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玉蓮臉上根本就沒有什麽表情,她隻是淡淡地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茶,便放下茶碗,繼續做手中的針線。馬上就要入秋了,弟弟的舊衣多數已經短了,不合身,需要添幾套新秋裝,才好出去見人。她已經做好了兩件,這是第三件了。在秦氏宗房裏,日子過得還算清靜,她才有足夠的時間做針線。若還在家裏,三不五時就有人上門吵鬧,她可靜不下心來。
從家裏帶來的丫環進屋給她添了熱茶,側耳聽了聽隔壁院子的動靜,便抿嘴笑着對馮玉蓮說:“沈二姑娘這脾氣真是的,在親戚家裏做客呢,也不收斂收斂。她怎麽不想想?别說她在人家侯府宴席上說的那些話有多不得體,光說她是個姨娘生的,人家侯府就不可能娶她進門了。那可是個嫡出的爺呢,雖說是娶填房,但也不是什麽阿貓阿狗都能肖想的。她自個兒沒有自知之明,非要妄想,如今又在親戚家裏鬧,也不怕别人看了笑話!”
馮玉蓮瞥了她一眼:“她鬧不鬧笑話的,我不知道。但你繼續在親戚家裏嚼舌頭說人是非,就真要讓人看笑話了。”
丫環唬了一跳,讪笑着賠禮:“是奴婢說錯話了,姑娘别生氣,奴婢再也不敢了。”
“知道就好。”馮玉蓮淡淡地說,“你也知道這是在親戚家裏,比不得在我們自個兒家中自在,需得時時謹慎,莫出了差錯。别人如何,與我們無關,聽着看着就是了,别跟人議論。”
丫環小心應了是,不敢多說什麽,就退了下去。
馮玉蓮又拿起了針線活,隻是這一回,她也沒能清靜多久,堂姐馮氏過來了。
馮氏臉上猶帶了幾分稱心如意的微笑,看向堂妹的目光裏也多了幾分滿意。馮玉蓮與她見禮,還未行完禮,就被她一把扶住,拉到桌前坐下:“好妹妹,跟姐姐有什麽好外道的?這些繁文缛節就不必講究了。今兒有喜事,姐姐特地來給妹妹道喜!”
馮玉蓮臉微微一紅,低下頭道:“姐姐,事情尚未定下,是不是别太張揚的好?”
仿佛是爲她這句話作什麽旁證似的,隔壁院子又傳出一陣瓷器的碎裂聲。
馮氏冷笑着看了牆頭一眼:“雖說這個家裏還是我們太太當家,但沈二姑娘也不過是太太的庶侄女罷了。沈大姑娘還沒說什麽呢,她發什麽脾氣?把别人家的東西摔了又摔,真當人家的好東西是風吹來的不值錢?!”說着她心裏都有些肉疼。因着是招待婆婆的娘家侄女,還很有可能會嫁進永嘉侯府的,隔壁院子的幾間屋子,她都用心布置過,陳設的瓷器裏有不少好東西,還有幾件古董呢。聽這動靜,隻怕那些古董沒幾件能保下來的。沈家庶女這是什麽家教?!她都替婆婆害臊!
馮玉蓮問她:“沈大姑娘會如何呢?她原沒什麽錯處,如今卻是尴尬。”
馮氏笑道:“不要緊,侯夫人并不是看不上她,而是覺得她更适合另一樁婚事,已經跟我們太太透過口風了。你沒瞧見我們太太臉上還挺高興的麽?并不曾有半點不悅,就是因爲知道,另一門婚事也不差的緣故。”
馮玉蓮稍一思索,便猜到了另一門婚事的對象是誰:“可是永嘉侯的門生?”
馮氏笑着點頭:“正是那位吳進士,聽聞他已進京謀官了,有永嘉侯府與承恩侯府幫襯,還怕沒有好前程麽?這位吳進士父母雙亡,家有恒産,新娘子嫁進去,直接就當家作主,還是娶的元配。沈家那邊,其實更中意這一門親事,圖吳進士是正經科舉入仕的讀書人,與沈家更爲門當戶對。侯府的公子不是不好,隻是聽聞是武官出身,如今又在大同鎮守,沈家擔心自家女兒嫁過去了會不适應北邊的水土。但侯府門第太高,他們又有些舍不得罷了。如今各人都如願以償,他們也沒什麽不滿意的了。”
馮玉蓮不由自嘲地笑了笑。這就是有家世背景、父兄護持的好處,同樣是年紀老大難嫁的女孩兒,沈大姑娘有家人爲她擇選更合适的人家,而她卻已經沒有選擇的餘地了。侯府這門婚事,她若争取不到,極有可能連家産都保不住,哪裏還有挑剔的資格?
