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關蓉娘與吳少英是表姐弟。吳少英幼時父母雙亡,被族人侵吞家産,隻能投奔姨母關老太太,在關家長大。因爲讀書成績好,他得以前往秦家的學堂求學。表姐關蓉娘與他相愛,也許兩人有過約定,等到吳少英考取功名,就會正式向姨父姨母提親。而在那之前,一無所有的吳少英不敢向有恩于自己的關老秀才夫妻透露自己的願望。
關蓉娘關心吳少英的生活起居,常常到學堂給他送吃食衣物,也因此遇到了秦家長子秦平。秦平被關蓉娘所吸引,請母親牛氏出面,向關家提親。關老秀才平生最佩服最推崇的,便是米脂縣有名的大儒秦柏,得知秦柏有意與自家結親,豈有不答應之理?他連家人都沒有商量過,就一口應下了婚約。
等到關蓉娘與吳少英知道的時候,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吳少英正在秦家求學,若是破壞了秦家長子的婚事,也許會失去求學的機會,同時也會惹得關老秀才生氣。當時吳少英身無長物,又無功名,完全是依附關家生存,又指望着秦家的教導能讓他考得功名,改善人生處境。關蓉娘不敢冒險,怕影響吳少英的前程。她在秦平來詢問的時候,隐瞞了自己真正的心意,答應嫁給後者。
吳少英對此無能爲力,在心上人表姐出嫁後不久,就考取了秀才功名,離開秦家學堂,前往西安府求學,過後更是多年不曾回歸,直到聽說關蓉娘“喪偶”的消息爲止。
而關蓉娘這邊,在婚後,夫妻共同生活時間長了,有些心思是怎麽也瞞不住的。秦平察覺到了關蓉娘另有所愛,質問之下得不到答案,一氣之下就離家駐邊,與妻子聚少離多。後來榆林關傳來他陣亡的消息,關蓉娘還能平靜地主持喪事,照顧婆母與女兒,直到何氏帶着兒女到來,引起了後來那一場風波……
這一切都是陰差陽錯。如果秦平沒有看上關蓉娘,直接向她父親提了親;如果關老秀才不是對秦柏尊崇有加,一心要與秦家結親;如果關蓉娘不是太過擔心吳少英的前程,不敢冒險說出自己真正的想法;如果吳少英能多一點勇氣,向秦家人坦白真相……
但世上沒有如果,吳少英與關蓉娘已是錯過了,秦平與關蓉娘卻又成了怨偶。若是沒有何氏攪和,興許他們還會有和好的一日。但如今再說這些也沒有了意義,因爲關蓉娘已經死去了。
秦含真的心情變得有些低落。她察覺到趙陌好象悄悄挨近了她,伸出手輕輕拍着她的肩膀,仿佛在安慰她。她苦笑了下,轉頭湊了過去,在他耳邊用氣聲說:“我們走吧。”她不想再聽下去了。
趙陌似乎呆了一下,沒有反應過來,窗台裏面,又傳來了說話的聲音。
這次說話的是吳少英。他的聲音帶了幾分苦澀:“我少年時……确實對表姐懷有愛慕之心,但與她一直謹守禮節,不曾有半絲逾距。我身無長物,在考得功名前,也不敢對姨父、姨母坦言自己的想法,隻能暗暗發誓,等到我考中了秀才,就向姨母說出自己的心意。不管成不成,姨母總不至于惱了我。隻是縣試未至,秦家已經先一步提了親。姨父欣喜若狂,即使我與表姐曾向姨母透露過口風,姨母也不肯勸阻姨父。我知道,這一切都是因爲我無用的緣故。表姐夫,我不怨你,那時候即使沒有你,姨父也已經打算把表姐嫁到另一戶有功名的人家去了。他從沒考慮過我。相比之下,我更高興表姐是嫁給了你,因爲你……還有老師與師母,都是正派而寬厚仁善的人。表姐嫁給你,不會吃苦。”
吳少英深吸了一口氣,聲量又降低了些:“我并不知道表姐曾經跟你說過什麽話,離開米脂的時候,我與她見過面。她鼓勵我一定要考取功名,出人頭地,我也答應了,許諾絕不會讓她失望。隻是這句話,是身爲弟弟向姐姐作出的承諾,無關私情。從表姐嫁進秦家的那一天去,我就再也對她沒有過妄想了。抱着那樣的念頭,既是對表姐的侮辱,也是對老師一家的不敬,我怎麽敢呢?”
