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到達杭州的時候,已經入了冬,寒風凜凜的,刮得人身上發疼。即使穿了再厚的棉襖,帶上挂了皮裏子的鬥篷,也依然有一種濕冷的寒意滲入到人的骨頭裏去。遇上這樣的天氣,秦含真都不想出門遊玩觀景了,隻想在暖和的屋子裏待着。
秦黃兩家來到杭州,沒有入住客棧,也沒有租宅子。秦家三房在此有一處産業,乃是茶園,附帶的也有個四五進的大宅。雖是鄉居,但周祥年提前派人來打掃過,倒也幹淨整潔。這處茶園離杭州城不算很遠,交通方便,且又清淨,景色也很怡人,秦柏便決定在這裏落腳了,牛氏便邀了黃家姑嫂一塊兒住下來。
宅中色|色東西都是齊備的,除了吃的東西是江南特色的鮮甜口,讓牛氏、秦含真與黃家姑嫂都不太習慣以外,其他都很讓人舒适。取暖設施也是足夠的,茶園的管事很細心,特地買了上好的銀霜炭,供給主人與客人們燒爐取暖。茶園中還有自家出産的茶葉、龍井蝦仁等特色飲食,雖說不是樣樣都合人口味,也算過得去了。秦柏就吃得很香。他自小是習慣了江南口味的,雖然在西北三十年,但反倒是愛吃米多過吃面食。
衆人在茶園中稍稍休整了兩日,便一起坐車進杭州城遊玩去了,誰知那一日,又遇上了一場小雪。
這是杭州今年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雪不大,隻是薄薄地蓋了一層地面,還未能完全掩過塵世間的房屋街道、山水田園。但就是要這麽一層薄薄的白色,給杭州的湖光山色帶來了一種特别的美,讓秦含真等人贊歎不已
原本他們打算要坐船遊西湖的,因爲下了雪,沒能成行。他們就在西湖邊上尋了一座大型茶樓,包了樓上一處雅間,隔着玻璃窗欣賞西湖的美景,同時品嘗着杭州本地的名菜與小吃。
雅間寬大又明亮,在裏頭坐着,果然比在外頭冒着風雪走路要舒适得多了。秦含真吃飽喝足,見祖父秦柏命人取畫具來,雙眼一亮,連忙拉了趙陌的袖子一把,湊了上去。
秦柏今日畫興大發,有心要畫一幅西湖初雪圖。秦含真雖見過幾幅雪景圖,但沒有真正畫過雪景,心裏有些抓不準畫法。如今站在一旁,親眼看着祖父從頭到尾畫上一幅,心裏才算有了些底。
秦含真正是學畫的時候,近來又有進益,常受祖父誇獎,還有趙陌在一旁沒嘴地恭維,她畫畫的興頭正濃呢,便不由得有些技癢。她不去打攪祖父的興緻,便悄聲叫人去跟茶樓的夥計說,多要了一張方桌過來,也取了自己的畫具,慢慢地回憶着祖父的筆法,也跟着畫了一幅西湖雪景。
雖然比不得秦柏畫得好,但總算有了那麽點意思,可以說是補上了她在雪景圖這一塊的短闆了。一幅畫的好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掌握了畫法。
秦含真興緻高漲,便又畫了另一幅小品。
趙陌自然又是沒口子地誇,秦柏畫完自己的,過來看了幾眼,也點頭說:“有點意思了,隻是筆法還太稚嫩,要多看多練,不要自滿。”
秦含真笑嘻嘻地答應了。
黃清芳走過來看了她的話,歎道:“永嘉侯教女兒真是了不得。含真這麽小的年紀,就有這樣的好畫技,我看京城裏也沒幾家閨秀能及得上你的。”
秦含真隻當她是象趙陌一樣,因爲與自己交好,便誇得沒有了邏輯,笑着說:“黃姑姑這話說得太誇張了。京城裏的閨秀也有許多是自小學畫的,怎麽就比不上我了?我才學了幾年呢?光是筆法,就很不熟練。如果這樣的畫還叫好,叫那些真正有才學的才女們聽見,要笑掉大牙的。”
黃清芳笑道:“我也認得幾家閨秀,并不是沒有見過幾位有才女之名的千金,當中自然也有畫技出衆的。隻是閨閣中人學畫,多是學花鳥,其次便是仕女圖或是人物圖,能畫山水,還能畫得有模有樣的,就極難得了,已是才女中的一流人物。含真,你這幅西湖雪景,又有些不同。筆法固然是稚嫩,卻勝在布局好,用色别緻而自然,明明雪是白色的,可你除了用白,還有些深深淺淺的墨色,還有淡藍淡青,看上去,就象是積雪在陽光下顯露出來的顔色,竟象是真正的雪景一般。所以我說你這畫畫得好,至少在京中,我也沒見過幾位才女畫的雪景圖,比你這個更好了。”
秦含真聽得臉都紅了,連連擺手:“黃姑姑,你就别再誇我了,誇得我都臉紅了。”