她幹巴巴地說:“武官也沒什麽不好的,還不一樣是人麽?況且永嘉侯也是讀書人,他教出來的兒子能粗俗到哪裏去?沈家人過慮了。”
馮氏笑着擺擺手:“他們又不清楚永嘉侯一家的情形,自然要多慮些。我們太太勸了沈家兩位老爺兩遭,還是那位姨娘把沈四老爺給說服了。他那幾個兒子倒是反對的多,可又拗不過親爹,如今才算是松了口氣。”她頓了一頓,“隻是有些人癡心妄想,如今可算是出了大醜了。可憐沈大姑娘,攤上那麽一個庶母與妹子,還不知要受她們多少連累。幸而侯夫人憐惜,又給她說了另一門好親事。隻盼她自己能放聰明些,别又叫人把親事給搶了才好。如今說給她的那一位,雖不是侯府公子了,但也是正經官身呢。”
隔壁院子又傳來一陣瓷器摔碎的聲音。馮氏沉下了臉,叫過丫頭:“去上房跟太太禀一聲,客院裏的東西今兒壞了不少,隻怕屋子也難再住人了,問太太可要派人去庫房再取些物件來,重新布置屋子?”
丫頭抿嘴偷笑,答應着退了出去。
馮氏恨恨地瞥了牆頭一眼:“不知禮數的混賬東西!真當我們秦家是她自個兒家裏了,能随她亂發脾氣?!”
罵過隔壁院子,馮氏才收回視線,柔聲對小馮氏道:“如今侯夫人已經發了話,請我們太太出面做媒,把你說給她次子。我過來跟你說一聲,讓你心裏也有個數。接下來,我們太太是要去我們馮氏族裏說親的,有什麽條件要提,你就先跟我說,我去給族長遞話。我看侯夫人對你喜歡得很,将來你嫁進了侯府,也能站穩腳跟。你正好趁機把嫁妝什麽的事提一提,叫族裏大方一回。你的陪嫁豐厚些,我們馮氏一族臉上也好看。”
馮玉蓮淡淡一笑:“這倒罷了,也不必族裏出什麽力,我隻求他們能答應我把我們這一房的财物帶走,再讓我将玉庭帶在身邊,就心滿意足了。哪怕是嫁進了侯府,有了倚仗,我也是不敢将弟弟交到族人手中的。”
馮氏一口答應下來:“這事兒不難,就交給我吧。”但也勸她,“你也别太好說話了,你叔叔這些年明裏暗裏不知道謀了你們家多少好處去,怎麽也要叫他把吞下去的東西都吐出來才是!還有,若是族裏指望将來能借你這個侯府少奶奶的勢,如今就不能小氣了。不添點陪嫁,日後他們如何去見你?難不成真要與你們姐弟一刀兩斷不成?别人我不敢說,族長伯父斷不可能答應。隻怕他這一回就不再是坐壁上觀了,用不着你開口,他就先料理了你叔叔,替你們姐弟出一口惡氣!”
馮玉蓮撲哧一笑:“若果真如此,我就得先謝過他老人家的好意了。”
馮氏看着她臉上的笑容,神情不由得柔和下來,拉着她的手道:“好妹妹,這些年,你真是受苦了。好在如今苦盡甘來,今後隻有享福的命。”
馮玉蓮一怔,臉上的笑容淡了些:“談不上什麽享福不享福的,我隻盡到自己本份就是。無論人身處什麽樣的處境,都要把自己的日子過好的。我也沒什麽奢望,隻求一份清靜太平,弟弟能有出息,我就心滿意足了。”
馮氏歎了口氣,勸她:“你也别太沮喪了,侯府這門婚事,其實也沒什麽不好的。雖說是娶的填房,但前頭元配十分不堪,聽聞是小三房當初還在西北未發迹時娶進門的。長媳還罷了,是個秀才家的女兒,這次媳竟是個寡婦!侯府二公子當初原是爲了照看同僚遺孀,才娶她進門的。西北那邊男多女少,提倡寡婦再嫁,不比咱們江南重規矩。那寡婦嫁進門後,也不安份,又放印子錢,還跟别的男人有些不清不白的,侯爺夫人看不過眼,硬是叫次子休了她,連族譜都沒有她的名兒。如今那二公子說是續弦,其實跟娶元配是一樣的。你不必敬着前頭那一位,什麽都不做,就已勝過她百倍了!至于她留下的兒女,已是記成了庶出,你隻要照規矩對待他們就好,就象今兒那樣,人人都隻會誇你懂事。真正要提防的,也不過是一個妾罷了。但那個妾是丫環提上去的,成不了氣候。你又有侯夫人撐腰,任誰也越不過你去,你隻管放心就好。”
馮氏握緊了堂妹的手,壓低了聲音:“至于侯府二公子,我打聽得他爲人品性并不差,隻是常年在軍營裏,沒什麽功夫照看家中老小,需要妻子多花些心力。他可能耳根子有些軟,有誰入了他的心,他就會輕易受那人擺布,但在正經事上,還是懂規矩的,不至于失了分寸。你嫁過去後,隻要能收服了他,不管是妾還是孩子,亦或是家下人等,都不在話下。侯爺那邊又透了口風,說願意讓你弟弟跟在他身邊讀書。好妹妹,你是個聰明人,這樁婚事,豈不是再适合你不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