秦平歎道:“可她一直沒有忘記你,可見……是我做得不夠好,沒能讓她感到快活,她才會……”
“我相信表姐對我,也是姐弟之情更多。”吳少英打斷了他的話,“真的。聽聞表姐夫的‘死訊’後,我趕到秦家祭拜,曾親眼看到表姐的樣子,也曾與她說話。她是真的很傷心……那時候她都快崩潰了。不但是因爲表姐夫您,還有含真……她會被何氏逼迫而死,我的名聲與前程也許曾經對她有所影響,但是姨父、姨母,還有芸娘表妹的誤解與責罵,以及含真傷重将死的事實,才是真正讓她傷心絕望的原因。”
吳少英把關家在關蓉娘之死這件事上的種種反應告訴了秦平。過去,出于爲老親家掩飾的想法,秦柏與牛氏并沒有将太多内情告訴秦平,畢竟關老秀才早已因愧疚而死,秦家人又遷回了京城,與關家少有見面的機會了,他們又何必讓兒子記恨嶽家呢?吳少英也是出于同樣的想法,如今卻覺得這些事沒必要再隐瞞下去了。
他心裏有時候也很難相信,爲什麽關老秀才會對長女那般苛刻,等人死了又悔恨莫及?爲什麽姨母關老太太會爲了一點私心,無視長女心中的傷痛?爲什麽關芸娘會對同胞長姐生出嫉恨之心,不惜在父親面前诋毀……他們明明都是關蓉娘的至親,卻捅了她最重的一刀。
秦平坐在椅子上,臉上滿是複雜的表情。
吳少英平靜地對他說:“雖然有這種種原因,但表姐夫也别太怨恨我姨父姨母了。姨父隻比表姐晚去了幾日,芸娘也被家人厭棄。姨母如今後悔不已,這輩子都免不了傷心難過。總歸是含真的外家,他們也不是故意的……況且,我一直覺得,含真的傷才是令表姐真正生出求死之心的原因。她一向把女兒視作命根,怎能眼睜睜看着親生骨肉斷氣?可那時候,含真已是出氣多,入氣少了,随時都可能死去。正趕上那日是你的百日祭,合家人都在下院辦法事,上院隻有她們母女二人。表姐大約是覺得,那是她尋死的最好時機,錯過了,便再難找到那般無人打攪的機會了。說來我也有錯,當我聽說她們母女二人在上院獨處,身邊再沒有旁人在時,就該生出警惕才是。怪我太過粗心,竟忘了叫人去看一看她們,否則,也許表姐就有救了。”
“你不必再說了。”秦平沙啞着聲音道,“總歸是我的錯。倘若我不是信錯了人,忘了再多托一個人給家裏捎信,這一切都不會發生。”
吳少英道:“這怎會是表姐夫的責任?歸根到底,都是何氏害的。若不是她起了歹心,便是表姐誤會你真的出了事,也不過是傷心上幾個月。等到秦家長房在京城與你相認,派奴仆找到米脂縣去報信,一切自然也就真相大白了。所以,我們要恨,就恨何氏好了,還有令何氏做出這等妄行的趙碤。”
秦平道:“何氏已死。趙碤也早失勢了。他不會有什麽好下場的。”他看向吳少英,“趙碤莊子上的那把火,其實有些古怪。何氏分明已經傷重,不能動彈,怎麽還有力氣去點起燭火?她一人獨處,點燭火又是想做什麽?”
吳少英笑了笑:“誰知道呢?興許是她緩過氣來,就有力氣查看自己傷勢了吧?我看是老天有眼,看不過她再嚣張下去了。”他收了笑,鄭重對秦平說,“表姐夫,雖然何氏才是罪魁禍首,可若當日不是我要留宿秦家,令何氏有了可趁之機,借我來陷害表姐,興許表姐還不至于……”
秦平打斷了他的話:“你方才也說了,何氏是罪魁禍首,關家人的言行與含真的重傷才是令蓉娘絕望的真正原因,這裏頭又有你什麽責任呢?你一再往自己身上攬責,未免有自相矛盾的嫌疑。”
吳少英的表情有些不自在:“總之,我一直很難過,當日不曾救回表姐。我心裏時常想,倘若當時我再機靈一些,興許表姐就不會死去,含真也不會遭受喪母之痛了。表姐一直對我很好,抛開我少年時的那點妄想,她真算得上是關家上下對我最好的人了。她去世了,我隻盼着能爲她的丈夫女兒多做些什麽。否則,心裏總覺得過意不去。”
秦平歎道:“你時常勸我要看開些,不要總惦記着你表姐的死,其實你又何嘗不是如此?今日你我既然把話說開了,我也不妨對你直言。你與蓉娘,從前是我不知情,若我早知情,一定不會向關家提親的。是我誤了你們。如今再說這些話,興許已經沒有了意義,但我無法補償蓉娘,卻希望能補償你。你不需要爲我與含真操心,我會照看好孩子,不叫她受委屈。而你……既然已經做到了對蓉娘的承諾,考中了進士功名,那怎能不繼續實現後半句諾言,出人頭地呢?你該不會以爲,隻需要考中進士,又報了大仇,就再也沒有别的事可做了吧?蓉娘在天之靈若是知道了,隻怕要罵你的。”
吳少英苦笑着拿手捂住了自己的臉:“表姐确實會罵我……她最看不得我這副沒出息的樣子了……”
秦平站起身來,走到他面前,伸手按向他的肩膀:“少英,我會想開的,你也放過自己吧。”
秦含真在窗台下輕輕推着趙陌,兩人蹑手蹑腳地離開了夾道,離開了外書房。趙陌将秦含真拉進了自己的院子,借着廊下燈籠的光,看見她臉上滿是淚痕,不由訝然:“表妹?”
秦含真伸手抹了一把臉:“我沒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