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習慣了過舒适日子的人,手頭又有錢,自不會委屈了自己。爲了日常生活方便,他特地在金陵城最好的客棧之一中租了一處獨|立的小院,一日三餐都有人負責,每日定時會有人打掃,洗衣之類的雜務也不必自己操心,院子後牆外頭就是客棧後的巷弄,要避人耳目出去也方便。
此時還未出正月,金陵城裏依然有許多外地來的人,或是探親訪友,或是遊玩散心,甄有利一行在當中并不算十分顯眼。若說他們有哪些引人注目的地方,大約就是除了甄有利以外,其餘的人氣質都偏冷漠陰沉,又在大過年裏穿着黑衣走動,臉上半點笑容都沒有,旁人自然會覺得奇怪,忍不住多瞄幾眼,然後被他們吓得不敢再看。
沒辦法,甄有利這回帶來的人裏,除了一個可以協助情報工作,其餘人都是專做髒活的死士,即使在蜀王府的死士群體中,都是十分不受歡迎的那種。他們往往少有出動的時候,但一出動,随時都有可能會回不來。若當中有人離開一兩個月,其他同伴都未必會過問一句——派甄有利南下的人,之所以會給他選擇這樣的下屬,也是因爲這種原因。
甄有利會選擇在客棧落腳,而不是尋找更加隐蔽而安全的住處,其實也是因爲他手下帶來的這些人,日常生活都習慣了别人的侍候與照顧。他這一路南下已經吃夠了苦頭。明明他才是頭領,要對他們下命令的,可路上他卻費盡了力氣去照顧他們的衣食住行——夫人可從來都沒提過他還要煩惱這種事!這幾個人說是要令他命令行事,其實誰都沒把他放在眼裏。甄有利恨得牙癢癢的,卻半句抱怨的話都不敢說——要知道,這些家夥可都是殺人不眨眼的主兒,萬一翻臉了,不顧主人的吩咐直接砍了他怎麽辦?!
于是,甄有利把大部分人留在客棧裏,隻帶了那名負責情報工作的死士出門打探消息。根據李延朝所提供的情報,載有太子的馬車曾有過數名護衛騎馬守衛,經過五裏坡之後,馬車曾一度消失在李延朝的視線中,重新出現後,護衛的人數就少了一半,之後馬車再也沒在李延朝面前消失過,因此要把太子調包成遼王世孫,就隻能是在五裏坡。
甄有利也不知道李延朝的說法是經過修飾的,直接帶着手下去了五裏坡打聽。事實證明李延朝是個無能之輩,而他帶來的人一向專職于情報打探,一出手就發現了重要線索。
他們在五裏坡附近找到一位自稱是秦氏族人轄下佃農的老人,因着家正好就在那一帶,事發那日見天氣不錯就出來閑走,湊巧瞧見了馬車經過的情形。永嘉侯秦柏乃是秦氏族中最尊貴的族人之一,近幾個月又回到老家來祭祖,身爲秦氏家族的佃農,怎麽可能不認得永嘉侯府的馬車?他還以爲是永嘉侯回秦莊來了呢。誰知道馬車隻是在路邊小樹林裏停了一下,從車上下來一個人,上了早就藏在小樹林裏的另一輛馬車,就帶着四名騎馬的護衛朝秦莊的方向走了。而永嘉侯曾帶回秦莊來住過一陣子的一位小公子,則從小樹林裏走出來,上了馬車。佃農當時遠遠瞧見,還在疑惑這位小公子是在做什麽呢。不過對方很快就坐車離開了,他也沒來得及多問。
這位佃農因爲新年裏走親戚,先前有好幾天不在家,并不知道有人曾經來五裏坡打探過消息,自然也就不會有告訴來人這個消息的可能了。
甄有利聽了,便知道是李延朝派來的人沒福,竟沒發現這位難得的目擊者。托佃農的福,他确定了那日遼王世孫确實是在五裏坡與太子殿下調換,引走了李延朝,而太子則在護衛們的保護下,躲進了秦莊。說不定當時永嘉侯也在秦莊裏呢,正好接應太子。隻是不知道,太子如今是不是還在秦莊呢?
秦莊上人來人往,十分熱鬧,但來的基本都是秦家的親友。作爲單一家族所形成的村落,周圍都是家族成員的田産,平日裏是很少會有陌生人上門的。太子若要躲進來,一天兩天還罷了,時間長了一定會被發現的。甄有利頂着秦莊中人懷疑的目光,打探了一圈,确定永嘉侯秦柏所屬的六房祖宅中并沒有身份不明的客人借住,主人也不在,并且是在李延朝盯哨那日就回城裏去了,他就知道,太子定然早已離開了秦莊。
那太子離開後,又會去了哪裏呢?
五裏坡的線索已是斷了,甄有利隻能指望另一邊的葉氏醫館了。這一回,他運氣挺好的,才埋伏了一天,就看見了前來買藥的沈太醫。甄有利也認得沈太醫,加上李延朝先前提供的線索,他知道沈太醫如今就跟在太子身邊,于是便帶了人,悄悄地跟在沈太醫身後,好弄清楚對方如今到底在何處落腳,是否仍舊與太子同行?
