秦黃兩家人改坐了馬車,走陸路借道湖州北上,返回江甯縣。馬車多是從秦莊帶過來的,也有黃家那邊準備的,因要帶的行李和人都減少了,又叫上了杭州茶園裏的閑人随隊護衛,對方自備馬車,大家倒也不嫌擠。秦含真把新做的抱枕引枕棉墊子全都用在了自己的馬車上,這一路果然舒服了很多,腰酸背痛的情況有所減輕了。
連黃清芳都清楚地再次認識到這樣布置的馬車有什麽好處,與自家嫂子商量了,讓丫頭們多做幾個褥子軟枕,裝到自家馬車上去。
等到黃清芳再次熱情地邀請秦含真與自己同坐一輛馬車,而且是黃家的馬車時,秦含真總算擺脫了先前的忐忑不安,也能自在地一邊坐着馬車,一邊與黃清芳閑聊了。兩人還在車廂裏上起了針線課,黃清芳教了秦含真好幾樣刺繡手法,告訴她如何配色打絡子,秦含真則跟黃清芳研究起了冬天用的棉手套、毛線手套,有手捂子、連袖披風等小件的制作方法。
沒幾天,他們就到達了湖州。
秦柏想要來湖州,主要是爲了采買些上等的筆墨紙硯,并且拜訪兩位舊友來的。他昔日少年時在江甯老家,也曾認得幾個同齡的舊友,都是江南這邊的書香世宦人家子弟,性格很合得來。回到京城家中後,他還曾與這兩位舊友與書信往來。幸運的是,他與他們的友情并不算是非常公開,而且少年人相交,也不會引起旁人注目,所以秦家出事時,這兩位友人不曾受到影響。
秦柏是去年回京後才得知,秦家平反後,他們曾經托人到承恩侯府打聽過自己的消息,隻是被秦松粗暴地以“死了”爲理由,把來人打發走了。後來,又聽說他們不敢相信這個消息,特地親往秦氏族中确認,得到秦柏下落不明的答案後,方才失望難過地回了湖州。這件事是秦柏在今年中秋宴上,才從一位族中長輩處聽說的。事情已經過去那麽多年,知道這兩位舊友曾來族中找過他的人已經很少了,記得的人就更少。
秦柏不想再說些什麽責怪兄長秦松的話,反正他就是這麽一個人,再抱怨也是無用。兄弟之間的情誼,早在秦松在西北與許家人一同抛下小弟,又在回京後向皇帝與秦皇後說謊的那一刹那,被破壞殆盡了。更别說在秦皇後病重彌留之際,秦松依然還是爲了私心,向同胞親妹隐瞞了秦柏已經歸來的消息,令秦皇後抱憾而終,又在事後聯合伽南,将秦柏騙走。秦柏如今對秦松已經沒有了多少期待,隻是看在侄兒們的面上,看在死去的姐姐面上,不對長兄多加指責罷了。
但秦柏對兩位舊友的關懷感到十分感激,也不知道他們如今是否還安好,因此特地來湖州拜訪他們。三十多年的時光,不知是否會改變他們之間的友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