她是見過真正好雪景圖的人,那些名家名作,還有現代的書畫作品等等,哪一幅畫得不好?她這個差得遠了,怎麽敢說能跟京城裏有名的才女比了?仍舊是覺得黃清芳是愛屋及烏,好意擡舉她的。
黃清芳卻有些哭笑不得,心想秦含真謙虛些也好。小小年紀,就已經這般了得。若她早知道自己現在的畫技就比許多年紀大她幾歲的閨秀畫得好了,驕傲自滿,從此不求上進了怎麽辦?她就沒有再多說,隻在心底認得秦含真的畫技出衆。
所謂京城裏有名的才女閨秀,有幾個是真的才學出衆、畫技又好的?不過是閨閣中的名聲,多一半是爲了擡高身價,以求結門好親事的原因。要是拿到外頭去,跟正經的畫家比一比,十個裏至少有八個要被嘲笑回來。一般閨閣千金,能把一些常見的花鳥、人物圖畫得有模有樣,比得上尋常讀書人的中等水平,就有人誇是才女了。真正有實力的,不過是鳳毛麟角,還多半是家學淵源,自幼受了熏陶之故。黃清芳是真心覺得秦含真的畫好,筆法稚嫩又如何?光是畫裏透出的這份靈氣,就是極少見的了。
秦含真不知道她與黃清芳之間對于所謂好畫的評判标準有這麽大的差距。大約是因爲她無論在現代還是古代,都是見慣好東西的緣故。她學畫,畫畫,一旦遇上熟悉的題材,就時常會下意識地參考人家名家畫作的布局或是用色,雖然筆法是自己的,但沾了名畫的光,學到了一點皮毛,比起一般同齡人的作品,自然就顯出了不凡來。黃清芳見過的好畫可沒她見過的多,常年與水平差強人意的畫作接觸,這一比較,可不就誤會了?
不過這點誤會無傷大雅。秦含真畫了兩幅雪景圖,心裏就挺滿足的了。等一家人回到茶園去,她又趁機多練了幾幅,把秦柏指點她的幾種畫雪的技法都練熟了,還在盤算着,等回到京城,就把自家祖父收藏的幾幅雪景題材的古畫都借出來,好好觀摩一番。
秦柏在蘇州交了不少朋友,這些朋友在杭州也有故交,托他們的福,沒幾天的功夫,秦柏在杭州又結交了不少書畫名家。這一回,他照舊帶上了扮成男孩子的秦含真去與人會面,趙陌大約是無事可做,也跟着去了。秦含真運氣極好,遇上一位脾氣很好的本地畫家,正在教導自家十六七歲的兒子畫雪景。
他大大方方地指點着兒子,秦含真站在一旁邊聽邊看,他也不在意,反而還笑着讓秦含真也畫上幾筆,給他瞧一瞧。秦含真大喜,緊緊抓住這個機會,畫了一幅雪景小品,得了那位畫家不少指點,自覺大有進益。
這可是真正的畫家,水平比秦柏都要強呢。秦柏雖然也很不凡,但畢竟不是專門學畫的。
秦含真回到家時,還有些喜滋滋的,覺得今日占了大便宜。秦柏也很高興,孫女能遇上好心的名師指點,那是可遇不可求的好事。他連聲對牛氏道:“今兒含真得了人家的指點,可不能白辛苦人家一場。上回在蘇州我不是買到了一幅前朝名家的山水圖麽?記得是你替我收着的。找出來,附上個帖子,明兒就送過去當謝禮。他家兒子正學山水田園畫呢,這畫定合他們的意。”
牛氏笑着答應了。
秦含真則拉着趙陌小聲說話:“趙表哥,你今兒怎麽好象那麽安靜?你也跟我一塊兒學畫來着,爲什麽不去向那位先生請教呢?”
趙陌笑了笑:“我對畫畫的事,其實不如你熱衷,不過是學來陶冶身心,打發時間罷了。真用心去學了,恐怕就會覺得有些不耐煩。你既然喜歡這個,我自然是以你爲先的。這又不是正經拜師學藝,咱們跟人家也是頭一回見面呢。那位先生願意指點你,是他爲人寬厚,我若也湊上份熱鬧,就怕人家嫌煩,連帶的不肯教表妹你了。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多事?若我真想學了,難道表妹你會不教我麽?”
當然不會!
秦含真表示隻要趙陌想學,她就随時都可以教他。不過話又說回來了,原來趙陌對畫畫并不是那麽有興趣呀?那一直以來,她都拖着他一塊兒學畫,是不是太過委屈他了?
趙陌笑着搖頭。他怎麽會委屈呢?他其實明白舅爺爺秦柏在有意培養他做個風雅閑人,多學些詩書畫藝,日後在宗室中好立足,好打名聲,卻不容易受皇室忌憚。可是,這不是他想要的生活。
京城的父親那邊,近日已經有了新的動靜。有時候,事情不是你想躲,就不會來招惹你了。他倒想真的做個沉浸在山水書畫中的富貴閑人,可别人真的能容他這般清閑自在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