隻見沈太醫不緊不慢地沿着街道前行,時不時買點小吃、雜書什麽的,然後晃到街角的渡口,便上了一條早等在那裏的小船。撐船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藥僮。藥僮近日學會了撐船技術,手中船篙輕輕一點,船就離岸駛去。
甄有利和他的同伴目瞪口呆地站在渡口旁。他們都是北方來的旱鴨子,也不懂撐船,更沒有船在手上,如今叫他們如何去追沈太醫?!
幸而天無絕人之路。江南一地,河網密布,河上的船兒自然也多。甄有利的同伴迅速瞄上了一艘負責運貨的小船,拉着他就跳了上去,也不顧船上濃重的魚腥味兒,往船家懷裏扔了一顆銀锞子,就要他追上前頭的船。
船家揣好銀锞子,偷偷打量了甄有利二人一眼,裝作笑得貪婪的模樣,道:“謝兩位客官打賞,小的這就追上去!”一路搖撸,竟是慢慢追了上去,雖然離得有一段距離,卻完全沒有跟丢。
不久之後,沈太醫主仆倆坐的船靠岸了,二人下錨上岸,卻直接到了一處私家小碼頭,直開後門而入,便消失不見了。
甄有利坐的船來到那小碼頭邊上,他看了又看,還在猜測這宅子會不會就是太子的新落腳點,他那位同伴已經壓低聲音告訴他:“看起來象是先前那一位住過的宅子。不過是假裝離開,到鎮上小住幾日,又暗地裏折了回來。這裏畢竟是他們住慣了的地方。隻是這一回,他們走水路從後門進,李大人的人竟毫無所知!”
甄有利頓時明白了,忙拉着同伴就在附近的另一處小碼頭上了岸,折回來看沈太醫進入的宅子,對比周圍的環境,可不正是李延朝口中提過的太子原住處麽?!原來太子先前說要離開,不過是要做個假象,其實是爲了将李延朝手下人的注意力轉開,然後才偷偷回來。這法子說來淺顯,但李延朝竟然連如此簡單的計謀都沒有發現,簡直就是廢物!
甄有利又氣沖沖地去了上元縣衙,摒退左右,沖着李延朝發了一頓火。
李延朝得知太子又住回了原本在淮清橋的宅子,隻是改爲從後門進出,而他的人卻隻顧着到處去探消息,竟沒有回來多看那宅子一眼。會犯這種錯誤,确實是他的疏忽。若是别的事,這點小疏忽不算什麽,可如今他沒有發現的線索叫甄有利發現了,他還有多少底氣去爲自己的功勞争一争呢?
李延朝隻覺得眼前再次發黑,血氣上湧,一口氣湧到喉嚨處,叫他死活咽了下去。
甄有利卻在這時候說:“連這麽淺顯的圈套都沒看出來,怪不得李大公子至今隻能做個代縣令,還馬上就要被人趕下來了呢。我看李大公子也别想做什麽官了,還是回去做個閑人來得輕松。”
李延朝隻覺得那口血無論如何也咽不下去了,口一張,便直接噴了出來。噴完血後,他就開始咳個不停。
甄有利有些嫌棄地看着他,冷淡地說:“李大公子正病着,還是好生休養着吧。吃過這一回的虧,但願你将來能聰明些,别再做蠢事了!”
他轉身走人,正遇上聞聲而來的師爺與李家下人,前者迅速朝屋裏看了一眼,見李延朝又吐血了,便厲聲對甄有利道:“你這人是不是太過分了?!我不管你在塗家夫人面前有多得重用,李家是塗家姻親,你一介下人竟敢待李家大公子無禮,一而再,再而三地将人氣得吐血,真真是豈有此理!我已寫信送回京中,向李老爺禀明此事,請他老人家去問一問塗家夫人,爲何要縱容惡奴!到時候塗夫人怪罪下來,有你好看的!”
甄有利冷笑一聲,塗夫人會怪罪他?那根本不可能!
他冷淡地走了,理都沒理師爺一下。師爺氣得臉都青了,可李延朝病情要緊,他隻能先吩咐人去請大夫,先把自家東主弄醒了再說。
甄有利才不管身後的兵荒馬亂。如今他有了太子的下落,想要做些什麽事就方便了。他回客棧與死士們商量了一番,決定要來一場火災,好讓太子死于“意外”。誰知,等到他們穿戴妥當,悄無聲息地趁着夜色潛入宅子的時候,宅子裏的人卻剛剛從後門的小碼頭上了船,一行人悠哉遊哉地離岸而去了。
甄有利确信自己并沒有露餡,那太子爲什麽要離開?!很快他就發現沈太醫主仆并沒有走,而且閑談中提到太子聽聞内橋一帶有花國盛會,李仙翁要在盛會上演自己的新戲,想要去見識一番,因此帶着幾名随從離開了。沈太醫卻抽簽抽到要留守宅中,正自覺晦氣呢。因爲太子打算好了,要在内橋那邊住上幾日,好好樂一樂,開春後就要回京去了,今後還不知有沒有這樣的機會再出來遊玩。
沈太醫猶自惋惜着好機會,甄有利已經示意同行的死士們撤退了。離開的時候,他沖着内橋的方向看了一眼,心裏決定要換個地方繼續行動。
那等風月場所,發生意外的機會更多,不是麽?即使太子真的出了什麽事,皇家爲了太子的名聲着想,應該也不會多加追究吧?